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實業界的斯隆與學術界的德魯克都名聞遐邇,在管理這個交集上,兩人相撞了。這次相撞十分有趣,觀點上的爭論和人格上的尊重相得益彰,思想上的撞擊和行為上的敬仰相映成輝。時代的差異,年齡的差異,管理實務和理論思考的差異,在他們兩人的交集上都有深刻的反映。了解兩人的分歧,可以使我們對管理史上的一些關鍵環節認識得更為清楚。
由于年齡和職業的差異,關于他們兩人的分歧,在斯隆自己那兒沒有多少記載,只有德魯克的“一家之言”披露了不少細節。僅僅就德魯克的“一家之言”來看,他在充分說明觀點分歧的同時,對斯隆的贊譽和崇敬躍然紙上。哪怕我們把這種爭論的思想意義完全排除,僅僅從意見爭鳴的方式上看,也能給當今的人們提供不少教益。試問今日世界,有幾人能做到在批評對方時比德魯克更好?盡管德魯克與斯隆沒有師徒關系,但從廣義的“師徒”角度看,兩人顯然有著“輩份”的不同。對于如何處理這種“代溝”,德魯克為我們作出了表率。有一句眾所周知的名言:“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然而,現實中我們看到的往往是兩種極端:一是“吾愛吾師”而不惜踐踏真理,另一是“更愛真理”而不惜欺師滅祖。對于這兩種極端現象,哪怕有德魯克胸懷之一二,也能使我們在理性準則和倫理準則二者之間取得一定的平衡。
德魯克與斯隆的撞擊,起于1943年晚秋。這一年,通用汽車公司的副總裁唐納森·布朗邀請德魯克對公司進行政治和經濟學研究,從而為公司在二戰后的政策提供建議。當時德魯克還是30多歲的年輕人,而斯隆已經是將近70歲的老人了。兩人的首次會面在如下的開場白中展開:
斯隆:“德魯克先生,你或許已經聽說了。我不是提議讓你來通用進行研究的人。我認為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可是我的同事看法不同,還是希望你能對通用進行研究。因此,我得盡到自己的責任,確定你能勝任愉快。……我必須確定你可以取得一切必要的資料。……我不會告訴你該研究什么,或是該提出何種建議。……你只要告訴我,你認為什么是對的,而不要管‘誰’才是對的。別擔心管理階層的成員,包括我自己,是不是能采納你的建議或同意你的研究結果。如果對你來說是對的,在我看來卻是個錯誤的話,我會立刻告訴你的。”
從斯隆的開場白中,可以看出,斯隆不是一個謙虛的人,也不是一個善于交際的人。然而,如德魯克在《旁觀者》(Adventures of a Bystander)一書中描述的那樣,斯隆是一個言出必行的人,即使對德魯克的研究沒有興趣,甚至對德魯克的觀點不贊同,他還是盡可能為德魯克提供研究上的方便,以盡到自己的責任。
結束了在通用汽車公司為期一年半的調研后,德魯克出版了《公司的概念》(Concept of the Corporation)一書,系統闡述了他對公司管理、大企業在社會中的地位、功能和責任的看法。然而,包括斯隆在內的絕大多數通用汽車公司的管理人員卻認為,《公司的概念》中的大多數觀點是對通用汽車公司肆無忌憚的攻擊。后來,該書雖然一度成為暢銷書,但是,在通用汽車公司,乃至通用技術學院(GM Technical Institute),都找不到該書的影子。
在德魯克看來,他與斯隆的分歧主要集中在三方面:關于通用汽車公司的政策;關于公司雇員關系的建議;關于要求公司“服從公眾利益”的觀點。
在公司政策方面的分歧:斯隆為代表的通用汽車公司高管層認為,他們在20世紀20年代是成功的,而且這種成功持續了20多年,尤其是這種成功還經受住了大蕭條的嚴峻考驗,所以,二戰結束后,政策的宗旨和指向不需要大的變動。而德魯克認為,任何政策在經歷了20余年之后,必然與市場情況不再適應,所以,有必要對公司各方面政策進行重新審視,以制定適應新形勢的公司政策。
20世紀40年代,通用汽車公司已經是美國乃至世界上最成功的公司之一,下屬的雪佛萊事業部甚至比福特公司和克萊斯勒公司的市場占有率都高。在這種情況下,德魯克建議通用汽車公司將雪佛萊事業部獨立出去,這樣既有利于市場競爭,以避免美國司法部的反托拉斯訴訟,又有利于通用汽車公司的市場競爭戰略,變防御為進攻,變守成為開拓。然而,以斯隆為代表高管層卻認為這是對通用汽車公司的公開挑釁。在他們看來,經過幾十年的管理實踐,通用汽車公司已經找到了成功的“原則”,而以后的企業經營,只需遵守這些“原則”就可以了。
二戰后,國外汽車市場迅速發展,其速度已經超過了美國市場,規模也已經與美國市場不相上下,在這種形勢下,斯隆卻拒絕對公司的管理體制進行進一步的改革。雖然通用汽車公司也在歐洲和日本進行了擴張,然而,在海外市場的擴張方面,通用汽車明顯落在了福特公司和克萊斯勒公司的后面。
在通用汽車公司高管的頭腦中,之所以要在二戰后堅持20年來的政策,是因為這些政策已經在一個長時段內取得了成功。而在德魯克看來,之所以要對公司各方面的政策進行重新審視,恰恰也是因為這些政策已經取得了多年的成功。從這種對比中,我們不難發現,斯隆是一個實干家,他不拘泥于教條而發現了企業經營的“原則”(主要指分權原則),在這些“原則”的指導下,通用汽車公司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然而,斯隆本人沒有能跳出自己發現的這些“原則”,某種程度上甚至被這些原則束縛住了,“分權”以及事業部制似乎成為了通用汽車公司的教條。德魯克雖然沒有企業經營的實際經驗,但是,他認為沒有絕對的真理,只有不斷地試錯,才能制定出與市場形勢相適應的公司政策,所以,他主張對公司的各項政策進行重新審視。在這里,我們不能簡單地說誰對誰錯。對于經營者來說,如果沒有對自己政策的執著和堅守,那么,這些政策就難以見效;而對學者來說,沒有對已經成功的政策質疑和反思,也就沒有學術的進步和創新。
在公司雇員關系方面的分歧:這是斯隆與德魯克的又一主要分歧點。斯隆開始其職業生涯是在1895年,當時,美國大企業如雨后春筍般蓬勃發展,企業管理者雖然采納了福特式的“流水生產線”,然而,即使是科學管理運動的領頭人泰羅,其管理思想也僅僅停留在“勞資合作,共創利潤”上,保證員工的利益是經營者的職責。所以,泰羅認為,工會壓根兒沒有必要存在。老福特認為,只有他才能真正代表工人利益。無論是管理理論還是管理實踐,都帶著精英主義的眼鏡觀察世界,主張“他治”而不是“自治”。所以,老福特以非常自豪的方法,于1913年宣布給工人日薪5美元,但他卻對工人自治嗤之以鼻。甚至對工人的業余生活也不放心,采取“調查員”方式來監督工人的道德狀況。其他汽車商則認為福特的5美元工資制是發瘋。一直到20世紀60年代的民權運動大規模沖擊之前,企業經營中的這種局面沒有根本性的改變。
在工人權利方面的認識,斯隆沒有超出他的時代。凱迪拉克汽車公司的創始人、斯隆在滾珠軸承上的設計導師——亨利·利蘭(Henry M. Leland)認為,工人不知道也無力維護自身利益,只有企業老板才能給予他們所需的利益。他們完全贊同如下觀點:“能夠保護和關心勞動人民的權利和利益的,不是那些工人鼓動家,而是上帝用他無窮的智慧賦予他們這個國家的財產權的基督徒們。”斯隆是實干家,他不可能超越時代。所以,在著名的“事業部制”中,我們看不到低層工人的影子,只有各級管理人員。在斯隆看來,管理人員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管理工人”,這正是管理人員的職責所在。
工業革命后,由于勞動力短缺和“西進運動”的影響,美國工人的工資待遇比同期歐洲工人相對要好一些,所以美國國內的勞資糾紛不很嚴重。然而,出生于奧地利的德魯克,親身經歷了歐洲嚴重的勞資糾紛,目睹了這種混亂對社會造成的巨大破壞。他意識到如果這個問題不能得到妥善解決,社會將面臨著巨大危機:要么崩潰陷入無政府主義,要么趨于極權陷入納粹主義和國家主義的深淵。對納粹的批判,使德魯克高度警惕“通往奴役之路”。基于這種認識,德魯克認為工人不僅需要經濟上的利益,更需要企業兌現員工的“公民權”,所以他主張實行“工廠社區自治”。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德魯克主張,戰后的通用汽車公司應該在延續戰時那些行之有效的管理方式之外,注重培育工人自治,使工人對工作形成自我管理的態度,并以協作方式形成工人的工資保障和工作保障。但在斯隆眼里,這是書生意氣,是對企業管理人員職權的粗暴侵犯,會破壞公司的管理制度以及多年行之有效的管理原則,最終對維護自由企業制度產生不利影響。
實際上,在公司雇員關系問題上,斯隆與德魯克的分歧是兩個時代的不同造成的。斯隆代表的是科學管理時代精神在實踐中的拓展,而德魯克代表的是人本主義向現代乃至當代管理學的滲透。斯隆是務實者,而德魯克是前瞻者。這里面沒有誰對誰錯,只有現實和理想的交鋒。
在公司與公眾利益關系方面的分歧:在對待公眾利益問題上,斯隆主張嚴格的“權責一致”。大企業沒有對社會公眾利益(例如教育)進行管理的權力,那么對公眾利益就不應該擔負責任。斯隆認為,企業僅僅是一個在自身的職責范圍內進行經營管理的營利機構,這種觀點與經濟學家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的主張類似。然而,德魯克在《公司的概念》一書中認為,大企業是現代工業社會的代表性機構,如果大企業不能有效地維護公眾利益,那么政治權力就會趁虛而入,這必然帶來政府權力的擴張,對自由企業制度不利,更不利于維護公民的自由。所以,自由企業有義務承擔部分“公眾責任”。
斯隆堅持的基本上是由亞當·斯密發端的傳統觀點。他堅決維護自由企業制度,認為政府只是社會的“守夜人”,其職能應該嚴格限定在“提供公正”和“維護公共安全”上。企業經營管理應該由企業自己負責,社會公眾事務應該由社會自己解決。斯隆既反對政府的過度擴張,又不贊同企業承擔過多的社會責任。在美國“羅斯福新政”推行過程中,斯隆開始時并非堅決反對,因為他意識到走出大蕭條離不開政府的力量。但是,當新政支持者提出應該強制企業執行某些維護勞工權益的政策乃至政府干預社會利益的政策時,斯隆跟新政徹底決裂了。他從企業經驗的實踐中感受到這樣做有可能帶來的副作用。可以看出,在新政中,斯隆站在了凱恩斯主義的對立面。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主張通過政府擴大支出、刺激消費來恢復經濟。而斯隆則對政府存有深刻的不信任。
為了尋求經濟大蕭條的出路,在政府、企業和社會三者中,凱恩斯選擇的是政府,斯隆選擇的是社會,德魯克選擇的則是企業。凱恩斯的觀點在羅斯福新政中得以成為指導思想,并在二戰后擴展到全世界,然而,20世紀70年代初西方世界的經濟“滯脹”,說明凱恩斯主義存在嚴重缺陷,這種缺陷就是政府過度擴張破壞了原有的權力均衡,造成市場關系扭曲。
德魯克主張大企業對社會公眾利益負責,從而解決社會問題。這種方法能夠避免政府的過度膨脹,一定程度上也能夠有效處理社會問題,唯一的缺陷就是可能會給企業造成過大的負擔。顯然,德魯克認為,為了維護自由企業制度,大企業承擔一定的社會責任是值得的。至于企業應該承擔多少社會責任,在這方面沒有確定的標準,唯一的底線就是企業必須能夠維持足夠的盈利,既能夠支付當前的成本,又能夠支付未來發展的成本。在一定意義上,德魯克所強調的,是企業的“社會公民”角色。
雖然斯隆與德魯克在企業管理方面有上述分歧,但是,德魯克在為《公司的概念》1983年版所作的跋中說:“評論家和通用汽車公司以外的讀者大都認為《公司的概念》顯然是站在贊成通用汽車公司和大型企業的立場上的”。縱觀德魯克的管理學觀點,他始終對斯隆提出的“事業部制”贊譽有加。在其管理學代表作《管理實踐》中,他根據斯隆設計的事業部制,提出了“聯邦分權制”組織模型,并認為該組織模式是大型企業乃至中型企業的首選結構形式。在這之后,德魯克關于企業組織結構的思想雖然有所發展,但是,他始終沒有改變對聯邦分權制的支持立場。
斯隆和德魯克兩人的管理思想所指向的標的相同,這就是維護美國的自由企業制度。兩人的目標一致,然而兩人采取的手段不同。斯隆試圖通過通用汽車公司的制度設計,充分發揮公司管理人員的積極性和創造性,為美國社會樹立私人企業成功的典范,使美國公民認識到,正是以他為代表的企業管理人員,有效提高了生產效率,為美國的經濟成功作出了最重要的貢獻,進而為避免政府干預尋找依據。而德魯克則基于對西方世界發展變化的認識,認為斯隆式的邏輯已經不再適應社會現實,尤其是隨著美國工會勢力進一步發展壯大和主張政府干預的凱恩斯主義興起,原來的小政府和工人利益受到忽視的時代一去不復返,美國的政府、勞工和企業三方需要形成一種新的權力均衡格局。基于這種認識,德魯克主張承認既定現實,維護工人的合法權利,并要求企業擔負起必要的維護“公眾利益”的責任,只有這樣,才能夠避免政府權力的過度擴張,維護公民的自由以及自由企業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