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年輕時是個漂亮的人,這從當年她和父親唯一的一張結(jié)婚照上可以看出,相片中的母親眉眼含笑,略帶羞澀地靠在父親的身旁。那時的母親剛剛十九歲,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一直垂到腰間。她一走在路上,總會有許多目光在她身上掃過,這一直是母親引以為傲的。
母親是個靈巧的人,納鞋底、繡花鞋、做衣裳,樣樣拿得起。做姑娘的時候,就經(jīng)常有東家的大娘西家的大嬸讓母親幫著繡個鞋面、做件汗衫之類的。母親做的繡花鞋縫的衣衫花樣新、式樣好,穿出去總會得到大家的一片贊揚。母親的嫁衣也是自己縫制的,對襟的紅色小襖上繡著吉祥富貴的花鳥,綴著一排如意盤扣,就連小巧的立領(lǐng)上也繡著碧綠的荷葉和粉紅的荷花。母親出嫁時,許多人都趕來看熱鬧,一來看看漂亮的新娘子,再就是看看那件艷麗的嫁衣,以至于以后許多姑娘出嫁的時候,都要求一定要穿母親那樣的嫁衣才肯出門。
母親十九歲的時候嫁給了大他五歲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父親。母親的家里并不富裕,嫁妝僅有一床棉被、一只漆了朱漆的榆木衣柜、一張方桌和四把板凳。出閣的前一天晚上,外婆來到母親的房間給了她一個紅匣子,上面掛著一把黃銅鎖。匣子里是一對用紅綢包著的翠玉鐲子,是當年外婆出嫁時外婆的母親給她的嫁妝,外婆又把它傳給了母親,說出嫁后日子難過了,拿著它需要的時候應(yīng)急吧。當時父親的家境比外婆家要差的多,父親是長子,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和兩個妹妹。一家八口人擠在三間土坯房里,糧食經(jīng)常不夠吃,衣服也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完換老三,境況可想而知。母親嫁過來以后,讓父親拉了幾板車山石壘了個豬圈,向豬販賒了兩頭母豬,每天一早就上山打豬草,然后喂豬、燒飯、洗衣,一整天就像只不停旋轉(zhuǎn)的陀螺,沒有一刻空閑。她還和父親領(lǐng)著當時還年幼的我的叔叔姑姑們車拉肩擔,在雜草叢生、亂石成堆的山坡上開墾出了幾畝田地,播上了谷種。兩頭母豬下了十幾只豬崽,過年的時候,母親留下一只將其余已長大的豬崽全部賣掉,不僅還清了當初賒豬的錢,我的叔叔姑姑們第一次過年的時候吃上了香噴噴的紅燒肉,穿上了母親縫制的新衣。
隨著我們兄妹四人的接踵而來,一大家子變的更加熱鬧了,同時生活也更加艱苦了。父親為了生計每天到十幾里外的采石場給人運石塊,家里所有的活計都落到了母親一個人的頭上。每天天還未亮,母親就帶上幾個窩頭提上一壺井水就下田干活了,直到星光滿天的時候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然后喂豬,準備一家人的晚飯和父親明天的干糧。晚上母親就著昏黃的油燈呼哧呼哧地納鞋底、做棉衣,忙活一家人一年的穿戴。從我記事起,就很少看見母親穿過新衣服,她都是撿姑姑們穿剩下的,不合適的就動手改一改。但母親很整潔,身上的衣服和家里的一切都收拾的干干凈凈、井井有條。
后來,父親在石場被滾下的石塊砸折了腿,落下了殘疾。我又患上了黃疸肝炎,祖母也因為急火攻心病倒在了床上。家中一下子多了三個病人,高額的醫(yī)藥費讓全家人一籌莫展,把家里僅有的幾袋糧食賣掉也只能是杯水車薪,況且一家人還要靠這些糧食過冬,豬崽又太小也賣不了幾個錢。母親咬咬牙說,別擔心,會有辦法的。后來母親去了趟城里,回來后把我們送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過了很久我才知道,原來母親把紅匣子里的翠玉鐲子拿出去賣了。這翠玉鐲子是母親的心愛之物,自從外婆給她后就很少拿出來,一直鎖在紅匣子中放在衣柜里,從來不讓我們亂碰。父親含著淚對母親說著愧疚和感謝的話,母親淡淡一笑說,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人最要緊。
俗話說長嫂如母,母親一手張羅著我的叔叔們成家立業(yè),把姑姑們風風光光的出嫁。叔叔姑姑們非常尊敬我的母親,她的話經(jīng)常比祖父祖母的話還管用,一旦遇上什么事,他們都來請母親拿主意。姑姑們隔三差五地回來跟母親拉家常,常常拉著手一說就是半天。村里的人每每提起我的母親,都會伸出大拇指來稱贊她的賢惠,那些做了婆婆的婦女們在一起閑聊時總會說,我家的兒媳婦要是有她的一半我也就知足了。
母親常說,她這輩子最驕傲的事就是把我們兄妹四個養(yǎng)育成材。我考上了大學,是十里八鄉(xiāng)的第一個大學生,畢業(yè)后留校做了老師。二弟參軍去了部隊,靠自學考上了軍校,做了一名軍官。兩個妹妹一個考上了醫(yī)專做了醫(yī)生,一個做了中學教師,每個人的日子都過的很幸福甜美。每次讓母親出來跟我們住幾天的時候,她總是說睡慣了土炕,住城里的房子會睡不著的。另外,她其實也怕給兒女們添麻煩。
每逢過年,我們兄妹四人都會齊齊地回家和母親團聚,后來就少了一個人。一次,我打開櫥柜找東西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那個紅匣子,便對母親說,媽,這個紅匣子您怎么還留著啊?母親瞇起眼睛看了看,那里頭裝著我的寶貝,哪舍得扔掉呀。
母親的翠玉鐲子不是早就已經(jīng)變賣了嗎,里面怎么還會有什么寶貝哪?我央求母親打開匣子看看,母親從貼身的衣兜里摸出鑰匙說,其實對于你們來說也算不得什么。匣子打開后,我看到一枚軍徽和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二弟穿著軍裝,燦爛地笑著。心中驟然一陣酸楚沖上了我的鼻梁。你二弟走了之后,我想他的時候就看看這些,母親撫摩著照片說。
二弟是三年前去世的,在一次外出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候發(fā)生了車禍,二弟的頭部受了重傷,當場死亡。母親得到消息后非常震驚,出事的前兩天二弟還打電話說,讓父親和母親去他那住上兩天,帶他們四處看看。母親答應(yīng)二弟等忙過了秋收就去。
在領(lǐng)骨灰回來的路上,母親一直緊緊地抱著二弟的骨灰盒,她把臉貼在上面,一遍遍地撫摩著它,親吻著它。二弟下葬的那天母親沒有去,我們怕她傷心過度讓她留在了家里。等我們回來之后,母親什么也沒有多問,只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床上發(fā)呆。
母親沒有在我們面前哭,她知道我們也同樣的傷心。白天,她竭力地壓制著自己的情感。傍晚的時候,母親便一個人偷偷地上山在二弟的墳前結(jié)結(jié)實實地哭一場,然后用溪水洗把臉才回來,她怕我們看到臉上的淚痕。其實,我一直跟在她后面,我可以體會到母親的心有多痛。
這里還有一個信封,母親指著匣子對我說,我趕緊咽回了將要噴涌出來的淚水,整了整情緒。我打開了信封,信紙上熟悉的字體是我的,寫著:媽媽,祝您母親節(jié)快樂,我永遠愛您。
那是我上大學的第一年,也是我第一次走出大山,第一次知道還有一個母親節(jié)。學校給每個人發(fā)了一個信封,讓我們給母親寫上祝福的話。我不知道如何寫才好,于是就寫下了上面的話。父親說,母親收到信后,興奮的幾天沒睡著覺,逢人就說自己的兒子長大了,懂事了。可惜的是,以后每逢母親節(jié),我再也沒有給母親寫過信,也沒有打過電話問候,看著母親如此珍貴地保存著那封信,心里滿滿的都是愧疚。
在匣子里還發(fā)現(xiàn)了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二弟小時候玩的木槍,大妹得的獎狀,二妹小時候穿過的小肚兜。看到這些,我的眼睛潮潮的,抬起頭發(fā)現(xiàn)兩個妹妹已經(jīng)站在了旁邊,眼睛里亮亮的。那一天,我們兄妹三個緊緊地和母親抱在一起,母親一邊撫摩著我們的頭一邊說,你們這些傻孩子,哭什么呀。可我分明看到了兩顆晶瑩的淚從母親的臉頰滑過。
去年,母親不小心跌了一腳,骨盆骨折,加上又得了風寒,在床上一躺就是兩個月。母親畢竟已經(jīng)是年近八旬的老人,年輕的時候的勞作又使她的身體本來就不好,這一病就如秋風中漸漸枯黃的落葉,搖搖欲墜。母親最終沒有捱過寒冷的冬天,彌留之際,母親已經(jīng)說不出來話了,她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櫥柜,我知道母親是讓我拿出那個紅匣子。我把紅匣子放到母親面前,母親指了指紅匣子又指指自己,我忍著淚水對母親說,媽,您放心吧,我會把它留在您身邊的。母親嘴角上揚了兩下,便閉上了眼睛,安詳?shù)厝チ恕?/p>
我留下了紅匣子里原來包鐲子的紅綢,看著它就會看到母親朝我微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