
一
我以為《笨花》的故事情節是以前后兩個部分來劃分的,前部分是以主人公向喜為中心,后部分轉以笨花村為中心,我不知道鐵凝是否同意我的這種看法。小說以現實主義的寫作手法,再現了清末民初到上世紀40年代中期,中華民族在深重災難中不屈不撓、抵御外寇、爭取民族獨立和自由的浴血奮戰。有人認為這是一部家族式的長篇小說,我不這么認為,因為向喜原先是走出笨花村的,雖然最后他又為情勢所迫而回至笨花村,但小說所敘述的故事卻并非是家族間的事態糾葛;有人又認為這是一部長篇歷史小說,我也不這么認為,雖然小說寫了那段歷史,但表現的是那段歷史中的一些故事,某些情節固然表現著沖擊力,但畢竟不是“大”的歷史性沖擊。它的手法為細膩地反映了那段歷史中的細膩故事,在一定程度上表現了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態,雖然小說的前部分描寫了北洋直系軍閥孫傳芳與向喜之間兄弟般的情誼,也描寫了同樣是軍閥的湖北督軍王占元在孝感車站的卑劣殺戮,并出現了“賄選總統”曹錕等人,但這些均是小說在描寫向喜這個人物時所需鋪墊的重要社會背景。因此,可以講該小說恰如它所描繪笨花村時的樸實一樣,這是一部較為樸實的鄉村抗戰小說。
小說從主人公向喜寫起,這位自小受過一些儒家文化熏陶的莊稼漢,天生就有著中國的傳統文化骨骼,他入伍從戎的信念只是很樸素的“我就不信這一方人只能頂著高粱花子賣豆腐腦,張良和劉備不是也賣過草鞋么”這句話。向喜似乎是天生的軍人,他既有農民的樸實品質,因為我國有幾千年的農業文明,它集儒家文化和各類宗教文化為一體;同時他也具有軍人的頑強精神,因為我國是崇尚勇敢的民族。具備了這關鍵性的兩點,軍中之生活對他而言恰為如虎添翼。他能夠與孫傳芳成為知己,能夠在軍中穩步晉級,無論是在攻打龜山的生死戰斗中,還是在受命誘捕長江上游總司令吳光新的行動上,都顯得極為沉毅,這與上述的樸素品質與頑強意志分不開。這是散發在外的個人品性與素質,小說很好地抓住了這一點。
寫得游刃有余的,還有向喜從戎后的個人生活。它突出了作為性情中人的向喜所具備的有血有肉的儒家情懷,對于三房妻妾,對于膝下兒女,他的處世哲學,其“中庸”思想多少表現了孔孟之道對他的文化浸淫。這是眾多鐵血男兒無法擺脫的一個歷史慣性與情結,對這些舊有文化的氛圍描寫,對于人性的深入挖掘,均豐滿了小說對向喜人物的客觀塑造,人們看到了一個真實可信的向喜,而不是神人向喜。小說前部分的軍中生涯乃至笨花村的鄉民日常生活均呈現了誘人的可讀性,應當說故事情節是豐盈的,具有著一定的可閱讀性和向前沖刺的張力。
二
小說的根本性轉折是在后部分,主人公向喜悄然“隱退”,笨花村一下子被推到了故事的最前沿,這里成為了抗擊日寇的一個戰場。日本軍國主義對中國的悍然入侵,激起了中華民族的奮起反抗,中國原有的中庸善良已被殺戮的現實所殺戮,殺戮的血腥侵蝕著人們的心扉,中國由來已久的敦厚民風,最終變為了無法壓制的抗爭力量。
在笨花村中,取燈、瞎話、梅閣、二片、瑞典牧師、小襖子、金貴等都是非常鮮活的人物,但無一例外地他們都是較為弱小的不同群體,不像向喜在位時是有權有勢的人物。取燈是向喜的女兒,父女倆同死在與日寇的搏斗中。不同點在于向喜在槍殺了二個日本兵后,第三槍留給了自己;而取燈在槍殺了二個日本兵后,第三槍尚未轉向,就被日寇抓住了胳膊,成了血肉模糊之人。可以說,取燈是向喜堅強精神的延續和重寫,她毫不畏懼的自強意識在此得到了充分發揮,因為向喜留給女兒的是剛毅之氣概。向喜畢竟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雖曾叱咤于軍界,但從小被灌輸的傳統中和思想依然給了他做人的許多道理。
至于取燈,自從明白了民族氣節,她就義無反顧地投入到了民族救亡的行列中,中國北方城市在日寇的槍炮聲中一處處地失守,鄉村也被日軍肆無忌憚地吞噬,眼見得父親向喜被逼回了鄉村,如果你能體會到生命的存在價值,誰又能說我們距離死亡還有多遠?抗日能讓你認識到只有將祖國從日寇的鐵蹄下拯救出來,才能獲得民族獨立,才能夠談到個人與家庭的自由和發展,“國家”和“民族”的字眼在這里顯出了它的崇高與偉大。取燈所代表的是中國千百萬中華兒女自覺站在抗日戰線上的一個典型,她的犧牲,讓人想到了日本軍國主義給中華民族帶來的巨大災難。據統計,八年抗戰,中國軍民犧牲了三千五百多萬人,戰爭消耗和財產損失達五千六百多億美元。小說從一個側面寫出了它的沉重!
在鐵凝所塑造的各種人物中,梅閣、二片、瞎話是引人注目的。梅閣是崇尚基督教的,基督教認為人類從始祖開始就犯下了罪過,只有信仰上帝才能獲得救贖。因此,梅閣用她的教義審視著這個充滿了火藥味的世界,審視著笨花村的兄弟姐妹們,在致力于宣泄內心苦難的同時抽身而出,站到了一個超然的人生舞臺上,在血與火、生與死面前,她“感到自己離主更近了一步”,因此她能從容地唱起歌,在日軍的槍聲中無畏地倒下。而身為殘疾人的二片,在仿佛每天都是渾渾噩噩的日子里,毅然腿綁炸藥沖向日寇,在天地間的炸響聲中完成了一生中最輝煌的一頁,這雖然是他一生的終結,但其悲壯的抗爭精神,顯示了弱勢力量的非凡勇氣;如果再論及維持會長“瞎話”應付日本兵時的鎮靜,在他挑釁般扒開衣領讓日軍砍去自己頭顱的時刻,讀者不禁發現蘊蓄在鄉民胸中難以遏制的抵抗力量是多么地強大。也許在真正面對死亡或者生命進行另外一種轉化的時候,人們才會良心地發現人的生命之存在價值。
活在人們心中的人毋須多言。而活著卻如同行尸走肉的也不乏其人。小說中出現了被日本人收買的小襖子、做日本漢奸的金貴等,他們同樣是笨花村中的弱小人物,因無法承受惡劣的生存環境,他們的人生路途出現了偏差,為了眼前利益和個人生命,民族的大義和愛國情結也就拋之于腦后。他們與別的弱小人物不同,他們一失足就成為了失去民族脊梁和出賣民族利益的人。而取燈、二片和瞎話等雖然也是弱勢群體,身上卻散發著民族的骨氣與膽識。兩相比較,他們死得不同,一個是為民族利益而死,死得其所;一個是為個人利益而亡,輕于鴻毛。
三
應當說向喜是作家所塑造的一位重要人物,小說的前部分對他有著精彩描寫,后部分他卻淡出故事之外,讓位于笨花村的抗日生活,這多少讓人有些遺憾。因為人們正興奮地沿著故事的有力脈搏向前追尋他的蹤影時,小說卻突然將他擠出了敘事圈。鄉村抗日固然重要,但小說后部分讓向喜解甲歸田后不再拋頭露面,只是到故事尾聲時才給了他一個黯然的結局,這使得《笨花》在一定程度上出現了前后兩部分的裂痕,雖然施玉蟬馬戲團的出現對其進行了一些彌補,但斷裂后的再焊接似乎就失去了原有的故事靈氣。因為向喜不應該是曇花一現的人物,他雖退居鄉土,但卻有著強烈的愛國之心,完全可以做出更加驚天動地的壯舉,他完全可以讓讀者憂,讓讀者哭,讓讀者笑,這是虛構的小說而不是非虛構的紀實文學,為什么不可以讓讀者喜愛的向喜向著抗日的道路奔跑呢?小說應強調它的整體結構,但閱讀中心的分離就使讀者原想在向喜身上看到更大波瀾的期待歸于流產,同時也收斂了人們對他的注視目光。
不可忽視的,小說中還穿插著生動的地域民情。它們給小說帶來了不同凡響的地域文化魅力,讓人咀嚼和品味了濃郁的鄉土氣息。中國是農業大國,傳統的文化核心積淀著異常深厚的鄉土意識和中庸之道,地域民風正是在這種鄉土的中庸精神養育下產生的。小說《笨花》中,無論是向喜,還是笨花村的鄉民們,大多表現著這種中庸的文化性格。因此,舉凡贊美或唾罵、忍讓或反擊、崇拜或蔑視、哀傷或振作,均在中庸的旌麾下或被維持或被破壞或被重構或被再生,小說寫出了中國的鄉土文化精神,寫出了莊稼人的本分和審慎明志的樸實情懷。
《笨花》就是這樣一部值得品味的、表現弱勢群體不甘做亡國奴的鄉村抗戰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