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是攝影家,春節后他從巴格達回來。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去探望他,其實也是為了看看他又帶回哪些新鮮事。
朋友把隨身的DV接到電腦上,給我們看: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兒在用力搖晃著一個躺在一只編織袋包裹邊的人,四周站著三個木然的西方士兵。躺在地上的人一動不動,小孩一直在叫喊著,鏡頭離近時,我看到孩子滿臉的淚。
“他在喊什么?”我問朋友。
“爸爸、爸爸,別睡了,快起來!”朋友大聲的喊道。尤其后來用阿拉伯語喊出這句時,臉上的肌肉因激動而顫抖。
大家被震撼了,我看見朋友眼睛里有淚光在跳動。

我是在回巴格達的路上看到這一幕的。朋友娓娓道來。
當時一個背著口袋的男人正在街上走著,那孩子就在他后面牽著他的衣角。幾個穿美軍軍裝的上兵和他們迎面走來,為首的那名士兵叫男人停下來,男人似乎沒有聽懂繼續向他們走去。士兵們舉起槍大聲警告:“站住并舉起雙手!”然而……槍聲響了,男人應聲而倒。后面就是你們看到的一幕。
記得20年前和一位朋友一起做生意,因為朋友的欺詐我憤然離去。不久后,朋友一再懇求我將合作項目上必須我出面解決的問題完結。我知道,雖然這些事情對于我來說是舉手之勞,但卻決定著這個項目的成敗與否,于是我斷然拒絕。一年之后的一天,我被警方以涉嫌職務侵占逮捕。原因是我和朋友之間一筆手續不清的款項,當時交接這筆款項有三人在場。我向警方提出要求這三個人為我作證,可警方再次提審我時卻告訴我這三人均稱不知情。
顯然是一個陰謀,一年的時間是用來預謀和買通三個人證?!叭绻锩闪?,你可能會被判入獄五年!”辦案人臨走說。面對辦案人的目光,我幾乎崩潰。
我的人格和公信力受到前所未有的挑釁,并被無情踐踏。
拿著黑饅頭,捧起清水菜湯,面對陰冷號房鐵窗下面一雙雙充滿敵意的眼睛,殺人的、搶劫的、強奸的、盜竊的……想我今后就要和這些人生活在一起,不禁潸然淚下。菜湯里沒有鹽,只有淚水流進去才會有一絲的咸味兒。每天只能睡3~5個小時,沒有人虐待,因為看守所接了許多手工藝品的活兒在等著去做,而象我這樣新來的犯人開始的幾個晚上是沒覺可睡的。
我開始絕望,失去了所有的幫助。無奈只能慢慢學習這種緊張的生活,也象其他犯人一樣把能早點完成手工爬上床,當成最大的幸福。
當一切成為習慣,號房的鐵門也“咣當”一聲被打開,看守大聲的叫我的名字并讓我收拾東西。
外面仲春的陽光從來沒象那天一樣熱烈,而我卻還因穿著冬季的棉服汗出如雨。
看守所的鐵閘門打開時,我看到了爸爸媽媽、妻子和我那只有4歲可愛的兒子。
正義似乎來得晚了些,但比起那些青春皓首的人我又更象一個幸運兒。事情結束,我反而更豁達。為了狹隘的目的我放棄了舉手之勞,不也是惡的一種嗎?
母親告訴我,我不在的那段日了,兒子在夢里驚醒,醒來就會哭著要爸爸,常常惹得全家人一起哭到天亮。因為個人的原因卻要親愛的人和你分享痛苦的惡果,這不得不讓我重新來審視這件事情的價值和意義。戰爭,也許就是一場讓勝利者付出慘重讓失敗者更加痛苦的經歷吧。
兩年后我和另一位朋友合作,經過一年多的共同努力,不僅事業上有所收獲,更在合作中成了交心的摯友??删驮隈R上分享勝利果實時,利益之爭,再次把這場友情推向了絕境。朋友不惜以最惡毒的語言來中傷我,我再次陷入一種極端窘迫的境地。
事情過去,我一再想用某種方式挽回這場友情,但都都被那張熟悉的臉龐冷冷的拒絕了。情感,和利益面前真的那么不堪一擊嗎?為什么不能象孩子,即便在大戰之后幾分鐘就可以握手言歡呢?是孩子不夠認真還是我們作為成人太認真了?愛人離開了,我和兒子目送她的離去。這場戰爭中,沒有勝利者,以彼此傷害開始又以彼此傷害而結束。哪怕得到一個有錢人的折磨,也不要和一個窮人之間的纏綿!這是她八年婚姻生活的唯一領悟和收獲,收獲卻成了遺憾。對幸福的理解不同,讓希望與現實相悖。
戰爭的主題是失去,它讓你失去生命中那些最重要的東西,但即便失去所有,也遠不如失去靈魂而變得可怕。朋友講完,我沉浸在一種壓抑之中,其實戰爭本身就是一種壓抑,它使許多美好的東西在壓抑中毀滅。有些東西可以變成文字,可是那些消失了的呢?也許只能讓我們的思念化做兩只翅膀,永遠在過去和未來之間尋覺……
大家圍坐在攝影家朋友的小院里喝酒,喝了很多,也聊了很多,我把自己的經歷講給大家,最后聊得只剩下沉默。
朋友在重返巴格達之前用手機發給我一條消息,大意是給我匯了一筆錢,請我注意查收,還戲稱這錢他不一定能用得上,再見也許就在中山路上的烈士陵園里了??赐晡业难劬烷_始難受。趕緊把電話打過去,對方卻是關機。從這以后,就再也沒能和這位朋友聯系上。10年過去,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我也沒想過去動那筆錢,不是吝于別人的幫助,是這筆錢太厚重,以至我無力動用,它是我今生最大的財富。
身邊的朋友給我介紹了一份文秘的工作,薪水不高卻清閑,老板是位漂亮單身的中年女性,對我印象不錯??赡苁桥笥寻盐业慕洑v告訴了她的緣故,她一直非常照顧我,于是我就白天上班晚上寫作貼補家用。時間長了,朋友們有意撮合,不久我們就重新組建起家庭。我的生活沒有因一個有錢愛人的到來而有太多改變,不過由秘書躍升成合作伙伴,白天照常上班,晚上正常寫作。我把無人知曉的這筆錢的事告訴給現在的妻子,她也被深深觸動。每當寫作熬夜疲憊的時候,我都會拿出那張以朋友名字命名的存單仔細端詳,這時妻子就會陪我一起,其實在我們心里一直有一個聲音:
回來吧朋友!在戰爭結束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