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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邂逅北京酸奶,在很多很多年前。
幾個好友首次踏足首都,滿目驚喜,每一處風景,每一款美食,不免帶著戀慕,久久不忘。
其中一樣,就是北京地道的“蜂蜜酸牛奶”。這種由牛奶發酵制成,含大量益生菌的酸奶,各國各地甚普遍,到處有售。分“凝固型”、“攪拌型”、“果汁果粒型”。喚Yoghurt、酸乳酪、優乳酪、優格——但北京酸奶與眾不同。
它盛在一個灰白色質樸可愛的大肚子瓷瓶中。瓶口用白底藍字繪了乳牛的圖畫招紙蓋著,再加橡皮圈繞兩下子。除去招紙,掀起黏蓋的硬紙片,酸奶不太滿(不知是否得預留一點發酵的空間?),衛生亦可疑,但一喝,真是香濃可口,天真醇厚。沒什么雜質,亦不摻暖昧的果汁和虛應顧客的所謂果粒,感覺難忘。
我對那個矮墩的大肚瓷瓶尤其鐘情。它數十年如一日,沒變過。每個瓷瓶,飽經了滄桑歲月,在無數陌生人的指間流轉,有一段段的故事。從前一瓶酸奶賣幾毛錢,后來一塊、一塊二……然后賣兩塊。今天它的身價已升至三塊錢了。在王府井重遇,如見故人,我多付了兩塊錢押金,特地挑一個古舊的、帶點冰裂式縫隙的,一看就知它深沉內斂,無聲勝有聲。
店員叮囑:“關店以前要來還啊,不然押金我們不退。”
我肯定不還。帶回家可以當小花瓶,有朋友拿來做筆筒,十分別致。
如果你們下回到北京,也可弄幾個回來把玩留念,在別處沒有。而酸奶的特色,足夠你回味——正因帶不走,也買不到。
而且任何酸奶,都是即買即喝的,已冷藏過,不要在室溫中擱太久,更不能加熱,否則里頭大量活性乳酸菌會被殺死,還會變質,形成沉淀,口味奇怪,甚至產生毒素。
之后我到過北京無數次,有時是游玩,有時做research、寫小說、拍電影、開會、看表演……或度假。住三五七天,或生活頗長一段日子。我對北京相當熟悉,但它的內涵發掘不盡,故事層出不窮,仍然充滿新鮮和喜悅。每回,我都喝上好幾瓶酸奶。即使近年有不少新產品,如加入了茯苓、蘆薈,也好喝,但它們不是“故人”。我們沒有感情,無法勾起回憶。
——更何況在北京成長,但異地飄泊的千萬游子?
我記得收過一封讀者信,他說,看到我寫北京酸奶,眼眶有點熱了……
他對酸奶的感情,是一份永恒的回憶。H小時候在北京長大,很喜歡喝位于西單缸瓦市一家老店的酸奶,記得當年是五毛錢一瓶,但家境貧寒,每每不能如愿。母親是教書匠,工資微薄,偶逢她發工資了,才可喝上一瓶解饞。母親只是在一旁靜靜地看他“狼吞虎咽”,喝光光了,仍望著空空的瓶子久久舍不得離開。母親總是微笑地說:“過幾天媽媽再買啊。”他跟著母親走出店鋪時,還是不停回望……
H的來信也令我感動。尤其是那在貧寒日子中為了滿足孩子心愿,數天才喝得上一瓶,非常“奢侈”的酸奶——大家發覺嗎?媽媽只是在一旁,看著孩子高興就好了,她還是喝不上,把自己放在次要。
人生數十載看匆匆過去,每個人掙扎成長,甚至富裕了,后來的山珍海味或會掩蓋童年記憶,但在一個微寒秋夜,當年一切又展現眼前。那香甜的酸奶泛著誘人光澤,白里帶青的大肚瓷瓶亦叫人心動,不管距隔萬水千山,想起母親的微笑,她緊緊牽著他的那雙永遠溫暖的手……
天涼了。這天走過一家老店,門外電視播映一些老歌的VCD。是《天涯孤客》——記得它曾被一個僵尸劇集用來當主題曲。這歌,鄭少秋和徐小鳳也唱過。鬼氣森森,但情濃如血。
我把歌詞找出來了:夜靜更深對冷月/冷月清輝亮/行遍天涯離開家/沉痛看月亮/何堪天涯回首家鄉/夜夜暗盼望/笑對冷月/月光光照地塘上/照著歡暢團敘愉快/溫暖處樂也洋洋
——舍不得?
非常非常舍不得?
這就是人生。
一小瓶甜中帶酸,酸中帶苦,苦中又帶甜的北京酸奶,承載的,就是人間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