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帶著尾翼上的櫻花降落了,樹木、高樓、城市在慢慢變大,天上地上的星星點亮了燈,長形島嶼像一只水晶鞋遺落在黑色海洋里。
初秋的清晨,我從波士頓西飛,一路白晝,來到了這個崇尚太陽的國度。混跡于黑發黃膚的人群里,街頭高挑著幌子招牌燈籠,漢字在晃動,親切感油然而生。雖然滿眼的漢字,如“人形供養”、“毛根覺醒”、“溜池山王”等,言語卻停在舌尖,畢竟這里不是中國。
剔除漢字,砍掉一堆啰唆的助詞,再費力拼湊余下的片假名,我能模糊找到英文的影子,“果汁”、“牛奶”、“雞肉”,大量英文單詞搭著美國文化的便車,輸送過來后又被強硬地音譯,讓日本人學說英語時反而顯得舌頭不夠軟。
我心中裝著漢字,嘴中蹦著英文單詞,袋中揣著“日文助詞黏結劑”,在飯店、超市里與店員說上兩句不成問題。說到第三句時,笑意盈盈的小姐朱唇突然像精巧的茶壺嘴,柔柔地倒出一杯日式清茶——講上幾句日語。我則禮尚往來,送出一堆英文——像小溪流水一般。雖然彼此不知道對方在說什么,但氣勢上我稍勝一籌,據說講流利英語的人在日本備受尊敬。
東京舊稱江戶,18世紀末已是世界上最大最繁忙的城市之一,規模為當時巴黎的兩倍,現在江戶已成為傳統的代名詞。
行前無論做了多么充分的準備,我還是迷失在了超現代的東京,只怪腦袋上沒有安裝GPS(全球衛星定位系統)。深入地下數層的交叉立體地鐵網絡,憑著深厚的漢字功底,我還能輕易走出這彩色的蜘蛛網,但出了地鐵口,卻被交錯的大街小巷搞糊涂了。
東京只有少數幾條大道有名字。雖說明治維新后日本平民百姓都有名有姓了,但這些大街小巷在21世紀的今天依然是未名街、未名巷。東京沿襲著江戶時代的一些分區和名字,每個分區劃成幾個丁目,每個丁目再分成阡陌交錯的梯田小區,每家每戶用像電話號碼似的一串數字作標記。
據說,這些街巷最初的設計是為了在巷戰時迷惑敵人,而如今每天迷失在東京街頭的人也不計其數。小區的警察除了統計每日轄區內交通死傷人數之外,還忙著為迷失的“羔羊”們找回家的路。他們搬來幾本厚厚的大部頭,翻開白色的紙張,鉆研粗細黑線交錯的網絡,把地圖顛來倒去10分鐘,最后才告訴你所去地址需要過幾道街口然后拐左或拐右。
繁華的國際大都市東京,給人的感覺卻是安靜的。平日白領男人在高樓,家庭主婦在家,孩子在學堂。他們的時間、空間被發達的地鐵連接起來,形成一種秩序。早晨,數百萬的白領被地鐵的長手臂運送到辦公樓的格子里。擁擠的地鐵里身著襯衫西裝的日本人,面無表情坐著站著擠著,微閉著眼睛,延續著睡眠。
這里的地鐵開得很穩,不像波士頓的綠線地鐵,廢銅爛鐵般一路嘶啞地吼叫著。日本的地鐵里很安靜,除了柔美的報站聲就是上下車的腳步聲,即使帶著圓帽背著大方包的學童也是乖乖的。除非地震、海嘯、火災,地鐵總會分秒不差地來了又走。
上班高峰過后,地鐵里的女人多起來。謙恭的表情、優雅的姿態、素雅的和服,仿佛她們剛從江戶時代搭車而來。
日本男人仿佛每天都穿梭在東京和江戶之間,在現代與傳統的蹺蹺板之間尋找平衡點。西服和地鐵嵌在他們的工作中、生命中,即使被炒了魷魚,一些人每天早晨依然穿著西服去擠地鐵,習慣的秩序被破壞會讓他們心中恐慌。
在街頭,有時你能瞥到六七個白領男人面無表情、沉默地吐著煙圈,東京遍大街的自動售煙機滿足著這種需求。
夕陽西下,夜幕降臨,日本男人開始徹底釋放壓抑了一天的荷爾蒙欲望:推開舊式拉門,進入小酒店,清醇的米酒、純香的啤酒,一杯杯下肚,臉紅了、領帶歪了、襯衫皺了;駐足書店,翻著花花綠綠的豐胸美臀的情色雜志或動漫書,癡迷地進入顏如玉黃金屋的世界;鉆進老虎機館,以敬業的精神豪賭一晚。
說起江戶與東京的時空樞紐,那自然是舊江戶城堡、現日本皇居(皇宮)。那里寸土寸金,據說總價超過了整個加州地價。深綠的護城河繞著灰瓦白墻的宮殿,二重橋投下水影,于是虛實的半圓橋孔便構成了一副眼鏡,幾只白天鵝在優雅地滑行。城墻內外一片墨綠松柏凸著樹結、擺著造型,儼然是皇城的忠實守衛者。
濱離宮的恩賜庭園為皇家離宮,是江戶時代遠近聞名的庭園。門口處300年的古松粗枝低垂,冠如堆云,風姿猶存。園中池塘與東京灣連通,海水漲潮時池水也漲,水上有一彎曲的小橋通向島中的茶坊。
長滿綠藻的淺壕是誘捕鴨子的古地,附近的新鴨冢,還在祭奠鴨子們的靈魂。園中四季鮮花你方唱罷我登場,演不完的熱鬧戲。
總體說來,日本庭院如同它的陶器,古樸而雅致,卻沒有中國園林的奇趣和靈秀,少了幾分賞玩的樂趣。
對平民百姓而言,連接現代與歷史的是神社佛寺。與波士頓遍地的教堂類似,東京大小神社寺院不計其數,供奉著眾多天神地靈,紅寺綠樹白煙形成了東京的綠洲。
這里不能不提的是淺草古寺,寺門終年掛著“雷神”的大燈籠,風神雷神威坐兩側,為朝圣者賜福。
以淺草寺為中心輻射的幾條大街構成了商業文化區,遠處朝日啤酒公司的金色女人大腿的抽象造型,也來湊成一景,敬神與世俗向來是分不開的。
早晨七八點鐘店鋪未開,沿街的店門呈現一幅幅色彩艷麗的浮士繪,細眉小眼肥美的女人頭上戴把簪子,和服下微露酥胸香腿,媚態欲滴;或者一群市井之人熱鬧地圍觀兩個勇士摔跤;或者兩層木制閣樓藏著幾位搔首弄姿的嬌艷美女,樓下男人擁擠成一團。在觀賞中,你不知不覺地走進了熱鬧開放的江戶時代。
不久,游人、朝圣者涌進寺院,求簽算命的、許愿求神的、聞香驅邪的、洗心革面的……小店鋪也開張了,賣人形燒的、賣五彩果子的、賣日本娃的、賣燈籠的……香味、叫賣聲,吸引著大批游人和香客。
熱鬧的一天很快過去了,地上亮起了一串燈籠,紅色寺院變得金碧輝煌。游人如鳥獸般散到附近的餐館,流浪漢在打撈水中的硬幣,去附近的售貨機買瓶米酒,優哉游哉地與幾只野貓為伴。
去東京自然要嘗嘗正宗、新鮮的壽司。壽司原是米團上放一片生魚肉,中間隔著竹葉,靜置數小時讓米團發酵。現代版的快餐壽司就是發源于江戶時代的街頭小吃。為了吃上最新鮮的壽司,我起了個大早來到筑地市場,沒料到這里周日關門,只有運貨大卡車轟鳴而過,空氣中殘留的魚腥味提醒著我,這里是拍賣金槍魚的地方。
當我走在潮濕的水泥地上,嘈雜聲、叫賣聲,仿佛忽地涌入我的耳朵,我仿佛看到大雨靴踩著海水冰塊血水走來走去,手臂擺著晃著交錯著;一條條500多磅的藍鰭金槍魚被買主拖走;日本武士的后代用尖銳的刀劃開光潔的魚皮,沿著脊柱肢解成四大塊,再分成小塊賣給壽司店的老板們……
我幸運地在附近找到了一家壽司店,有幸享受這視覺和味覺的大餐。紅色金槍魚片壓在軟軟的白米團上,像性感的上唇微啟,露出一排皓齒。我情不自禁來了個親密的壽司之吻,頓時清香軟嫩、肥腴甜美的感覺在舌齒間激蕩交融。狀如竹葉的烤鰻魚入嘴即化、紫菜杯中晶瑩的魚子如粒粒葡萄,酸甜香脆。雖說壽司起源于中國,但日本卻在原料刀工藝術上獨樹一幟。
我突然想起一個日本人將本民族比喻成漆器:“剝掉日本人的外皮,除掉它的漆層,露出來的是海盜,但不要忘記:日本的漆是珍品,是制作工藝品的材料。它不是掩蓋瑕疵的涂料,沒有絲毫雜質,至少與坯質同樣精美。”
機艙座位前的小電視播放著有關日本大蔥的節目,染黃發、穿艷衣的嘉賓們品嘗了大蔥煎蛋、大蔥拉面、紅燒大蔥后,表情夸張地豎起大拇指稱贊:“日本大蔥,人間美味。”
乘務員送來晚餐:幾根面條眾星捧月般地托著兩三塊牛肉,一個用華麗精美的紙張和黃線包裝的方塊,是穿和服的甜點?我小心地解開層層包裹,里面竟是一塊白凈溫潤的黏米團。
啜上幾口梅酒,在微醉中,我結束了摩登江戶行。
(責編 陳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