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斯金納的書,使人不禁聯想起安迪·格魯夫的名言:“只有偏執狂才能生存。”這位英特爾公司的創始人和前任總裁,在現實管理中靠著“偏執”打造了企業神話。而斯金納則靠著自己的“偏執”,在心理學中開出了一片嶄新天地。對于這種以“偏執”而出名的學者,我們需要考察的是:在斯金納的偏執后面,隱藏的是一種什么沖動?
斯金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科學主義者。在科學與人文的爭論中,他堅定不移地站在科學一邊。對幾千年來人文主義的發展,他幾乎予以全盤否定。在他眼里,科學研究飛速猛進,已經把人送到了太空,把世界帶入了電子時代,然而,人文研究卻依然在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構建的迷宮里轉圈。所以,當下急需的是用科學方法來改造人文研究,放棄以往從心靈、自由、尊嚴、人格、個性等角度探究人類奧秘的方法,因為它們統統不能采用科學的度量方法。心理學應當與物理學、生物學沒有什么兩樣,都是科學的天下。
傳統的人文研究認為,事實判斷是客觀的,是真假判斷;價值判斷是主觀的,是倫理判斷。前者可以驗證,屬于科學范疇;后者不可驗證,不能采用科學方法。而斯金納以自己的實驗說明,任何價值判斷歸根到底都是事實判斷,任何道德規范歸根到底都是客觀的相倚性聯系。舉例說,“誠實是美德”,這似乎是純粹的價值判斷和倫理規則,但是,“斯金納箱”告訴我們,這不過是“說實話能得到正強化”的事實而已。所以,斯金納認為,人類沒有什么自由意志,不能用那些無法測度的主觀感受來研究。說到底,人類是環境的產物,人的一切行為,包括人類創造的文化,都可以從環境與人類的互動中尋求科學解釋。科學的基本要求,就是放棄一切主觀臆斷,而代之以客觀的觀察和實驗。解決社會問題,要靠把科學引入人性研究來入手。從這一角度看,斯金納認為“人是機器”這個命題是正確的,人類行為具有物理性質。換句話說,人文研究完全可以從科學的決定論出發,探討人類行為的因果關系,使心理學取得與物理學、生物學類似的進展。從萊布尼茨到伏爾泰再到弗洛伊德,斯金納認為都不值得一提,而從伽利略到牛頓再到達爾文,才真正代表了人類知識的進步。所以,斯金納認為,以往人文學者津津樂道的價值因素和事實因素的區分,是一種虛幻的區分。他甚至斬釘截鐵地宣布,價值因素也就是事實因素,人性也就是物理性。
對此,有個美國學者不無諷刺地說:“美國心理學已經用給人類賦予鼠性的觀點替代了給老鼠賦予人性的觀點。”而斯金納對此坦然承認,并不辯解。他的大部分實驗都是用白鼠和鴿子做的,但他的著作卻基本上是論述人類的。他強調,人類與其他動物的區別,僅僅是發達程度的區別。所以,他以動物實驗論證人類行為,更喜歡用“生物體”或“有機體”這些詞匯。用一句調侃的話來說,在斯金納眼里,你比小白鼠更復雜,不過是因為你的面部表情比小白鼠更多一些而已。既然人和動物沒有什么兩樣,那么,也就沒有所謂的自由和尊嚴。
從這里,我們就可以看出斯金納的偏執在什么地方了。正是這種唯科學是從的追求,使斯金納在學術上做出了巨大貢獻;也正是這種對科學的執著,使斯金納受到廣泛的甚至是尖銳的抨擊。無偏激則無深刻,無中庸則無管理。沒有這種偏執,他就無法贏得他在美國心理學發展史上里程碑式的地位;而正是這種偏執,使他在管理學中只能取得狹隘的一席之地。盡管這個一席之地是十分重要的,但激勵并不等于管理全部。甚至僅僅在激勵領域,斯金納也只是其中一派。如果要把他的理論推而廣之,那就有可能使管理學面目全非。
但斯金納自己卻不這么想。實驗室針對白鼠和鴿子取得過令人信服的效果,所以沒有理由認為這種想法在人類中就行不通。既然我們可以通過控制陽光和水分來決定植物生長的速度和方向,那么,我們也可以通過控制強化物來決定人類的行為和發展。他有自己依據科學推論出的道理,在他自己家里,斯金納曾經進行過類似實驗,而且實驗的對象就是自己的小女兒。他為女兒德博拉設計了一個名為“空氣搖籃”的機械保姆,基本原理就是一個放大了的斯金納箱,用來對女兒進行行為強化。而且斯金納還專門將這一實驗撰文發表于《婦女之家》(Baby in a box. Ladies’ Home Journal, October 1945)。正是因為這一緣故,有人認為,斯金納在自己的回憶錄中寫到他撫養女兒的過程,就好像泰羅的科學管理中對效率研究的案例陳述。
斯金納撫養女兒的這種做法受到廣泛的批評,但他本人并不服氣。沒有因此而放棄自己的追求,而且他還想把實驗做得更大。1948年,他出版了一本小說《瓦爾登第二》(寫于1945年,正是他給女兒做實驗的年份)。他寫這本書只用了7周,但三年后出版的這本書卻賣出了上百萬本。這部小說的名稱,來源于梭羅的名著《瓦爾登湖》。梭羅在他的書里,描繪了一個美國的世外桃源。而斯金納卻豪情滿懷,希望通過嚴格的人為設計和訓練,實現《瓦爾登湖》的理想。在斯金納的這部小說中,他用完全科學的行為主義方式,按照自己的實驗室原型,設計了一個理想社會的社會制度、政治制度和教育制度體系。在他的筆下,在這個想象中的千人公社中,人和人完全平等,孩子從出生起就受到科學的強化,強化的方向是合作精神和社交能力,強化的目的是增進公共利益,由此而誕生出一個和諧而健康的社會,替代了現實社會的種種弊端,監獄犯罪精神病之類在這個公社統統找不到,甚至連酒吧也沒有。而這種全新的社會,是嚴格遵循科學方式,用操作性條件刺激不斷強化形成的。這本小說轟動一時,同時也備受爭議。許多大學生相信他,有人后來還在弗吉尼亞按照小說的描寫組建公社來進行社會實驗;但許多學者也對他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和質疑,認為這種烏托邦理想會走入《1984》式的迷途。可以說,這本小說,是美國版的《烏托邦》或《桃花源記》(有人甚至把這本書直接意譯為《桃源二村》)。所不同的是斯金納的設想不是一種單純的愿景描述,而是具有技術細節的操作性描述,他所向往的理想社會不是自發形成的,而是人為安排的。弗吉尼亞的實驗結果沒有下文,無疾而終。
問題是,誰具有控制每個人乃至每個行為細節的權利?當然,按照斯金納的操作性反射理論,人的行為是自主的。人還是人,并不等于巴甫洛夫的狗。然而,這種自主性完全由環境因素所決定。那么,環境因素又是如何形成的?斯金納以“環境塑造人”和“人的行為創造環境”這樣一種互動關系來說明。然而,從斯金納最崇拜的科學立場來看,這種論證恰恰陷入了循環論證的死胡同。
所以,強化理論的是是非非都隨著這種科學化的追求而出現了。一方面,斯金納用強化理論為激勵提供了嚴密的實驗論證,促使著激勵理論和激勵實踐的迅速發展,而且在現實中獲得了明顯效果。但是另一方面,強化理論帶來的弊端也隨之出現。對技術的過于重視,用數字方式給自己確定位置,不管什么都要找出方程式似的因果關系,按照標準化的考試分數確定一個人的優劣,包括復雜的內驅力,都能以數學方式給出模型。甚至連日常生活中都滲透了這種科學式的衡量標準,如用膽固醇和血壓血脂的高低替代了復雜的健康概念。如果遇到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科學現象,人們的習慣是繞開它。這些偏失,隨著強化理論乃至激勵理論的精確研究而彌漫于管理學之中。
在一個思想多元化、學術多元化的社會,類似斯金納式的偏執并不可怕。但是,假如只有一種聲音,假如只承認一種理論正確無比,那就會有點可怕。美國有人批評說,“瓦爾登第二”那種組織嚴密的公社,會使人不寒而栗,而公司的總部大樓,不過是有停車場和咖啡室的巨型斯金納箱而已。對于強化理論,也有人批評說,過于迷信這種理論,實際上是以刺激方案代替了復雜多樣的管理。這些批評,都使人警醒,從而防范管理學走入單一依賴強化理論的失誤。我們有理由懷疑,如果只有斯金納一種聲音,如果管理學在接受強化理論的同時排斥其他思想,那么,這個世界,就可能變成巨大的實驗場,人類和白鼠鴿子沒有什么差別。當人們為自己的創造力沾沾自喜的時候,實際上同那些在籠子里“自主地”踩踏杠桿的動物沒有什么兩樣。
所以,斯金納的成就,同這些批評緊密相關。可以說,沒有對斯金納理論的最嚴厲的批評,也就彰顯不出這一理論的價值。正是這些批評,可以使斯金納的理論找到比較合適的定位。就拿在管理學中有重要作用的心理學而言,有斯金納追求的科學化,就有馬斯洛追求的人本化。這兩種不同方向,是推動心理學以及管理學發展的必要張力。管理學的真正起點,管理學的內在邏輯,都必須建立在這樣一種信念上,即任何理論與方法的合理性與適用性都有局限,都有其邊界。沒有一種理論能夠包打天下,沒有一種思想能夠支配一切。只要放在有限的范圍內,即經驗已經證明適用科學的范圍內,斯金納的學說,依然光彩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