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永遠靜靜躺在那里,就像在北方清新的夏夜里,興奮而無眠。
——里爾克《馬爾特手記》
小美是什么時候起,看見童年的自己的?
那天,她斜躺在沙發上翻一本書。是盛夏午后。屋子里就她一人。綠色紗窗拉著,光線打在上面,被切割成細細的一小格一小格。小美捧著書,迷迷瞪瞪的,猛然間抬頭,看到一只水藍色的蜻蜓掠過紗窗。
她從書里讀到一段話:
“惟后屋茶灶間里有人在做茶葉,即是把炒過搓揉過的青葉子再來二度三度焙干,灶肚里松柴微火,只聽他悠悠地噓一聲,雙手把鑊里的茶葉掀一掀,日子好長。”
小美讀到“日子好長”四個字時,心里一驚,耳邊想起嘩嘩的雨聲。那些曾經和正在緩慢消逝的一個個暖日午后,夏日或秋陽,往昔生活的種種,一點一點浮出腦海……
小美化身那只水藍色蜻蜓,從文字里抽身,飛過翻著麥浪的大片田
野,開滿蠶豆花的童年山坡,深秀竹林,菜園籬笆,屋檐下的鳳仙花,駐足在一根晾衣竿上。
這是母親剛換上的新竹竿,翠綠的表皮還沒被太陽曝曬成枯黃。有首歌的歌詞這樣寫:“遙遠的夏季,屏住呼吸,捕捉蜻蜓……”
那只蜻蜓停在竹竿上的時候,小美正蹲坐在客堂間的板凳上做暑假作業。因為人太瘦小,板凳又過高,她撅著屁股幾乎整個身子撲在了八仙桌上。桌上課本、字典、橡皮、小刀……鋪排得到處是。
小美正生悶氣。坐她對面的姐,剛才還一道做著功課,一個轉身就滑腳不見了。
她準又去了小青家!小美恨恨地拿筆尖在姐的橡皮上戳了個洞。
她覺得委屈,也很沒面子,小青是隔壁“瞇眼”家的女兒,比小美還小,姐卻樂此不疲,這一陣總偷偷溜去和“小妹妹”玩!(——啊,我才是她的小妹妹!可她卻裝著視而不見!她呼嘯著來去,和跟她一般大、甚至比我還小的“小妹妹”玩得火熱!)
小美越想越不爽。她再沒心思做作業,丟下筆跑去天井。
天井里沿墻角一溜兒種著兩排鳳仙花。母親愛種花。什么時節都有她栽下的花花草草:一串紅,金銀花,秋海棠,粉艷艷肥嘟嘟的雞冠花……這會兒,鳳仙花開得正旺,粉紅梨白嫣紫。
小美兜兜轉轉在天井里溜達了一圈。她看到一只蜻蜓停在了晾衣竿上。
她屏住呼吸,腳一點一點移過去。——哇,是一只白刃蜻蜓!小美認得它!它實在太美了!整個身子呈淡淡的藍。眼睛鼓出,宛如水藍色的玻璃彈珠。尾端漸漸瘦成棕黑色,大人們都叫它“麥稈蜻蜓”。
小美對所有飛翔在鄉野田間的生靈有種天然的喜歡。小美的父親捕獲過這種蜻蜓,在夏天的水田邊。他捉來給小美看的時候,小美驚異地說不出話,她盯著它的藍眼睛,它薄薄的羽翅,它瘦削的身子,心陡然間一軟,松開了手,那只蜻蜓輕輕一揚,風一樣消失不見。
現在,又有一只白刃蜻蜓被她撞見!小美剛才還百無聊賴的心,即刻細細膩膩生動起來。那一刻,她忘了姐的存在。她甚至竊喜,為能和難得一見的白刃蜻蜓相遇而激動不已……
姐總是玩得忘了時間。姐一晚回來就招母親罵。母親罵她心老野在外面,不曉得給妹妹帶個好頭……都上學念書了,還這么瘋……放暑假,也不知道幫著做點事,我外面累了一天,回來還得伺候你們兩個……
母親一數落開,就沒完沒了。小美最怕母親羅嗦,母親一羅嗦,就別想家里清靜!母親叨叨個沒完的時候,小美通常是眼睛盯著一個目標,不吭聲,也不頂嘴,母親就很受用,覺得老二好,老二聽話。可是姐卻不。姐每每要反抗。母親在氣頭上,姐一頂嘴,她就愈發火冒三丈。
你看,戰爭又爆發了。這一回,明明是姐理虧,姐已經不止一次晚歸了,丟下妹妹一個人在家,功課不做,太陽都落山了,還不曉得回,更別說淘米洗菜做飯!母親一氣之下,操起手中的菜刀向姐沖去!姐二話不說拔腿就跑。姐不逃還好,母親舉刀只是做做樣子,姐一逃,母親就緊追。兩個人在天井里一個跑,一個追,玩貓捉老鼠游戲。
小美大氣不敢出。那樣的情景,還是個小孩子的她并不覺得好玩。她乖乖地坐著,翻開書,心思并沒在書上。她為姐捏著一把汗,覺得姐太莽撞了,為什么不一開始就向母親討饒一下?
這場戰爭的結局,終是母親勝出。姐的兩只耳朵被母親擰得通紅,手臂上也有青紫的痕跡。可是姐卻不哭,從頭到尾沒掉一滴眼淚!
在小美的記憶里,姐就像一塊堅硬的石頭,意志堅強。倘生長在革命年代,恐怕是江姐、劉胡蘭第二!
晚上,小美欲和姐套近乎,她其實心里早已“原諒”了姐。姐手臂上的淤痕像是一記記告白,告訴她:看,我有多堅強!我是英雄,而你不是!
小美心虛著,不敢直視那些淤痕。已吃過晚飯,母親在天井里收曬了一整天的菜瓜,指揮父親切成一條條,再抹上粗鹽碼起來。
小美和姐在里屋。姐在縫沙包,沙包里分別裝著大米、赤豆和綠豆。——姐是背著母親的,要是讓母親知道,非得再一頓打!——“糧食是吃的,有你這么浪費的嗎!”小美想象得到母親的怒罵。
小美湊上去,討好地問姐:“要幫忙嗎?”小美的這聲問候,其實是向姐表白:我不會告訴媽的,你放心……
姐不吱聲,仍專注做沙包。小美討了個沒趣,訕訕地坐下。突然她想起了白天看到的那只蜻蜓。她知道姐一直想“遇見”一只白刃蜻蜓。上次父親從水田里抓回的那只,待姐聞聲從房間里奔出來,蜻蜓已被小美松了手,瞬間飛走了。
小美又湊上前,對姐說:“今天我又看到一只麥稈蜻蜓……”話未完,姐抬起了頭。姐沒說話,但是小美看懂了姐眼里的意思,于是小美順著這個“意思”,繪聲繪色地講起她是如何發現那只蜻蜓、如何屏住呼吸捉住、又如何放它飛了的。
小美的本意是想引起姐的重視,于是難免添油加醋。
姐聽完依舊目無表情,哼哼著以最快速度收拾了桌上的針頭線腦。原來姐一只耳朵在聽著小美的講述,還有一只耳朵始終關注著門外母親的動靜。母親一進屋,她就隨時藏起“罪證”。
小美愣愣地發了會呆。她預期的結果到底沒有來。
天愈發地熱起來。河邊的水杉紋絲不動。知了卻不知疲倦地叫個不停。
小美午睡不著,索性將竹榻上的席子拖下來,鋪在客堂間的水泥地上。
姐總是在小美醒來時不知去向。小美怕姐又偷偷溜出去,閉了眼睛假寐。
果不其然,姐悄悄爬起,覷了眼身旁的小美,腳步輕盈地邁向門檻。
小美一個翻身坐起。姐頓在石階上。小美眼睛睜得老大。姐神色緩下來,看向小美:“怎么沒睡著?”
“你去哪里?”小美無限委屈。她覺得姐越來越不把她放在心上,姐的心思她根本摸不透。姐總是走在她前面,遠遠地拋下她。她沒心沒肺地想要跟,卻永遠趕不上姐的節拍。
“游泳。”姐說。
“我也要去!”小美嚷。
“不,你太小,不能去!”姐態度堅決。
“就要去!就要去!我可以在岸上,看你們游。”小美自認為想了個好主意。
“不行就是不行!媽知道了要罵死!再說河里有水怪……”
小美不說話了。她聽說過水怪。聽大人們說,水怪是潛在湖底的餓鬼,最喜歡拽小孩的腿。要是哪個小孩不聽話,夏天去河里游泳,水怪就會變成一個穿紅肚兜的“水孩”,你被他的紅肚兜吸引,跟著游過深水區,這時候,突然一個漩渦,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美游移著去還是不去,姐一個轉身欲走。小美急得哭起來。姐最見不得小美哭——她最最討厭哭鼻子抹眼淚的人。小美抽抽嗒嗒地一抹眼淚,姐二話不說掉頭就走。
小美一根筋地爬起來就跟,她跑出來的時候還光著腳,門也沒鎖……她抽嗒了一陣,終是回頭,一屁股坐在門前的石階上。她揪了一把肥艷艷的雞冠花,一絲絲將它扯得碎骨粉身。
暑假很快剩個尾巴了。
暑假一結束,小美就升二年級,姐念四年級。
小美依舊孤單單一個人。村里的小孩,比她大的,不會找她玩;和她年齡相仿的,都在姐的“召喚”下,影子一樣聚集在某個秘密角落。
姐有演說家的才能,身邊總有一班孩子圍著她,聽命于她的指揮——呼啦啦地挎著籃子去挖野菜、往山坡上拔春天的茅針、偷了田里的蠶豆找僻靜處“烤”了吃、盛夏午后躲在林子里玩家家……
所有這些好事沒有小美的份。小美曾經也堅持不懈地充當“尾巴”,可每每被姐狡猾地甩掉。姐對付她很有一套。不是“聲東擊西”,就是“調虎離山”!姐的這些計謀,還在懵懂里的小美,哪是對手!
在小美的小世界里,姐就是她的大世界。姐比她成熟,也心思重得多。小美熱切地想要走進,卻總被排除在外,甚至被拋得更遠。她覺得她和姐是兩條戰壕里的人,永遠無法交集。姐在她的大世界里廝殺著往前沖,從來不擔心沒有觀眾。而被排除在外的她,就像天井里的一只小螞蟻,孤魂野鬼般亂走……
好在很快就上學了。上了學,姐呼嘯著來去的“世界”就影響不到她。
難挨的是上學路上。每天清早,村子里幾個念書的小學生總是結伴同行。學校在小鎮街上,走路也就二十多分鐘,可姐偏愛挑遠路走。
姐挑的這條路,要過一座掉了欄桿的石拱橋,半道上還有兩條很兇的黃狗出沒……小美膽子小,每走這橋,總緊張得腿肚子發軟。碰到河面漲潮,更不敢看。愈害怕,愈覺得橋面長得暗無天日。要知道,橫跨兩岸的這座石拱橋,下面常有輪船駛過,有的船上還張著帆!
至于這狗呢,分明是要考驗小美的膽量。因為根本無法預測它們會在什么時候出現。你以為過了這地方就不會有事了,可偏就在你大意的時候,一只狗從草叢里竄出,另一只在后面尾隨而來!
小美緊張得要命,她害怕狗更甚。她死命拉住姐的書包帶子。姐小聲叫她“蹲下”,小美乖乖地蹲下,幾個膽小的也跟著一起彎下身。剛才還汪汪亂叫的兩只黃狗,突然止了聲,抽抽鼻子,甩尾而去。姐用這辦法嚇狗屢試不爽。
雖說這是一條遠路,在小美眼里還“險象叢生”,可大伙都樂意走這條路。因為這路沿河,運氣好,可以看得到帆船。高高的帆,大幕張開,那氣勢,真是白浪滔滔風飛揚!小美想象自己搖身變成一只飛鳥,飛過晴朗朗的天空,自由得像張開的帆……
柔軟的南風吹過,紫云英花開的季節來了。田野里,大片大片星星點點的紫色小花,探出頭,笑鬧著,簇擁在一起。
小美最愛紫云英瘋長的季節。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空氣里,氤氳著花草的清香。這樣的天氣,最適合在鳥語花香的山坡上睡大覺。陽光世界,田稻穰穰。
星期六下午沒有課,日子非常悠長,姐難得跟小美說:去南塘不?
小美一驚,心花怒放。兩個人丟下書包,小美雀躍著提了籃子殿后。
姐說的南塘是一片山坡。那是孩子們的天堂。姐經常和村里的伙伴們聚集在山坡上瘋。那個時候,小美被排斥在外,只能自己和自己玩……
小美的籃子里淺淺鋪了一層紫云英。她邊走邊隨手采下一把放在籃子里。她腳下隨處是開得爛漫的紫云英。紫云英連著花和葉子切碎了,是家里小雞們的吃食。這是小美每天的功課:每年紫云英花開,母親就從走街串巷的賣雞人手中買下幾只小雞。小雞渾身毛茸茸的,豆眼圓睜,叫人楚楚憐愛。小美一下就喜歡上了這些小生靈。她主動要求給小雞們采紫云英。
籃子很快滿了。兩個人躺在山坡上看天。從來是天看人,這會兒,人躺在地上看天,小美生出夢境般的恍惚。突然,小美聽到一陣騷動。人聲雜沓。小美細聽,有人在喊:著火了,著火了,葦子家著火了!
小美一個骨碌爬起來,往家的方向望去——家的方向,濃煙滾滾!
小美一個趔趄,拽起還躺在地上的姐,驚恐得語無倫次:姐,葦子,咱家著火啦!是咱家嗎?
姐向家的方向奔去,突然又跪下,跌坐在紫云英地里——真是自己的家!整個村子都沸騰了,家門前涌滿了人,很多人手里端著臉盆、水桶。火勢已退,可仍有團團黑煙直沖云天!
小美被飛天而降的災禍嚇壞了,跪在坡上,像一截失魂落魄的桅桿。
姐愣愣地看著濃煙慢慢淡去、淡去,直至消失不見。
姐拎起踢翻了的籃子,一把一把將散落的紫云英收進籃子。
姐放下籃子,走向小美,雙手去擦小美臉上的淚痕。
姐看著小美,眼睛里含著堅定的神情,第一次正色道:你要學會不哭!
小美抬頭,突然看到一只水藍色蜻蜓,在漫天紫云里輕盈低飛。■
責編/冉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