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9年底,我去河南一個村莊做調查,調查什么內容,我早就忘了。我的記性現在特別差,才相隔幾年時間,就全忘記了,這是不是跟那次調查中被車撞了一下有關,我不能確定,大概有著關系吧,因為我以前的記憶力一直很好。但在那次調查中,在回來的路上被車撞了一下,我記得比較清楚。那是一輛大卡車,當時我們坐在一輛桑特納里,那輛車像一頭失控的怪獸朝我們撞來,那真是恐怖的一撞呀,“咣”的一聲,沉悶得像地球撞上了火星,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事后,等我從醫院里醒來時,我不敢確定我是死了還是活著,那時我的家人已經趕到了醫院,他們溫暖而熟悉的聲音使我知道我還活著。在病床上我得知,和我一起去的二位同事都“光榮”了,只有我和司機活著,但司機的腿撞斷了,而我除了腰部有點疼以外,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真是奇了怪了。所有的人都說我運氣好,死了兩個人,斷了一條腿,而我卻安然無恙。
一個星期后,我才知道,四個人當中,算我最倒霉了,我發現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見了。你讓一個人突然從光明跌入黑暗之中,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和滋味,正常人又怎么能理解和體會。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也不怕丟人,當時,我真的想盡了種種方法自殺,但最終沒有如愿,因為我第一次想自殺的時候,就被我三哥發現了,他把刀子從我手腕上奪下之后,狠狠地扇了我兩個耳光,還罵我沒出息,說不就是看不見東西嗎,這個世界上看不見東西的又不是你一個人。我三哥是軍人出身,從部隊轉業到地方的,是個粗人,他打我罵我,我并沒有抱怨他,我知道他也是為我好。從那之后,雖然我也產生過自殺念頭,但實際上我沒有了機會,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的妻子日夜陪著我,其實一半是起監視作用。后來,我好像想通了,我不能太自私,我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從河南回來后,我人雖然算單位的人,但我已經不上班了,一個瞎子去律師事務所能干什么呢。我的工資照拿,另外加上車禍的賠償和補貼,我生活上沒有問題。一晃幾年過去了,我在寂寞中度過了一天又一天,我已經被培養成了一種習慣,我習慣了盲人生活,我甚至開始學習盲文,我才三十出頭,我還有幾十年要活,我不想過著只有物質而沒有精神的生活,我學盲文的目的就是想從書本上找到一些慰藉,給自己的靈魂找個去處。在妻子的幫助下,我開始學習盲文。然而,盲文還沒入門,我的生活又發生了改變。
這次改變應該說不是向著壞處,而是向著好處。
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的妻子高興得無法用言詞來形容,她在晚上和我做愛的時候,一邊做一邊痛哭著。她親著我抱著我摟著我,不知道怎么樣對我才好,她說我這個人心地善良,才會這樣有好的結果。車禍的時候,四個人死了三個,就我活著。順便交待一下,那個司機,接了假肢后,他的漂亮女友跟他分手了,他沒想開,服安眠藥自殺了。
好消息是我們單位領導打電話告訴我妻子的。我們的領導姓杜,叫杜威,名字很有力量。杜威打電話告訴我的妻子說,他們最近在辦理一件案子時,遇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得了絕癥,他的家人同意把病人的眼角膜移植給別人,只是要點費用。杜威跟我妻子說,讓我去醫院查查看,看看移植能不能有效果。如果行,單位出錢替我移植。這樣的消息,對別人可能沒什么,但對我、我妻子以及我的家人,是怎樣的一個好消息呀。這個消息,就是我妻子晚上做愛的時候變得瘋狂的原因,最起碼是一個主要原因。就我回憶,從我出車禍后,她從來沒有那么瘋狂過。
電話是晚上打過來的,第二天一早,我和妻子就到了那個病人所在的醫院。杜威也去了,他和那個病人家屬談具體價錢和過程,妻子拉著我去眼科查看我的眼睛,看看能不能移植。一切都很順利,給我診斷的是一個眼科專家,他說只要有眼角膜,移植成功率基本可以達到98%。我知道專家也不能保證100%成功,他也不能把話說得一點余地也沒有。等我查了一圈出來后,杜威那邊談好了,并且和病人家屬簽定了合同。我們本身就是搞法律的,深知合同的重要性,購買眼角膜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簽合同。
手術是在一個星期后做的,事后,我才從給我做移植手術的醫生嘴里知道,他從那個病人眼里取下眼角膜時,那個病人其實還沒有真正死亡,嘴里還在嚅我動著,好像要說什么,只是從他臉上一點看不出害怕和死亡的表情。我聽得有點毛骨悚然,一個人還活著卻把他的眼角膜硬是切割下來,再移植到我的眼睛上,我不光恐怖而且產生一種負罪感。從醫生嘴里,我還了解到,那個病人,那個可憐的病人,不是一般的病人,而是個藝術家。當時,我一聽藝術家幾個字就被嚇呆了,我甚至有點激動,藝術家的眼角膜將移植到我的眼睛里。我從小就對藝術感興趣,我學過鋼琴,學過繪畫,還練過書法,那些都是傳統的藝術。但我沒有高興上幾分鐘,醫生好像存心跟我作對,要把我的高興勁兒消滅掉,他又笑著對我說,但也有人說他是瘋子。醫生嘴里的他是指那個病人。我聽得有點犯糊涂,我就進一步問了關于那個藝術家或者瘋子的具體情況。醫生跟我說,他也不是知道的太多,他只知道那個病人原是先鋒派畫家,后改行搞行為藝術,他的什么裸體@,他的小便面條湯以及牛奶浴等等,都遭到了狠狠地批評,因為這些,有些人說他腦袋不正常。
那個把眼角膜移植給我的人,究竟是個藝術家,還是一個瘋子,我當時根本就不能確定,但之后從發生在我身上的一些事情來看,我確定他是個藝術家,而不是人們認為的瘋子,或者我敢肯定,他是一個瘋子藝術家。
手術期間,我的妻子一直陪著我,杜威也不時來看我,杜威還拍拍我的肩膀說:“等你的眼睛能看到了,跟我們一樣,你就繼續上班,還是負責你那一塊。”他還開玩笑地說,那次車禍損兵折將,差一點讓律師事務所關門。事情過去了幾年,杜威開出這樣的玩笑,我也能接受。我也明白,他為什么愿意花幾萬塊錢替我移植眼角膜,他需要我這樣的專業人員。事后上班的時候,一個同事跟我說,我不在的那幾年里,許多人打電話找我,讓我替他們打官司。我是北大法律系畢業的,不光我的專業水平過硬,我的敬業精神也給我帶來了很好的口碑,我打的許多官司在業界甚至媒體上很有影響,說得不謙虛一點,我也是小有名氣的律師。只是我自己不這么認為,我只是敬業罷了。
二
一個星期后,準備揭開裹在我眼睛上紗布的那天,杜威和幾位同事都過來了,我的妻子,我的父母,我的三哥以及妹妹也都過來了。他們雖然很激動,都在盼望著這個時刻的來臨,但跟我內心的激動和盼望比起來,還是沒法比的。我真的感覺到我的眼淚在眼眶里要流下來了,要不是那些紗布裹著,我估計我的淚水一定會嘩啦啦流下來。但醫院事先交待我,千萬別太激動,最好控制住淚水,否則對眼睛復明不好。有了醫生的吩咐,我硬是克制住內心的激動。然而,當紗布揭開來后,當我看到我面前的一切時,我還是把醫生的吩咐扔到了一邊,我的眼淚還是無法控制地流了下來。
“看到了嗎?”先是一個人問我,這個人不知道是誰,好像是我媽,又好像是醫生,但又好像是我的三哥。甚至是男的聲音,還是女的聲音我也分不出來。我感覺很奇怪,但我知道,我可能是由于太激動的緣故。
“我看到了。”我驚叫道。我怎么能不驚叫。幾年了,我一直生活在黑暗中,我一直與黑暗打交道,我什么也看不到,現在突然看到了一切,你讓我怎么不驚叫。我驚叫著,并抱住身邊的妻子狂吻起來。我忘記了我的父親在場,忘記了我的三哥,忘記了周圍的所有人。現在想想,當時在場的人,一定非常吃驚。因為我是個性格內向的人,很少做出那樣的舉動來。
后來,我的母親也抱住我痛哭,我的三哥用拳頭在我的胸脯上輕輕地捶了我一下,我看到他的眼淚也汪在了眼里,他捶完之后還對我說:“幸虧當初沒自殺吧。”他揭起了我的老底。
如果不是我三哥的那一拳,我還沒有發現問題哩。其實,我應該早就發現問題,從紗布一揭開就應該發現問題了,可是,我為什么沒有發現問題,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可能我是太激動了,我看到了東西,看到了面前的一切,使我忘記了其它。
我的三哥拳頭伸向我時,我看到的不是他的拳頭,卻是他的一只腳。我吃了一驚,三哥不可能把腳抬起來捶我胸脯吧,雖然他在部隊練過幾天毛功夫,他抬腳能夠到我的胸脯,但在那么多人面前也不會這樣呀。等我發現了這個現象后,再來看其他人,我發現了問題:他們全都頭朝下。我在吃驚的情況下,我把眼睛伸向窗外,我看著窗外的那棵大樹,我看著路上的行人,全都一樣,全都頭朝下走路,尤其是那些正在行駛中的車輛,它們不是向前,而是向后退。也就是說,我眼前的一切都顛倒了。上和下,前和后,全掉了個個兒。我更加吃驚了,我懷疑醫生是不是把眼角膜的上下位置搞顛倒了,我記得在高中的物理課上就學過成像原理,書上說,事實上所有的像在眼睛里都是倒過來的,只是人感覺是站著罷了。難道那個已死的藝術家視角就是這樣?他看到的東西才是真實的東西?一切本來就是顛倒著的?
我吃驚的表情,醫生大概看出來了。他說:“怎么啦,是不是哪兒不對勁,或者不舒服?”
我說:“醫生,你們會不會把眼角膜方向搞錯了?”
醫生說:“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看不到眼前的一切?”
“不是。看是能看到了,但覺得不對勁。你帶我去復查一遍好嗎?”我沒有把一切顛倒過來的事告訴醫生,他們正處在喜悅和高興之中,我不想掃他們的興。
醫生帶我去查了一遍,在儀器室里,我跟醫生說:“我看到的東西都顛倒了過來。”
醫生臉上露出懷疑表情,然后認真仔細地給我查了又查,最后對我說:“不可能的,移植絕對沒問題。”
我說:“那我看東西怎么會這樣,全是顛倒過來的?”
醫生說:“是不是其它問題,或者是你的感覺出了問題。你先調養幾天再觀察觀察。但我們保證手術絕對沒錯。”
從儀器室出來后,我讓醫生不要把這些告訴我的親朋好友以及杜威他們,他們正沉浸在喜悅之中,我怎么能破壞他們的喜悅心情。
后來,醫生又對我進行了復查,并且進行專家集體會診。但他們的結論是移植絕對沒錯,他們還問我是不是在說謊,說按道理不應該出現這種現象。
我從醫院出來時,那個病人家屬特意過來看看我。一共是兩個人,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姐姐,據說姐姐還是從美國舊金山趕來的呢,她雖然沒有趕上弟弟的葬禮,但她想看看我,而我知道,她不是真的來看我,而是來看她弟弟的眼睛。她們母女二人看著我流淚水了,她母親的手還在我的眼睛上撫摸了兩下,我能理解,這雙眼睛畢竟有著她兒子的重要組成部分植在里面。臨走的時候,那個我沒有見過的藝術家母親問我,看東西有沒有什么差錯,是不是跟正常人的眼睛一樣?我沒有如實跟她說,我說一切都很好,并表示深深的感謝。我不能把實情告訴他的母親,說我看東西都是顛倒的,那樣他的母親一定很傷心。沒想到的是,他的母親告訴我說,她兒子活著的時候,老是說瘋話,說他看到的一切都是顛倒的。我聽了在心里暗暗地吃了一驚。難道他的兒子天生這副看一切都是顛倒過來的眼睛?這個世界沒有不可能的事,這個可能我覺得應該極有可能。搞不好,那個藝術家,從小開始,看一切就是顛倒的,也可能,他有著這副眼睛才成就了他的藝術家。當然這是我的內心想法。
回到家后的半個月,那個替我做手術的醫生,還打電話問我眼睛是不是看東西還是顛倒著。我沒有告訴醫生實情,我欺騙了醫生,我說一切都正常了。事實上,我是怕麻煩,我知道我要是說還是老樣兒,醫生說不定要讓我去復查或者把我作為個案進行研究,我可不想像稀有動物一樣被他們研究來研究去。再說,我的視力很正常,我能看到一切,雖然他們顛倒著,但并不影響我的生活。而且,在之后的一小段時間。我發現視力又出現許多好現象,一些東西在我眼前顛倒了,但有些東西卻沒有顛倒。我經常被眼前的事物搞糊涂了,我不知道哪些是站著的,哪些東西是顛倒過來的。從這個現象,我知道眼角膜肯定沒有植顛倒,不然怎么解釋一些事物顛倒一些事物沒有顛倒?
三
一個月過后,也就是去年的春天。我記得那天好像是星期天,杜威打電話給我,問我是否可以上班了?我想到是他給了我光明,如果我再不去上班,實在是說不過去了。我答應星期一就上班。
雖然我幾年沒上班,但杜威對我還是不錯,為我安排了一個職位。
第二天,杜威帶著二位同事去浙江奉化,去調查一宗半年前的案子,臨走的時候,他召集大家開了一個小會,在會上還讓我近一段時間負責南京的工作,他可能為奉化的案子要在浙江呆上一個月左右甚至更長。
就在杜威走后的當天下午,我們律師事務所接到一個案子。這是個很小的案子,但弄到最后卻變成了一個大案。也就從這個案子身上,我才發現,我不只是看具體的物有些出入,我對許多問題的看法也和別人不一樣。怎么說呢,當我堅持我的觀念時,我的同事都拿眼光死死地看著我,好像我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我了,好像我已經換了一個人。因為我把一個案子的性質以及整個過程都顛倒了過來。
案子是一個小偷闖進了一幢別墅,偷了別墅主人的三百塊錢和兩瓶好酒,那酒小偷當時就打開喝了三分之二,如果小偷不是喝了三分之二的酒,也就不會被抓住了。小偷喝完酒后,就在住宅區的草坪上睡著了,等主人發現家里被偷報案時,小偷還躺在草坪上呼呼大睡呢。小偷當然沒費事就被抓住了。那個別墅主人就狠狠地打了小偷一頓,當然把錢和酒收回了,只是其中的一瓶酒還剩三分之一。就是這么個小案子,那個別墅主人把小偷告到了法院,要求將小偷繩之以法。法庭上,小偷是被告,別墅的主人是原告。為了敘述方便,我們暫時把小偷比喻成白,把別墅主人比喻成黑(或者相反也一樣)。白方成了被告,黑方成了原告。后來在法庭上,辯論的時候,黑白雙方不知哪兒對哪兒,也不知道白方有理還是黑方有理。小偷在法庭上有點咆哮公堂的味道,她一個勁地喊,我不是小偷,我如果是小偷,那他就是大偷。小偷說“他”字的時候,還用手指了指那個別墅主人。別墅主人顯然不能接受大偷的說法,于是便讓小偷陳述理由和證據。就在小偷結結巴巴陳述不出來理由時,我突然站了起來。我站起來之后,所有人的眼光都朝著我。因為,我是被別墅主人請來的,也就是說我是他請的律師,他讓我一定把小偷送“進去”。我當時就覺得這個別墅主人也太狠心了,不就是三百塊錢兩瓶酒的事情,干嘛要把小偷送進去呢。按理說,無論怎么樣,我是為黑方服務的,應該站在黑方這邊才對。但那天不知是出了什么鬼,我的頭腦好像一陣發麻,接著是一陣頭痛。那個時候,我沒想到我的頭痛和發麻跟我的眼睛移植都有著關系。
還是從我站起來說吧。我站起來之后,我說,我可以幫小偷陳述理由嗎?大家都驚呆了。我怎么可以替小偷說話呢,我是黑方的律師呀,我怎么把自己的身分搞顛倒了。但審判長最后還是同意我的請求。我看著別墅主人說,在說之前,請允許我把別墅主人的大概模樣介紹一下,使得大家對這個人物有個直覺印象。這個別墅主人大約1米65,是一個屬于橫向發展的人,高度差不多是寬度的二倍,眼睛泡有點腫,頭發在他一低頭的時候,不是溫柔,而是無法避免地露出中間的空白地帶,也就是許多小說家筆下所說的“溜冰場”。他的指頭粗得有點離奇,這點他去我們律師事務所跟我握手時我感覺得實實在在,當時我憑感覺還以為他是黑社會出身的,手指被齊斬斬地去掉一部分呢。他的嘴唇非常之厚,他的鼻子紅紅的,百分九十九肯定是酒糟鼻子,不知道跟他喝的酒多少有無關系。需要說明的是,當時有一個奇怪現象,我看小偷時,小偷的人像并沒有顛倒過來,而那個別墅主人卻顛倒了過來,法庭上的那幾位陪審員也都顛倒了過來。好了,先介紹這么多吧,我站起來之后,大家驚呆了之后,法庭同意我替小偷陳述理由之后,我卻沒有陳述。因為我也沒有什么好陳述的,也拿不出什么證據,我拿什么證明那個別墅主人就是大偷呢。我是學法律的,法律講的就是證據,有時候明明知道一切都是真的發生了,就是那樣兒,可就是抓不住證據,而沒有證據你就拿他沒辦法。我沒有陳述理由,并不代表我沒有發言,我有發言權,我對著那個別墅主人說:“你現在是干什么的?”他說:“主審官,我必須要回答嗎?”主審官沒說話,只是沖他點了點頭。只見那個胖子有點驕傲地說:“我是處長。”我接著問:“你每個月的工資是多少?”他還是很驕傲地說:“三千八百。”我說(后面全省去雙引號,煩死了),你工作了幾年。他說,六年。我心想,六年搞個處長還真夠快的。我說,你的別墅什么時候買的?他說,二年前。我說,你貸了款?他驕傲地說:“我一分錢也沒貸款。”(這個呆B,他竟然不知道我把他一步步逼入死角)我說,那幢別墅多少錢?他又驕傲地說:“八十九萬九千七百。”我真吃驚于他的記憶力,他能記得如此精確。答案已經明擺著了。我問到這里的時候,我說我問完了,這就是我想陳述的理由,一切都在一問一答中。我問話的時候,小偷一直在掰著手指頭數著什么。等我問完后,她向審判長舉手說,我有話要說。審判長點頭讓他說。小偷看著那個別墅主人說,他才是小偷,真正的小偷,而且是大小偷。審判長說,你有什么證據?法庭上重視的是證據。小偷說,他的房子是二年前買的,那時他才工作四年,就算他不吃不喝吧,一年才四萬多塊錢,算五萬吧,四年才二十萬,八十多萬減去二十萬,還有六十多萬是從哪兒來的,不是偷來的是從哪兒來的。“你告訴大家,你的錢是從哪兒來的?”小偷指著那個別墅主人大聲問道。“我只不過是小偷,他是大偷。你們應該抓的是他而不是我。”小偷指責完黑方之后,又沖著審判長喊。
后來,法庭上炒得像一鍋粥,審判長不得不宣布休庭。休庭后,那個胖子溜了。原告一溜,還開什么庭呢。這個案子也就這樣結束了,或者說不了了之。小偷當場放了,小偷高興地在我臉上吻了一下。弄得我有點不好意思,因為那個小偷是個女孩子。
四
那天回家后,妻子哭著說,你今天怎么了,你怎么能幫著那個小偷說話呢,是不是那個小偷是個女孩子,你還有一點正義感嗎?我驚訝妻子知道的這么快。我說,法庭上的事,你全知道了?妻子說,你個傻瓜,你怎么能這樣,你得罪了人你知道不?我說,我得罪了誰?妻子說,剛才有一個人打電話來,把你在法庭上顛倒過來為小偷說話的事告訴了我,他還在電話里說,一定要修理你一頓呢。你就別出去吧。我知道妻子是為我好,為我的安全著想。可是,我是學法律的,我怎么能這樣軟弱。這不是明擺著威脅嗎。我撫摸著妻子的頭說,你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
哪知第二天,我就有事了。當時我從事務所出來,大概走了幾分鐘的路程,就有幾個家伙上來,他們也不問青紅皂白,上來就打,一邊打還一邊說,你這個吃里扒外的家伙,我們處長請你打官司,你卻反過來幫著對方打他官司。我是躺在地上差不多半個小時才爬起來的,我招了一輛出租車,直奔醫院,還好,都是一些皮外傷,沒有傷筋動骨。這個處長真他媽的目無王法了,竟然雇人修理我,而且那么直截了當。我怎么能咽下這口氣。我回家之后,就準備材料,我準備把他告到法庭,讓他知道這是個法制社會,是個文明社會。可是,最終法庭根本不受理我的案子。我是一個替人辦案的人,卻連自己的案子無法辦理,真的奇了怪了。
就在我為我被打的事東跑西跑時,另一件事情發生了。這另一件事情的發生,引起了我足夠的思考。我在想,事情怎么會發展到這一地步,是什么原因導致的,我在黑暗中的那幾年,過得那么順順暢暢,沒想到眼睛復明之后,接連發生一連串的爛事。先是我被打,接著就是我回家看到的事。
那天,我去了一趟法院,我把起訴那個處長的材料第三次交到法院,我不相信在這個法制社會就治不了那個小小處長,他媽的算什么嘛,不就是小小處長嗎,打人的時候,竟然回避都不回避,直接說就是他打的,真他媽太囂張了。如果是省長如果是部長,像他這樣還了得,那要是不高興,那要是誰得罪了他,他還不動用軍隊直接把一家人拉到大街上處決掉?我從法院出來后,一看時間,已經快到下班時間了,就沒有再回到律師事務所,而是直接打的回家。我一到家,準備拿出鑰匙開門,輕輕地一推,門自動開了。我心里一驚,因為每次的防盜門都是鎖著的。我們那個小區的治安狀況不是太好,我讓妻子平時一定要把門鎖上。而門卻開著。我的第一感覺是不好,我這樣感覺出來的時候,我跑進了妻子的房間。一推開臥室的門,我一下就傻眼了,我看到妻子蜷縮在床上,像一條寒風中的紗巾輕輕抖動。妻子看到我之后,她把衣服拿起來捂住胸部。我再一看,妻子的頭發亂得像一堆稻草,全身赤裸著,嘴角還流著血.天啦,怎么會這樣?我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我不知道一切是怎么發生的。這是誰干的?誰強暴了我的妻子?我憤怒了,我走到妻子面前,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我沒有問妻子,我知道一切都是那個處長干的,但我又沒有辦法取證。
妻子抱著我說,怎么會這樣呢。他們說是來收水費的,一打開門才看到他們有三個人。那三個人進來什么也不說,就一個勁地把我往床上拖,然后一個個上來折磨我。怎么回事呀,怎么一下子會變成這樣呀。我的妻子怎么會想到發生這種事,怎么想到這種事全是我引起的呢。
我把妻子摟著,我的眼淚也掉了下來。我知道妻子抵抗了,從她嘴里流出的血就能判斷,但她沒法抵抗住,她一個女人怎么抵抗得住三個男人。我用床單把妻子嘴角的血擦掉,然后拉著她到洗澡間洗了澡。等把妻子安排在床上睡下時,客廳里的電話響了起來。我沒有心情去接,但電話老是響個不停。我拍了拍妻子,示意她我先接電話,然后過來陪她。我不接電話也就算了,我一接電話,差一點沒把我氣死。
“喂,你到家了。看到了一切。是不是覺得很爽呀。你那美麗溫柔的妻子被我手下的三個兵強暴的感覺如何,你沒有問問她嗎,你應該問問她的。你這個小子,吃錯了藥是不是,你違反了生活規則你知道嗎?從一開始你就違反了你知道嗎?你怎么能替窮人打富人的官司呢,你頭腦有毛病呀是不是。你是瘋了還是怎么了。你不是天天整材料想告我嗎。你去告呀,你他媽的去告呀。你聽著,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律師,你以為律師就可以打勝這場官司嗎?你以為正義就能打勝這場官司嗎?你真他媽的小兒科,你真年輕呀,你對這個社會真是一點也不了解。法律是對付誰的,你真的不清楚嗎?法律是用來對付窮人的你不知道?是防止他們亂偷亂搶的你不知道?法律怎么可能對付我們。我們是法律的制定者,我們怎么可能用自己制定的東西來對付我們自己?我第一次找人修理你,只是想警告你,我沒讓他們把你怎么樣,只是給你搞點皮外傷。哪知道你小子不識時務,得寸進尺,天天往法院跑,你以為你是北大法律系畢業的高材生,就能打勝這場官司嗎,你以為憑你的力量就能把我送進去嗎?你想得太天真了。你沒去想想我幾年時間做上了處長位置是怎么來的嗎,你知道我是靠誰的關系才這么快嗎。我不想跟你說,我怕說了嚇著了你。不要說是你,就是法院院長,他又能把我怎么樣,他見我還得讓我三分呢。我想不說那么多你也明白。好了,小子,收住吧。我也不想把事情做絕。但我警告你,如果你再不好好反思一下,再送什么材料,可不要怪我不客氣。我這么跟你說吧,我要了你的小命,要了你妻子的小命,都是小菜一碟的事。再說,根本也不用我去動手,我怕把我的手弄臟。”
我聽著,我始終聽著,我一直聽著,我一句話也沒說,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知道我不能把他怎么樣,我又能把他怎么樣呢?不要說我一個小小律師,就是他說的法院院長又能把他怎么樣呢?我知道他不是拿什么大話來嚇我,這個胖子一定有著不一般的背景,不然怎么可能這么大膽而囂張,在電話里這樣跟我說話,跟一個律師說話。我放下電話,走到妻子身邊,我伏在床上,把她輕輕地抱住,這是我惟一能做到的事。
我開始反思了,他說得對,我應該反思。我怎么可能會為窮人辯護呢,我怎么會突然站在那個小偷一邊呢。如果不是那天的突然改變,這接下來的事也不會發生呀。
五
自從眼睛復明后,我不但視角看東西顛倒了,我的腦袋看東西也顛倒了。人們認為對的東西,在我看來,卻是錯的。而人們認為錯的東西,我卻總認為是對的。我把這個世界顛倒了。是這個世界本身顛倒了,還是我把他們顛倒了?我真的說不清。我知道問題肯定出現在那個眼角膜上。是那個眼角膜改變了我的視角,也改變了我的判斷力。我把黑說成了白,而又把白說成了黑。我常常顛倒黑白,難道黑白顛倒才是這個世界的本質和真相?
經歷了這兩件事之后,我不再對藝術家向往了,也不再為自己移植了一個藝術家的眼角膜而激動和驕傲了。都是藝術家的視角給我帶來了這一切不幸,甚至可以稱得上災難。我知道,那個藝術家活著的時候,看東西一定跟我現在一樣,全顛倒過來了。
我真的好后悔,如果我還在黑暗中,還是個盲人,我也不會再看到這個黑白顛倒的世界,也不會發生這么多不幸。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從另一個黑暗走進了這個黑暗。我現在好苦惱,如果繼續生活下去,無疑我是生活在一個顛倒的世界里,這個顛倒世界怎么讓人習慣呢,如果再回到盲人狀態,我又回到了黑暗中。我去哪兒也不是,我應該怎么辦?是繼續活在這個顛倒的世界,還是應該回到黑暗中去?我要是想回到黑暗中去還是有辦法的,我只要裝著眼睛突然看不見就行了,然后我就可以不去上班,不再接那些案子。
我是否要這么做,我還不能確定。我想,等到妻子心靈上的創傷撫平之后,再做決定吧。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