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李太太被護工抬進病房的時候，正抽搐著。跟隨進來的急診科醫(yī)生悄悄對我說，打過CT了，沒有什么大問題，可能是癔癥。我給病人數(shù)了呼吸、脈搏，都很平穩(wěn)。當我伸出手去，想撥開她緊閉的眼瞼查看她的瞳孔時，她卻別轉了臉——我分明看見她的眼角濕了一片，顯然是剛剛才哭過。為了保險，我還是給她做了心電圖、血糖、腦電圖等檢查。檢查結果均顯示正常，表明急診科醫(yī)生的話可能是對的：她得的是癔癥。我猜，她剛才一定是與誰吵了架，誘發(fā)了她的抽搐發(fā)作。

醫(yī)生一般都很害怕這類病人，因為這些人的身體沒有什么器質性疾病，卻老是感到周身不適。有人還開玩笑說，他們“除了頭發(fā)不痛，全身都在痛”。嚴重的時候，這類病人還會出現(xiàn)抽搐甚至昏迷。這類病人大多數(shù)敏感多疑，對人缺乏信任，不愿配合醫(yī)生治療，再加上本來就沒有什么特效藥(發(fā)病的原因主要是精神因素)，因而特別讓醫(yī)生頭疼。

回到辦公室，我把病人的病情向主任作了匯報。主任說：“根據(jù)病人的癥狀，再加上病人正處于更年期，我也考慮病人是癔癥。但是病人已經(jīng)40多歲了，所以還要注意她是否有其他疾病。若病人還有其他不適，一定不要忘了做相關檢查，不要什么問題都認為是病人的精神因素引起的。”

幾分鐘后，病人不再抽搐，但情緒仍然很不穩(wěn)定。她面頰潮紅，鼻孔“呼呼”喘著粗氣，在床上翻來覆去，仿佛躺成什么姿勢都不舒服。

我問她：“你的家屬呢?怎么沒見有人來陪你?”

她氣呼呼地說：“我沒有家屬!他們都死了!”過一會兒，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又問她：“你現(xiàn)在覺得哪里不舒服?”

她回答說：“我頭疼，腰疼，還想吐……總之，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我想起了主任對我的叮囑，對她說：“好好，我給你安排一些檢查，看看有沒有什么大問題。如果沒有什么大問題，你就可以放心了。”

第二天，她的檢查報告出來了。多數(shù)報告都很正常，只是CT發(fā)現(xiàn)病人的右腎有一個腫塊。我趕緊把報告給主任看，主任顯得有些得意，說：“怎么樣，我說的沒錯吧?如果啥癥狀都認為是心理因素引起的，今天就查不出這個了!”

我大拍其馬屁說：“那是，那是，多虧了您料事如神!”

主任說：“這個腫塊要考慮腫瘤，是良性還是惡性也不好說，得去做病檢。她的家屬呢?”

我說：“一直沒有來過。我問病人，她又不肯說。估計是和家里人吵架了。”

一個同事說：“我昨晚值班的時候，她的兒子來過，被病人給罵走了。她罵她兒子不聽話，不孝順。還罵她丈夫一點都不關心她，說他‘忘恩負義，沒心沒肺’……”

主任搔著腦袋說：“沒有家屬?這可麻煩了。這病情也不敢照實給她說啊!”

我說：“那倒是。她現(xiàn)在那么急躁，那么敏感，要是知道自己可能得了腫瘤，可能又會抽搐!”

主任對我說：“要不你再去勸勸她，讓她打電話把家屬喊來。要不，讓她把電話號碼給我們，我們打也行。”

我立即起身去病房。可不管我怎么勸說，她就是不愿意喊家屬來，也不愿把電話號碼給我。她不停地數(shù)落著自己的兒子和丈夫，說丈夫，她是白嫁了；說兒子，她是白生了，還不如一個人呢!至少不會讓你生氣、讓你傷心……

我無法，只好回到辦公室，攤開雙手對主任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主任沉思了一會兒，說：“那就再等等吧，看看今晚上她的家屬還來不來。”

第二天，值班醫(yī)生告訴我，病人的家屬沒有來。我向主任匯報后，主任猶豫了片刻，斬釘截鐵地說：“還是得告訴她!”

“萬一她受不了刺激，又抽起來怎么辦?”我問。

主任說：“顧不了那么多了。她腎臟腫塊的性質越早明確越好，遲一天就可能延誤病情!”接著又吩咐我說：“把藥品準備好，萬一病人抽搐起來也好及時搶救。(給病人)說的時候盡量委婉一點——算了，還是我親自給她說!”主任親自出馬，我如釋重負，立即去作相關準備。

我們?nèi)缗R大敵地走進病房。主任說：“李太太，你覺得好點了吧?”

她看了一眼主任，面無表情地說：“好些了——其實也沒怎么好!”

主任說：“你的檢查報告都出來了，其他都沒有什么問題，只是腎臟上有點小毛病。”

她忽地從床上坐起來，著急地問：“什么問題?”

主任說：“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腫塊……”她的臉色立即變了。主任趕緊說：“其實這個腫塊的性質還沒有明確，如果是良性的，就沒有什么大礙，做個小手術把它切掉就完了。當務之急是盡快做病檢，明確性質。”

我的心“砰－砰”跳著，真怕她會突然抽搐起來。但出乎意料，她竟然很平靜，臉上顯現(xiàn)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主任接著說：“你現(xiàn)在最好把你的家屬喊來……”

她打斷主任的話，說：“我沒有家屬!”

我說：“你的兒子不是還來看過你嗎?”

她說：“我沒有兒子，他不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不會那么不聽話，不會那么狠心。”

主任說：“你怎么那么想不開呢?血畢竟?jié)庥谒铩＞退闼性俣嗟牟皇牵€是你的兒子嘛!你現(xiàn)在生病住院，多不方便呀，要是有個家屬在身邊照顧就好多了。”看見她的臉色漸漸有些緩和，主任趁熱打鐵說：“如果你拉不下面子，就把電話號碼給我，我給他打!”半晌之后，她摸出手機，翻出了兒子的電話號碼。

她的兒子是晚上來的，是一個20出頭的年輕人，剛參加工作，身上還留有學生的單純和稚氣。我向他詳細介紹了他母親的病情。他仔細聽完后，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從他緊鎖的眉頭，我看得出他很關心母親的病，顯然與他母親對他“狠心，不孝順”的評價不符合。于是我問他：“你母親這次是以‘癔癥，入院的，這個病和情緒很有關系。你母親曾說你和你父親都不關心她……”

“我們怎么不關心她?”他突然大聲打斷我的話，隨即他又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說：“對不起!醫(yī)生，我很著急。”

我忙說：“沒關系。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把你家的情況給我說說，這樣也有助于我們給病人治療。”他想了想，點了點頭。

從他的敘述里，我大致知道了病人患病的經(jīng)過。病人一家原本過得很融洽、和睦。兩年前，病人的丈夫擔任了單位的領導職務，一開始，病人對此非常滿意。但病人的丈夫因為當上了領導，工作比以往忙碌多了，晚上還經(jīng)常有應酬，因而常常回家很晚。這一來，病人開始不滿意了——她聽說了太多“男人有錢就變壞”的故事，總是疑心丈夫在外面有女人，擔心受到冷落。為了引起丈夫的注意，她開始裝病。每當丈夫在外面應酬時，她就打電話給丈夫，不說“頭痛”就說“肚子痛”，而丈夫一回來，她的癥狀很快就緩解了。后來，她發(fā)現(xiàn)丈夫對她的病產(chǎn)生了懷疑，干脆就“生病住院”，讓丈夫到醫(yī)院來“照顧她”。所有檢查都沒有發(fā)現(xiàn)問題，丈夫終于明白了她是在裝病，也試圖同她好好談談，消除她心中的顧慮，但結果卻適得其反。她覺得，丈夫這樣做是心中有鬼。丈夫終于生氣了，不再管她的“頭疼腦熱”。她開始和丈夫吵架，罵他“有錢就變壞”，“沒良心”，“忘恩負義”……

為了避開她，丈夫回家更晚。甚至不回家，她就把對丈夫的不滿和怨氣轉嫁到兒子身上，對兒子橫挑鼻子豎挑眼。兒子也受不了了，搬出去和朋友住。

“其實我媽媽以前脾氣很好。”李太太的兒子感傷地說：“我們一家也很和睦．只是沒想到——沒想到會弄成這樣!她以前為了引起我爸爸的注意，故意裝病，哪知道現(xiàn)在竟然真的得了病……”說著眼眶變紅，聲音也哽咽了。

我勸他說：“你不要太傷心，你母親的病是輕是重還不好說，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快點做病檢，明確它的性質。”

他點了點頭，繼續(xù)他剛才的話，說：“其實我應該對我媽媽好一點的，真的該對她好一點……”他臉上滿布懊悔和痛苦的神色，不住地用手絞著自己的頭發(fā)。正在這時，一個病人家屬走進辦公室問事情，他見狀偷偷用手抹了抹臉，離開了辦公室。

半個多小時后，我看見一瘦高個中年人匆匆地走進了李太太病房，心想，也許這就是病人的丈夫吧。

病房里先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傳出了病人的抽泣和男人輕聲安慰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病人在她的兒子和那個高瘦中年人的攙扶下走進醫(yī)生辦公室，向我詢問做病檢的安排以及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最后，我們將病檢時間定在了當周星期五。

第二天，我們查房時發(fā)現(xiàn)李太太臉上出奇的平靜，一點兒也沒有前兩天的焦慮和煩躁。

主任問她：“你的家屬呢?”

她回答說：“他們都上班去了。”

主任說：“其實你生了病，讓他們請兩天假來陪陪你也是應該的。”

她說：“他們都想請假，是我不讓他們請的。他們都很忙，請兩天假，事情就做不完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讓這個家庭的成員都學會了寬容和諒解，然而會不會太晚了呢?我和主任對望了一眼，不禁搖了搖頭。

星期五，病人如期作了檢查，接下來就是等結果。病人的丈夫和兒子都很焦急，既希望早點看到結果，又怕等來一個殘酷的結果。病人反倒很平靜，甚至還時時安慰丈夫和兒子。

兩天之后，病人的報告出來了——良性!我舒了一口氣。我不希望這個剛剛和睦的家庭又出現(xiàn)生離死別般殘酷的場面。我拿著報告走進病房，把檢查結果告訴他們。他們看完報告，臉龐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并緊緊擁抱在一起!

不久，病人痊愈出院。我相信，這次住院不僅治好了李太太腎臟上的腫塊，也治好了她的“癔癥”!

大約兩三個月后，我在公園散步時意外地遇到了他們一家。從他們歡欣的笑容里，看得出他們過得很幸福。這場突如其來的疾病，雖然讓李太太的身體遭受了病痛，卻讓她明白了親情的可貴，也讓她和她的家人明白了在疾病和災難面前，所有的誤解和怨恨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讓她卸下了心頭沉重的負荷，認識了生活。于她而言，這無疑是一次新生；于我而言，又何嘗不是呢!

(組稿、責編 江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