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老黃開了一個視覺工作室,取了很古怪的名字:“@9”。我時常在夜幕快要降臨時,搖晃進他的工作室,一邊翻看他的作品,一邊享受著他的晚餐。“你工作室的名字誰取的?”我合上影集,信口問他。
“我媽。”看著我詫異的目光,老黃指著桌上的餅說:“來源于這個餅。”老黃點起一支煙,在煙霧繚繞中給我講述了這古怪名字背后的故事。
老黃的老家在武漢,在老黃還叫小黃的時候,他被下放到襄樊,住在一戶姓方的人家,和這家人在一個鍋里吃飯。方家是孤兒寡母,家里只有方老太和她的兒子順子。剛開始,小黃覺得很新鮮,拿著他從家里帶來的相機拍來拍去,還特意給方老太和順子拍了張合影。小黃托人在城里洗好了照片帶了回來,盡管那僅僅是張只有一寸還曝光不足的照片,但方老太和順子還是激動不已,小黃能看見他們淚在眼眶里打轉,還很小心地把照片壓在玻璃板下。很快小黃厭煩了整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而每當饑腸轆轆時,他就會特別地忿忿不平。
按照當地的風俗,每戶人家都做一種中間空心的圓餅。這餅是用布蘸點油在鍋底擦一擦,把調好的面糊糊澆一圈,然后烤熟的。這樣的餅看起來個頭不小,但沒有什么內容。 “窮就窮吧,還要面子。”小黃一邊在心里譏笑,一邊抓過方老太遞來的餅,用力地捏成小團,塞在早已被饑餓撐開的嘴里,然后一口氣喝完碗里的粥。在無法對抗命運的時候,小黃選擇了沉默,而忍受他這份沉默最多的,就是這對孤兒寡母。方老太和他的兒子也很知趣,每次都是等小黃吃完飯走后才端出自己的碗。
就這樣,過了大半年,春節將至,小黃的心情更壞了。那天下了工進了屋,小黃發現自己的相機被動過。雖然這個相機很久沒有用,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再用,但小黃還是把它看成寶貝。窗口順子的影子飛過,小黃立刻追了出去,抓住順子的衣領一推,沒有想到個子比自己高一頭的順子這么弱不禁風一下摔倒在地,頭上磕得鮮血直流。
知青打人還了得?生產隊決定開批斗大會批斗小黃。在小黃被捆著扔在草堆邊時,方老太顛著小腳挨家挨戶求情,一再說是順子先動的手,民兵排長才放了小黃。然而小黃并不領情,氣鼓鼓地往方老太家走。進了家門,一只煎雞蛋放在桌上的盤子里,他拿起咬了一口,滿口的雞蛋香味,上次吃雞蛋是什么日子已經記不清了。這時,小黃聽見里屋有動靜,就悄悄地瞥了眼門口。順子嘟著嘴對方老太說:“生產隊送給我養傷的雞蛋,你為什么做給他吃?”方老太背對門,在燒稀飯。見方老太不吭聲,順子繼續抱怨:“還有你每次做餅,給他做的大就算了,而且還要在里面澆一圈,我那個還缺個口。人家和你非親非故,吃得飽飽的;我是你的親兒子,卻天天餓得頭昏眼花。“灶臺上一大一小、一厚一薄兩個餅放在盤子里,一個像”@“,一個像“9”。小黃渾身一震,好像挨了一巴掌。方老太嘆了口氣說:“順兒,人家出門在外不容易,而且人家還給咱們拍過照,別人給咱家一點恩都要記住。”小黃再也受不了了,他沒有想到那小小的一張照片在方老太心中有如此的分量。小黃沖了進去,跪在方老太面前,淚流滿面高喊:“媽媽,是我對不起你們。”
后來,方媽媽還是做一大一小的餅,但小黃總是把餅里頭的那塊“a”掐下來送到方媽媽碗里,每次方媽媽推不掉,又塞到順子的嘴里。盡管日子依然很苦,但每過一段時間小黃就會拿相機給方老太和順子拍照片,他總想拍得漂亮一些再漂亮一些,也是從那時起,小黃開始鉆研人物攝影。
“如果沒有那時的鉆研就不會有我今天的工作室。”老黃掐滅了手中的煙,說:“他們是那樣的純樸,別人給他們的,他們永遠記得牢牢的:而他們給別人的,他們卻一點也不往心里去。”
我問道:“那你現在和方媽媽還有聯系嗎?”
“當然有了,明天她就來上海,雖然八十多了,身體還硬朗著昵。我又可以吃到方媽媽做得@9餅了。哈哈!”老黃手抱著后腦勺,高興得像個孩子。
看著墻上的牌子:“@9”不就是“愛他久”嗎?我突然問心生了許多感動。
責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