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訴人:鐘曉欣
傾訴方式:電話
記錄:伊朵
鐘曉欣的小名叫“鳳兒”。接到她電話時,她聲音低沉,總有一種欲說還休的味道。她說,是看了《士兵突擊》后,忽然很想念很想念父親——一個曾經被她誤解為世上最自私最冷漠的男人,一個冷酷的軍人。在他活著的時候,她跟父親冷戰了近二十年,直到父親去世,她才知道了所有父愛的真相。然而,知道真相的結果卻是令她更加痛心與后悔,她一直無法原諒自己對父親的冷漠,她說她是那么想念父親,想念父親抱起她時溫暖的懷抱,想念父親喚她“鳳兒”時那慈愛的聲音……如今,父親已離開一年有余,她有一種強烈的思念要向父親表達,惟借《幸福》這個平臺,表達對父親的懷念及懺悔……
在鐘曉欣斷斷續續的傾訴中,她與父親生活的畫卷呈現在我們眼前——
畫卷一:愛你,怕你,跟著你
你是一個軍人,有著軍人的嚴謹與肅穆,所以,我怕你,從小就怕。你從部隊回家來,會給我帶許多的糖果,透過那色彩斑斕的糖紙,我仿佛看到了我的未來,那是多么觸手可及的美好呀。
可是有一次,你回來了,扯著我的手去左鄰右舍家串門問安,鄰居們都夸你,也夸我,預測著我的將來也必定是城市中人,而你卻不屑地說,她的將來,我可管不了。我有一種被當眾拋棄的感覺。
還有一次,我向小朋友們炫耀我的鉛筆盒,我說,我爸說等我長大后帶我去北京上學哎。那種自傲讓我洋洋得意,可恰巧被進門的你聽到,眼里透著凜冽的寒光瞪向我,我的心一下子跌入谷底。
從那之后,你突然離我很遙遠,再回到家來,就很少關注我,而我卻因此而更怕你,我怕你生氣后不再帶我去北京,而媽媽從來不和你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可能也如我這般的怕你吧。
后來有一次你從北京回來之后,和媽媽大吵一架,而后你把飯桌掀了,飯與菜順著桌子滾到地下。你的吼聲如雷,離就離,孩子歸我。我嚇傻了,想去拉媽媽的手,卻被你一把扯了過來。
那天,你將我拎到爺爺奶奶的墳前,不停地抽煙,然后你說,爹娘,鳳兒我帶走了,我會讓她常來看你們的。然后隔著對你的懼怕,我看到你流了淚。
帶著對你的懼怕,我和你離開了村莊。我想回頭看看生我養我的家,卻被你扯了一下,我想再回頭看看村頭的媽媽,又被你扯一下,直到我被你生生地扯倒在地了,你還黑著臉吼我:自己爬起來。我的眼淚眼看就要掉出來,又被你吼了進去:以后要剛強,別動不動就哭。
可是,你也掉過淚了,你還是軍人呢。心里這么想,卻不敢說出來。
畫卷二:你是心疼我的,不是嗎
新的生活環境是你的部隊大院,我穿著軍隊大頭鞋上學,笨的、沉的、難看的大頭鞋成為同學的笑柄。
有一天,我偷偷地穿上鄰居叔叔女兒的漂亮鞋子,等我放學回來后,你黑著臉沖我咆哮:把別人的鞋子脫下來,光著腳站在那里。
我木木的,將鞋子脫下來,冰涼的感覺瞬間穿透我的腳掌。你一指地面,說,跪下。我的雙膝很自然地彎下來,像一個通敵叛國的壞人,跪下來時已心驚膽顫。你雖然沒有打我,但你卻用軍閥的作風懲罰你犯錯的女兒。
我拿著鉛筆在墻上寫,爸爸,我錯了,爸爸,我錯了。白的墻,黑的字,字字行行寫著我認錯的態度。我病了,病中看到你站在白墻前抽煙,然后看到你用抹布去擦那些字,擦一下,停一下,再擦一下,又停一下,我的淚就從眼角里流了下來,其實,你應該是心疼我的,不是嗎。
畫卷三:我曾經這樣深愛你
次年的春天,你出去執勤,半個月了你卻杳無音訊。夜里,睡在小床上,心里一陣一陣地害怕,十六歲的我像一根藤,拼命地想攀住一棵樹,卻空空地吊在山崖上,無助地飄飄欲墜。
你終于回來了,第一次將我抱起來打著旋兒,拍著我的頭,急切地說,丫頭,我真害怕見不上你了。
日子突然閃爍起來。你給我買新衣服,買百科全書,帶我去逛北京城,去毛主席紀念堂,你向毛爺爺敬禮,我還能看到你挺拔的軍姿。你突然很像一個父親了,少了脾氣,多了溫和。
這樣的日子真的溫暖,讓我有一種做夢的感覺。
可是那天,突然接到舅舅的電話,說孤獨生活的母親病了。你倉促地拽著我就踏上了歸鄉的列車,來不及收拾衣物。那一瞬,我在想,你其實是牽掛著母親的,盡管你們性格不合。
在母親的床榻,我證實了這想法。那么剛毅的你,從來不落淚不做家務的你,親自給母親熬藥,喂藥。夜里,我看到你坐在大堂里,悶悶地抽著煙。那一瞬,我發現母親老了,你也老了。
母親病愈后你帶我回到了北京。從那時開始,你的笑容又不見了。有一天晚飯時,我興高采烈地告訴你我的理想我的將來。我說,爸,將來我在北京找個好工作,也給你買衣服。
你黑著臉,低頭吃飯不回答。我再說,爸,等我掙了錢在北京買個好房子給你住。你還是不吭聲。我又說,爸,等我長大了,我養你。碗“啪”地碎了,米飯濺了一地,你突地從板凳上站起來,指著我的鼻尖,如兇神惡煞一般地叫囂:你給我閉嘴,北京再好也不是你的家!明天你就回老家,找你媽去。
我雙手捧著碗,呆了,飯從嘴里滑了出來,淚也從眼里掉出來,我撲了過去,跪下。聲聲淚泣,“爸,別趕我走,我不要新衣服了,我不要新書了,我要留在北京……”
那一夜,我未眠,牙齒咬著被子不敢哭出來,我剛剛愛上你,我不想離開你,況且我也喜歡上這個干凈且莊重的城市了。
畫卷四:我恨你,咬牙切齒地恨
你還是把我送到了媽媽身邊。你說,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媽媽的伴。在牽過我手的一刻,母親蒼白的臉上綻放出了久久不見的紅顏。
我恨你,咬牙切齒地恨。女孩兒都有天生的愛慕虛榮之心,從大城市里掉回了泥巴堆里,這都是你贈給我的成年之禮。
你走的那一天,吃的是媽媽做的餃子,是我將碗端到你跟前的。你養了我兩年,我就用小勺舀了兩勺鹽放在你碗里。你吃的時候皺了一下眉毛,我躲在屏風后偷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出來。而你,卻呼嚕嚕將那碗餃子連水帶湯全喝光了。
你又把我帶到爺爺奶奶的墳前,你說,爹娘,我將鳳兒送來了。我突然來了膽量與勇氣,你憑什么把我帶走又送來,你為什么這樣對我?!我恨你!我一定是嚎出來的,不然,我怎么聽到身后小樹的晃動聲?不然,頭上為何有鳥在驚飛?
畫卷五:你的情分,我不領一毫
這十年是怎么過來的呢?你突然退伍回到家鄉的小城,時時來看我與媽媽,只是我,躲著你避著你。那天,媽媽說快看電視,你爸爸上電視了。果然,你胸前戴著大紅花一臉正氣地站在頒獎臺上,那是公安戰線頒獎大會,依你那雷厲風行的軍人作風干公安,當然會這么出色。
你又來了,一身藏藍的警裝。
我穿著鮮紅的羽絨服與你迎面而來,漠視,我眼里全是對你的漠視。你一手扯過我。我低著頭不說話,接著你掏出幾百元錢來,“鳳,快高考了,多吃點營養品。”
冷笑是從心里發出來的,我接過錢隨手一塞就往前走,是你的嘆息讓我停下腳步,扭頭,面無表情地沖著你:我一定會考上北京的學校,我一定會在北京生活。
畫卷六:我在北京生活,你卻從鄉下而來
我有很久沒有見你了,你便親自來看我了。那是在我被你送回鄉下的第十個年頭,我結婚了,母親跟隨我住在北京。你來送賀禮。只是,很喜劇的是,我留在北京生活,你卻從鄉下而來。
我推開家門,你正和你的姑爺聊得熱火朝天。你站起身來很尷尬,只不過看一眼,我就看到了你全部的蒼老,沒有了軍人的神勇與刑警的剛毅,你老得很像一個父親了。而我一言不發地進了自己的屋,老公跟了過來,手里捧著一個銅制工藝品,“咱爸送的……”
“你閉嘴……”我和老公在屋里吵起來,我一聲比一聲響亮,一聲比一聲悲憤,十年的怒與恨,怎么能讓我平靜下來。
待老公又一次進得屋來,說,他走了。
十年了,我心里終于贏得了勝利,而這種勝利讓我伏在床上嚎啕大哭,沒有你的力量,我一樣留在了北京,而你給我的冷,讓我回憶起來都是疼。
畫卷七:你就是我的父親啊
兩年后的一天,爺爺奶奶的墳前又多了一個墓。我雙膝跪在地上,望著石碑上的名字,淚流成河。肺癌奪去了你的生命,也奪去了我作為女兒誤解你而無法彌補的遺憾。
是從你的一個日記本里得知所有的秘密的。日記本是母親從你的遺物里找出來的。我從來不知道堅毅嚴厲如你,還會細細地寫下一些生活的心緒。這心緒,在我打開日記本的那一刻,便重重地擊碎了我心中所有的愛與恨……
那一年我出生時,你二十六歲,為了讓媽媽有奶水,你大雪紛飛中步行六十里路去鎮上買鯽魚,鞋子濕了,腳凍了,只為讓女兒有足夠的母乳。
那一年,我三歲,你二十九歲,你衣帶不解地抱著我整整一個月,只因我身上動了小手術。
那一年,我十歲,你三十六歲,我的書包是你寄來的,上面是你親手縫的五角星,還有我的名字。
那一年,我跟你去了北京,你失蹤的那半個月差點沒把生命交給前線,你只有一個信念“女兒在等你”,所以你歸來了,左臂負了傷。
那一年,你是想給我一個美好的未來,卻知道媽媽一直未嫁,孤獨憂郁,于是,你又送回了我,只為讓媽有個伴兒。
那一年,你給新婚的女兒送去你一生最有價值的禮物——用銅炮筒做成的和平鴿,得到的卻是女兒的置之不理。
那一年,你病了,你在最后的一口氣中念著女兒的名字,可這些,她都不知道!……
這就是你,嚴謹、剛強、博愛、隱忍,一生都在默默地愛著我、關心著母親,卻又被我們誤解著,怨恨著。你從來不解釋,你只是用一顆心堅定地守護著我們。你就是我的父親啊!今夜朗月斜照,落葉敲窗,我希望那是你的目光,你的微笑,請接受女兒深深地愛與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