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京腔京調,從門縫兒里拐出。本想推門進屋的齊忠發,頓了腳,側耳細聽,想通過口音,畫出說話人的影子。老婆在電話里說,家里來個北京客人,找你爸的,不知你爸早沒了。齊忠發納悶,祖輩三代沒聽說有人在京城混事呀!老婆還說,聽說你爸不在了,點名要見你。齊忠發想,這就更怪了,奔的是老爺子,轉彎還能捎上我,這是誰呀?齊忠發前不久通過別人介紹,給這家五金商店打工,用三輪車為客戶送貨。活不是太多,但用車的時間沒個準,所以老板要求有事沒事都得在商店呆著。接到老婆電話后,幾次張嘴想請假,都沒發出聲音,半個小時過去了,他有些坐不住了,便和老板請了假,并主動說,可以扣他半天工錢。老板木然地嗯一聲,算是許假了。
離開商店騎自行車往家奔的路上,齊忠發的心越發虛突突地不安,險些和一輛汽車親嘴,被司機罵了一句,你活夠了你!
齊忠發心虛是怕家里來客人。按他一慣的說法,家沒個家樣。五十七年前他就出生在府后街胡同的老平房里,與周圍近十年拔地而起的高樓相比,他所住的破平房顯得更加破爛。他盼著動遷,盼著住上新房,盼得頭發全白了。其實話是這樣說,他心里明鏡,頭發白的原因可太多了,四十九歲下崗,一直在外打零工,月收入六七百,加上老婆六七百的退休金,供一個兒子上大學,哪有閑錢招待來客呀!平日與街坊朋友相處,他也不得不裝土鱉,老婆有時在罵他沒出息的同時,也會生出對他的憐憫,開玩笑地說,不搶銀行怕是永遠富不了了。齊忠發就會悲哀地說,出去搶,也得跑得動呀!
齊忠發沒有畫出說話人的影子,只好運足一口氣,推開門。
屋里木椅上站起一人,個兒不高,禿頭,圓臉,豆眼兒,肥下巴,穿一身亞黃色紗綢類的半大褂。齊忠發暈頭。這派頭,現如今別說在這東北小城,就是在北京街頭也當屬一怪。
忠發,是忠發。北京客人慢條斯理地點頭,并伸出手來。
齊忠發接過客人伸過來的手,哎呀,我、我怎么……
客人輕拍齊忠發的肩,我是孟熙,小喜子,你爸的徒弟!忘了?
齊忠發大嘴一張,恍然長嘆,哎呀媽呀!怎么是你?對嗎?你不是這樣呀!
那還能假!
孟熙那雙豆眼兒,讓齊忠發從記憶深處撈出一個有動畫感的干瘦弱小的小喜子的影子。
是你,是你。變得太大了。齊忠發吶吶地說。你胖得出型了。
孟熙讓不知所措的齊忠發坐下,像主人樣把一個熱水杯遞給齊忠發。
齊忠發的老婆看到丈夫懵懂懂的神態,忙插話說,孟老弟,你今年多大了?孟熙說,我比忠發大個兩三歲吧。我周歲五十九,過了年就六十歲的人了。你哪像六十的人,看面相比忠發能小十歲。
齊忠發重新望一眼紅光滿面的孟熙,自嘆道,我一臉褶子,一頭灰發,說六十五也有人信。
孟熙說,哪里哪里。
確定來人身分,絲毫沒提起齊忠發的興趣。他在想,都是年過半百靠近六十的人了,幾十年突然冒出來……不過,看到門口地上擺放的精裝衡水老白干和北京二鍋頭還有多種北京特產,齊忠發潛在的疑惑漸減,情愫萌動。是呀,都是年過半百靠六十歲的人了,大概是懷舊吧。
齊忠發露出一張難得的笑臉,你年輕,你年輕。認識你時,你可是顯得老呀,我有印象。
孟熙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孟熙當年的形象在齊忠發的腦子里動了起來。
那時齊忠發十五六歲,上初中,身穿肥大的舊綠軍裝,胳膊上帶紅衛兵袖標,天天不著家,和同學一起破四舊,抄家。專抄那些家庭成分高的人家,一副熱血沸騰的樣子。記得當時齊忠發的父親見街面上很亂,就對齊發忠說過,別瞎跑了,看看我新收的徒弟小喜子,一門心思學手藝,沒事就看書,你學著點。那時的小喜子,也就是眼前的孟熙,大概也就十七八,話不多,膽小靦腆,多少有些少年老成的樣子。聽父親說,小喜子的家就是一個在舊社會有錢的人家,前不久家里讓紅衛兵抄過,他的爸爸是一個文化人,右派分子,被批判一次后就上吊自殺了。小喜子初中剛畢業,找了份工作,跟齊忠發的父親在汽車改裝廠學鉚焊。齊忠發的父親很同情他,常讓小喜子來家吃飯,所以齊忠發和小喜子很熟。不過,齊忠發一般不搭理小喜子,因為他是四類分子的崽子。后來,大概是1970年左右,小喜子的母親被下放到農村,母親不放心小喜子一人留在城里,硬是把小喜子帶到鄉下。從此,再也沒有了小喜子的音信。那時的齊忠發只知道小喜子,卻不知他的大名叫孟熙。
孟熙說,我們全家下鄉后,到了1975年,中央落實政策,我們家因爺爺的關系及在北京有房產,就直接去了北京。到了北京我才清楚,我爺爺是一個受國家保護的老學究。
孟熙說完這些,一揮手說,好了,不提這些傷心的事了。走,今天晚上我請客。
齊忠發看看老婆。
那怎么行,到這來……齊忠發的老婆忙說。
孟熙又一揮手,說,你家的條件我也看了,別難為你們了。師傅不在了,我想感謝他老人家已沒機會了,那時吃你們家的飯真香呀!今天我請你們,也算是對師傅的答謝。
孟熙讓齊忠發找一家檔次高一點的酒店,齊忠發想了半天也點不出一家來,最后孟熙說,就上我住的中聯大酒店吧。
來到中聯大酒店,齊忠發兩口子就像進了皇宮,每邁一步,都顯得小心翼翼。面對孟熙點的叫不上來名字的菜,夾菜的筷子也發起抖。席間,孟熙突然話題一轉,說,忠發,我這次回來,有一件事請你幫忙。
齊忠發兩眼一眨不眨地望孟熙,我能幫什么忙?
幫我找一幅畫。
畫?齊忠發有些蒙,什么畫?
孟熙瞅一眼齊忠發的老婆,又轉向齊忠發問,想不起來啦?
齊忠發搖頭,想不起來。
一幅裸體畫。孟熙啟發他。
裸體畫?齊忠發一拍大腿,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看我這腦子!想起來了,當時不是你幫忙,我爸能打我個半死。
孟熙又哈哈哈大笑起來。
那幅畫到底從哪弄的?孟熙問。
從趙明全那弄的。齊忠發說。
那是1966年末或1967年初。具體時間齊忠發記不清了。有一次趙明全領了七八個紅衛兵去抄家,據說那一家的老太太是舊上海一個資本家的小老婆,解放前獨自跑回東北老家。在抄完家往回走的路上,齊忠發發現趙明全的衣袖里藏著東西,便問是什么,趙明全臉一紅,堅決不給他看。齊忠發火了,說你一定是偷了人家的東西,你要不給我看,我馬上就去報告。無奈,趙明全從袖子里拿出一個畫軸,把齊忠發領到一個無人的小胡同,把畫展開。齊忠發一愣,是一幅裸體畫,一個古代女子的裸體畫,裸體女子披一身透明的紗。畫寬有三十多厘米,高有一米多,很陳舊的樣子。
齊忠發記得很清楚,當時他只看了一眼,沒敢再看。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裸體畫。從那以后,那幅畫始終牽涉他的大腦,難以抹去。他到今天也得承認,他是費了很多心思才從趙明全的手中把那幅畫弄到手的。幾天后,當他提出再看一看時,趙明全說丟了。齊忠發說,不可能。你是班長,我要對學校說,你偷了一幅畫,你不怕麻煩嗎?在趙明全眼里,齊忠發是一個粗人,什么事都可以干出來的。于是,趙明全提出兩個條件,一是,讓齊忠發拿五元錢換這幅畫,二是他想看時,必須給他看。那時的五元錢不是一個小錢,一家六口人的月生活費才四五十元。但為了拿到那幅畫,齊忠發對父母撒慌弄到了三元錢。就這樣,三元錢成交,趙明全戀戀不舍地將畫交給了齊忠發。
遺憾的是這幅畫到了齊忠發手中,并沒給他帶來多么大的快樂,好奇心的滿足僅僅是一時的,帶給他的是更多的煩惱。青春期懵懂的煩惱,和手淫行為的產生讓他痛苦不堪,活著有一種偷生的感覺。這幅畫在他隱藏了半年之后,終于有一天被他的父親發現了。
可想而知,他的父親二話沒說,上去就給了齊忠發一個大耳光。哪來的?齊忠發說,撿來的。
胡說!又是一巴掌。齊忠發不能說自己花了三元錢在趙明全手里換來的,那樣將會遭到父親更猛烈的拳頭,所以他只有堅定這是撿來的。
撿什么不好,撿個流氓畫回來!齊忠發的父親正想上第三巴掌時,他的徒弟小喜子來串門了。
什么流氓畫?小喜子問。我看看。
看什么看,小孩丫丫,毒草。齊忠發的父親說完,準備將畫撕碎,小喜子看清了那是一幅女人的裸體畫,一幅發黃的裸體畫。于是,小喜子說,師傅,別撕,我老師是個畫家,他專門為國家收藏古畫,賣給他算了。賣。齊忠發的父親猶豫地停住了準備撕畫的手。
小喜子主動接過畫說,我看他買不買?說完,就跑了出去。二十分種后,小喜子跑回來說,他要了,給了二十塊錢。說著就遞上二十塊錢。
齊忠發的父親不好意思地說,要什么錢,給他就算了。小喜子說,那哪成。
齊忠發的父親很大方地說,那這樣吧,你和忠發去買點菜,咱改善一下,解解讒。小喜子拉了一把齊忠發,跑出去買菜了。一共花了四元錢,買了半個燒雞,外加一斤豬頭肉和小菜,還剩十六元。
這些情節如今也都刻在孟熙的記憶里。其實他并沒去找什么老師,以他所掌握的知識,他斷定那是一幅真正的古畫。是古畫就有收藏價值。所以他走出齊家后,在家里拿出自己攢的二十元錢,留下了這幅畫。
若干年后,孟熙來到北京,經他爺爺的老同學鑒定,這是一幅清朝宮廷畫,但不是出自如意館和畫院的宮廷畫師之手,而是一位名叫硯佲的宮女所畫。為了這幅畫,孟熙查了許多資料,才弄來了點滴關于硯佲的相關背景。
硯佲,真實姓名唐彩芝,蘇州人,1712年進宮,因相貌平平,后又進入繡花局。從小喜畫的唐彩芝,尤擅人物畫。一日閑來無事,在寢室偷畫一幅女人裸體畫,不幸被一宮女看到報給繡花局太監羅尤其。羅尤其收繳了裸體畫,罰唐彩芝一日不可進食。羅尤其沒有將此畫廢棄,而是藏入自己的臥室。不久,他又將此畫送給為他治病的太醫隆青,他知道隆青也是一位書畫愛好者。不幾日,隆青找到羅尤其,問那幅畫的來由,羅尤其告訴他,是繡花局的宮女所畫。隆青說,可否再讓她畫幾幅?羅尤其滿口答應。原來,隆青拿到畫后,偷偷帶出宮外家中,被大公子拿到茶館,便被人買去。但要求繪畫人落款兒。唐彩芝接領羅尤其交給的任務后,便在畫的落款處寫上“硯佲”字樣。也就是說,后來硯佲在羅尤其控制下所畫的畫,讓隆青的大公子賺銀不菲。再后來,硯佲的宮女裸體畫被西方傳教士、宮廷畫師朗世寧無意中收藏一幅,并要尋找繪畫者,將西方油畫技法傳授給硯佲。但他并不知硯佲就在宮內。除羅尤其之外,沒人知道這些畫出自宮女唐彩芝之手。1718年,硯佲二十三歲時突然死在宮內。死因不詳。后查,硯佲所畫裸體宮女畫存世的不足三十幅,大多流落民間。據說,八國聯軍入侵中國時,法國軍隊在故宮內掠走大批金銀財寶同時,也將朗世寧部分畫作卷走,其中包括他所收藏的硯佲畫。到了1970年,一位旅法華人畫家在法國吉美博物館發現硯佲的畫,開始研究硯佲為何人,同時也引起國內美術界和歷史學家的重視。于是才有了以上有關硯佲的點點滴滴。
1986年,孟熙首次將他所藏硯佲宮女裸體畫展給業內人士看,一時轟動,有人出50萬要收藏此畫。孟熙不干。前不久經一位故宮博物院專家鑒定,這幅畫應是一副,也就是說,應有另一幅對應的畫。假如找到那一半,一幅變成一副,從目前的市場價格推斷,最少也值上百萬。
于是,當年的小喜子,今天的孟熙先生,才千里迢迢從京城跑來尋找那幅畫。
當年抄的是誰家,你還記得嗎?孟熙問。
這,這還真記不得了。
那個趙明全只拿了這一幅嗎?
可能吧。
關于這幅畫的價值,孟熙沒有告訴齊忠發,他只是說,這畫應當是一副,兩幅。沒了那一幅,很是可惜。要能找到那一幅,我可花高價買下。
齊忠發問,很值錢吧?
說值錢吧,少了一幅就不值錢了。孟熙含含糊糊地說。
齊忠發說,明天我領你去找趙明全,他可能記得從誰家抄來的。
他現在做什么?孟熙問。
齊忠發說,是一個處長吧。
第二天,齊忠發費了好大勁才接通趙明全的電話。他與趙明全失去聯系多年,或者說他們根本就沒聯系,理由只有齊忠發自己清楚,一個工人,沒有攀高枝兒的心情。所以,在電話里報出自己是齊忠發時,趙明全愣了一下,你是誰?
同學,發子。
什么發子?
齊忠發。忘了?
噢噢,想起來了。
齊忠發說,咱有個同學,從北京來,想見見你。今晚他在中聯大酒店請你。
誰?
他不讓說,到時你就知道了。
讓齊忠發和孟熙感到非常意外的是,在酒店見面弄清相互間的真實關系后,趙明全雖然很客氣,但也是一臉慍色。提起當年偷的那幅畫,趙明全矢口否認,說,發子,你記錯了吧。
齊忠發說,不會的,我給了你三元錢,你才給我的。
趙明全搖頭,說,你肯定記錯了。
齊忠發發誓說,不可能!
趙明全不想與齊忠發說下去,他問孟熙:孟老兄,那是一幅什么畫?值得你從京城跑來?
孟熙簡單扼要地描述一番后,趙明全說,真不記得了。抱歉。
酒沒喝完,趙明全告辭。
齊忠發憋了一肚子氣,很有些對不住孟熙的樣子說,他媽的,他真不是個東西,怎么能忘了呢?
又隔一日,齊忠發興奮地跑到酒店對孟熙說,我想起來了,被抄家的那一家我想起來了,走,我領你去找。
孟熙也興奮,隨齊忠發走街竄巷,來到一個居民小區。到了那里,孟熙已經失去信心了。他對這一帶比較熟悉,過去的街巷早已變成一棟棟高樓。他想放棄,可齊忠發不干,一邊找,還一邊回憶起當年的抄家情景。
我想起來了,那個老太太姓秦,長的可白了,我記得,我們往她的臉上抹黑灰,把她的眼淚都抹出來了。她家有很多好玩意,都讓我們砸了,都是些瓶瓶罐罐的。趙明全那家伙,他媽的不是玩意,怎么能忘了呢?那時我要把他偷東西的事情報告,他能有今天!
孟熙苦笑地搖了一下頭。
功夫不負有心人,用了近三個小時,他們終于找到當年秦老太太的家。開門的大概是老太太的兒子,一個年近七十歲的老人。老人聽說他們的來意后,忿忿地說,奇了怪了,鬧什么邪了,昨晚就有人來找什么畫,讓我罵出去了,我說,你們還好意思來找畫,我不找你們就不錯了,王八羔子!別說那畫都讓你們抄走了,就是現在還在我手里,也不會賣給你們!
孟熙絕望地閉上眼睛。
齊忠發問老人,誰來過?他是干什么的?
孟熙苦笑一下,拍齊忠發的肩膀,說,別問了。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