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個寧靜的靈魂晤對：林風眠

讀《林風眠全集》，可以令人心目一亮。

我的目光流連在畫集外套與內封的黑色上，不僅為裝潢者的設計匠心叫好，更為世紀老人的文化人格與審美理想得到妥貼包裝而慰藉萬般。漫漫的九十一個春秋使他成為實質上的心靈獨行者。他是用墨韻和色彩作詩的詩人。

生于1900年，逝于1991年，幾乎與世紀同行。雖然曾受到過提倡美育的蔡元培的器重，25歲即出任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的校長、28歲時又創辦國立杭州藝術學院并任校長，成為世界最年輕的院長兼教授，可謂“年少得志”。然而，風云變幻，世事滄桑，1951年底，因“中央美院華東分院”要求學生只學配合宣傳的連環畫年畫，而他因強調素描與色彩基本功，重視個性創造性，被批為“新派畫小集團”，被迫離開公職移居上海。這一來，在杭住房被征收，他帶法籍妻子華丹和女兒蒂娜，過起26年的“自由畫家”的布衣生涯。致使他這一生中的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孤寂中度過。

抗戰流離，失權使青年時藝術救國的浪漫變為孤寂淡泊：發現自己除了創作之外，再無別的力量。從象牙塔到閑人，居住于長江南岸大佛段，之后你即沉入藝術天地中。手繪著你的美和詩意的孤寂。

你是“中西融合”這一藝術理想的倡導者、開拓者和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吸收了西方印象主義以后的現代繪畫的營養，與中國傳統水墨和境界相結合，并融入了個人的人生經歷。是已經接近了“東西方和諧與精神融合的理想”的畫家。

《荷花》，是你最重要的作品，也是油畫與國畫的表現技法融合在一起的典范。雖然黎明的天際才微露出一點光亮，但整個荷塘已借著這分光亮顯得生機盎然。荷花正處于盛放時期，碧綠的荷葉襯托著朵朵白蓮，在靜謐的黎明時分盡情地展露風采；錯落其間的水草增加了畫面的豐富性，使其避免了單調感；中部水面宛若一面明鏡，使畫面顯得稀疏有致。賦色的鮮明、亮麗是本件作品的又一大特色，這主要是源于你對油畫色彩的深刻理解。你將油畫色彩的運用靈活地嫁接于國畫上，大膽著色，使整個畫面鮮亮、通透，似乎還散發著荷花的淡淡清香。

對于一個重視心靈生活的人而言，通過藝術去感受一種審美創造的激情、去傾聽一種關于生命的深層心靈獨白，應該是最緊迫而重要的。當人們剛剛從上個世紀末的情緒中稍稍復蘇過來后，整個西方世界幾乎被馬蒂斯繪畫藝術這“一張安樂椅”所吸引，人們驚異地發現自己是多么地該坐在“椅上”休息了。如今，歷史輪回又要到了這樣一個節骨眼上。至少中國人都在舉國的喊“累”，從心底深處期盼著一種盡可能的輕松的生存方式。當然，對于藝術，并不是人人都喜好且能“進入”的，但是，就能進入的人而言，人們無不在文革時期的政治宣傳畫高潮過去后，翹盼著一種回歸人性、尊重以人為本的藝術之出現，人們在不斷的人性沖突與政治漩渦中在心靈深處呼喊一種人性的尊嚴。然而，最足以與此心理潛流相應的林風眠的繪畫卻與他的人生際遇一樣不走運，被深深沉埋于低谷之中。很快，形形色色的“現代”文藝型態紛紛在多元化中出現，人文理想的極度虛空與失落迅速帶來了所謂“現代派”與“政治波普”等快餐藝術風靡——人們發現藝術正在淪落為西方文化的新試驗田或商業文化的寵兒。

悲愴深沉的林風眠，此刻竟孤獨地沉默著寓居于香港一隅，吟誦著你關于生命、自然、人性的最后曲調。我仿佛在《春曉》一畫中看到了你如同凡·高一樣燃燒的靈魂，依如杜甫一樣蒼涼悲壯的詩懷。我仿佛從《雙棲圖》中感受到這位對20世紀中國美術事業起到不可替代的歷史作用的老人的心靈疲憊與詩心的最后“棲居”。

孤寂之友是能與你作法語對話的傅雷和音樂家李夢雄。在傅雷夫婦雙雙自殺后，1968年你也被當做外國特務坐牢四年，于牢中你反剪著手舔食也要頑強地活下來，并寫詩一首表達你的無奈與孤寂：“一夜西風，鐵窗寒透，沉沉夢里鐘聲，訴不盡人間冤苦。鐵鎖鋃鐺，憧憧鬼影，瘦骨成堆，向蒼天所為何來!”這字字句句都深深烙印在歷史的輪回中。出獄后的你劫難仍沒結束，78歲的你在梅縣同鄉葉劍英的關照下得以出國。但不久你的妻子與女婿相繼去世，你不得不回香港度余生。晚年，凡不知根底的朋友和學生你一概不見，凡新聞媒體采訪你一概拒絕，你一再說自己過于輕信，“太天真”，對人世警惕與不信任。臨終要人取筆留遺言：我要回家。——這樣的人生經歷全然有別于他人。此種“另類畫家”的活法，深深地震撼了我。

中年后，你從不在藝術界用言辭說話。

你用最擅長的仕女人物、京劇人物、漁村風情和女性人體以及各類靜物畫和有房子的風景畫，來表達一種悲涼、孤寂、空曠、抒情；你用正方構圖的形式、無標題的特質，使你的畫特點鮮明，觀者一望即知。你試圖努力打破中西藝術界限，造就一種共通的藝術語言。無愧被后人稱為是一位富于創新意義的藝術大師，從而，也對許多后輩畫家產生過極深遠的影響。你因而成為整個20世紀中國美術界的精神領袖。

你的沉默令人敬重。因此，自八十年代以來，從香江之畔傳來的任何一點關于你的消息都曾給熱愛你藝術的人們帶來激動與安慰。對我這個晚生于你整整六十年的藝術后生而言，每一次見到你的作品被發表都會快樂非常。當有一天我讀到海德格爾“歌聲即生存”(《詩·語言·思》)這句話的時候，我很快想到了你這位藝術巨子、想到了你仍在生存——用你唯一能夠把握并操縱自如的畫筆歌唱著。然而，我也聽到了你歌聲中執著的凄涼與悠揚。

如此說來，你并沒有真正從根本上沉默。你的詩人品性決定了你不可能靜默，你必須用繪畫表達你的感動。你的繪畫是那么地自由、奔放，那么符合游戲規則，然而又是那么地沉重、莊嚴，那么地與藝術的崇高法則相吻合。你的創造力來自于你的生命深處，與齊白石不同、與黃賓虹不同、與徐悲鴻不同、與傅抱石、李可染、陳之佛不同。“就像意志之自由一樣，創造力亦含有秘密性。”(榮格《現代靈魂的自我拯救》)你的孤寂的心靈不僅因為你的藝術教育主張在四十年代不能得以再度實施而更加孤寂，還因為你在五六十年代的繪畫語言因為所謂遠離時代而遭批判而更加寂寞。我想，一九六八年的監禁生活也許并沒有使你不能承受，真正痛苦的根源是來自于你的繪畫權力被剝奪了。也許只有在這個時候，你才真正得以靜靜地用思想去思想，而不是利用“思想的形式”去與二十年代留學法國時所“結交”的思想家如尼采、康德、叔本華之流去對話。

老人在藝術創作與藝術教育領域同時獲得了異乎尋常的成功。當多年以后，趙無極、李可染、艾青、朱德群、吳冠中等一批閃光的名字都隱隱寫著“老師林風眠”的字樣時當老人九十華誕之際，中國美協、中國美術報等為他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大型畫展時，林風眠已經永遠生存在這個世界上了。

又一個冬夜；室外雪花飄落，寒意侵人。而我在被中擁讀畫集，卻沒有寒瑟倒有幾分溫暖的沖動。當目光凝視著《金秋》(六十年代作)那充實滿塞的畫面時，仿佛從那火紅的樹色與黑沉沉的峰巒中聽到了思想者的自語：“藝術，是人生一切苦難的調劑者!”“藝術，是人間和平的給予者!”(《致全國藝術界書》，一九二七年)而這自語的回聲在我心房徘徊久久。

他為什么那么喜歡黑色?無人能給予恰當的回答了。但是，透過其繪畫的黑色韻律，我們不難看到一個亮麗的心靈世界。這個世界比馬蒂斯要深邃些，比畢加索要現實些，比夏加爾要親近些，比齊白石要悲壯些，比李可染要孤獨些，比傅抱石要凝重些，比蔣兆和要理想些，比徐悲鴻要抒情些，比列賓要輕松些……這個世界圣潔幽深但不失平易。它或許有點神秘、有點蒼涼，但它深藏著孩童般的天真爛漫和老人般的智慧洞達與成熟靜默。它是對宇宙之心的親合與跪拜，然而它處處流露著人性的平和、寧靜的光輝。它既不功利，也不虛無，它是對當今社會精神荒原的一種反叛。

《大海》(八十年代作)一畫的上面浮動著一抹白云，它們在湛藍色的海面天空中若畫家的幽思凝絲不動。我相信，那是畫家思想所及的另一個世界。“天才能夠洞察眼前的世界，進而發現另一面世界。”(叔本華《生存空虛說》，第156頁)

與一個寧靜的靈魂作這種無時空隔閡的晤對，我體驗到無法言喻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