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那時候我怎么那樣喜歡他。
晚上,我正在父親“陪伴”下,翻看無趣的課本,突然,木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燈光略顯稀薄的門口閃出了董晨的影子。他和往常一樣,穿著一件十凈的白襯衫,圓圓的臉上滿是笑意與謙和。我從書堆里抬起頭來,心里緊繃得弦立刻就松開了。因為,他一來,父親就會陪他聊天,我正好可以借機開開小差。
那時候,董晨剛高中畢業,襯衫要天天換,早上一起來就蹲在門口刷牙,不喜歡干農活,也不喜歡和村里的同齡人打牌、喝酒。碰到誰,都只是淡淡地點個頭,顯得有點另類,也有點孤獨。倒是喜歡來我家,找我父親聊天。那時父親剛退休,家里訂有一份《參考消息》,兩個人,一老一少,各拿一張看著,然后就熱鬧地談論起來。一晃,半天就過去了。
董晨喜歡教我念唐詩。記憶最深刻的一次是,有一回給我講《長恨歌》,念到“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這一句時,他突然頓了下,臉揚起來,望了一眼遠方,目光迷蒙而渙散,然后,嘆口氣,才又接了下去。記得我媽要給他介紹一個對象,他死活都不肯去見人家。
大約過了兩年,他學起了木匠活。有一天,他送來一個小板凳。是個圓凳子,四條腿很藝術地彎曲著,涂著通紅的漆,說是送給我的。他將板凳搬到我經常寫字的小方桌前,讓我試一下,結果,高矮正合適,于是董晨很開心地笑著。這個板凳,我家現在還留著,完好無損。
我讀高中的時候,他終于結婚了。是個很胖的姑娘,粗枝大葉的那種。說實話,第一次看到這個女人,我有點失望。董晨似乎也不太滿意,總說她早上起來不疊被子,吃飯前不知道洗手什么的。后來,他到我家的次數漸漸少了,就沒再聽他說過什么埋怨的話。偶爾見到他,倒是覺得比以前老了許多,衣服也不像以前那么干凈整齊了。
后來,我到外地讀書,有一次回來,看到他和一大群人蹲在村口,衣著、神態、姿勢和周圍的村民已經渾然一體了。
到家后,我媽對我說,董晨現在對我們有意見了呢。我問怎么了,我媽說,有一次,他到我家來借自行車,車子剛好壞了,就沒借給他,之后,見到我爸媽就有點生分了。
最近一次見到他,是去年過年的時候。我站在老家的后門抽煙,見有人挎著糞箕在撿枯樹枝,穿著厚厚的棉衣,弓著腰。他一抬眼看到了我,就揚起臉,有點遲疑又很謙恭地對我說,哎呀,二叔回來了啊。我這才看清,竟是董晨——原來,他的確乎是比我晚一輩,要喊我二叔的。只是,那一刻,我競答不出話來,只覺得許多燦爛的回憶,在這剎那之間突然就被風吹滅了,黯然飄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