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店

杜家店這地方有個壞風(fēng)俗，就是男人皆賭。祖祖輩輩賭。也說不上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有錢人賭，沒錢人也賭。不賭，莊戶人那清湯寡水的日子，似乎就過得更是沒了咸淡。有錢人，賭錢，賭地，賭房子。賭上了火，一咬牙一跺腳，甚至連老婆孩子連自個兒身上零了巴碎兒，都可以押在賭桌上。這叫“橫賭”。沒錢人，又沒錢又閑不住，自然是小賭。賭什么呢？單說那賭米兒的，打家中米囤里舀半面袋小米兒，拎著，幾個人湊到一塊兒，一茶缸一茶缸的，擓過來，倒過去，也可以成天成宿地賭，居然也賭個昏天黑地，沒見過吧？肯定沒見過。那是舊社會嘛。

杜占山家是杜家店數(shù)一數(shù)二的財主，從他爺爺?shù)母赣H那輩起便勤儉持家，給他攢下十多間青磚大瓦房和百八十坰黝黑黝黑的好田地，家業(yè)正經(jīng)挺殷實呢。可是到了杜占山這兒，雖然沒有抽大煙扎嗎啡，也不逛窯子嫖女人，卻染上了賭博的習(xí)氣。起初嘛手氣還不錯，牌運也壯，加上杜占山腦子靈活，眼睛毒，手上會一點點可以偷天換日的功夫，玩得鬼道，俗話說“耍錢鬼兒”“耍錢鬼兒”嘛，耍錢沒有不玩鬼兒的。這樣就贏多輸少，后來竟耍得村中再無人敢跟他往一塊兒坐，只要有杜占山在場，人家便都推說有事，拍拍屁股走人。賭博亦如吸毒，久之成癮。杜占山一日不耍連飯都吃不下覺也睡不香，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于是孤身一人到外面去耍，到大一點的王家圍子去耍。王家圍子是個集鎮(zhèn)，賭徒多，賭局大，藏龍臥虎啊。杜占山獨闖虎穴龍?zhí)叮Y(jié)果是丟盔卸甲體無完膚。正應(yīng)了那句古話：“運去黃金失色，時來鐵也生光”。杜占山心猶不甘，牙巴骨咬得咯嘣咯嘣響，一拍桌子一跺腳，把十幾間青磚大瓦房一間一間地押上，又一間一間地輸?shù)簦辉侔寻侔耸畧s黝黑黝黑的田地一坰一坰地押上，又一坰一坰地輸?shù)簦耪忌较癖怀榱私钜粯诱静黄饋怼Ｚw四海拍拍他的肩膀，說兄弟，別上火，回家好好睡兩天再來吧。這東西，我先替你保管幾日。

杜占山蒙頭大睡了三日，起來吃了兩個干糧，喝了三大碗稀飯，又出去了。杜占山的媳婦年輕豐潤，是當(dāng)?shù)匾患掖髴舻拈|女，自小風(fēng)沒吹著雨沒淋著，兩口子感情很好，連嘴都沒吵過。媳婦拿一雙溫柔體貼的眼睛想阻止丈夫出門，可門哐當(dāng)一響，杜占山已經(jīng)走出了大門。杜占山媳婦的眼睛就黯淡下來，守著昏暗的燈火嘆息，在惴惴不安中等待著杜占山的歸來。

一等就是漫長的兩天。兩天之后，杜占山再次回家的時候，身后還跟來了一個媳婦不認(rèn)識的陌生人，這個人正是趙四海。杜占山媳婦從兩個人的臉色上就看出了問題，一個像死了爹，一個像娶媳婦。杜占山媳婦的臉就白了，嗚嗚地哭，拽著門框不撒手。像死了爹一樣的杜占山?jīng)_著哭哭啼啼的媳婦咆哮：嚎，嚎什么嚎？嚎喪呵？又不是叫你上刑場！杜占山媳婦愣愣的，怯怯的，被杜占山兇神惡煞般的模樣一下嚇住了。她不認(rèn)識似的看著杜占山，看了半晌，最后起身跟上那個像娶媳婦似的男人走了。她要跟這個陌生的男人在一鋪炕上睡一個月。

望著自己心愛的媳婦跟在那個男人的背后越走越遠(yuǎn)，最后隱沒在河彎濃綠茂密的樹叢中，杜占山哐當(dāng)一聲摔上門，一頭撲在炕上，扯過一床被子蓋了頭，像狼一樣的哭聲捂在棉被里。

捱到媳婦回來的日子，杜占山早早做好飯菜等著。一次又一次向著王家圍子的方向翹首張望，當(dāng)望見媳婦熟悉的身影從河彎泛黃的樹叢里突然出現(xiàn)的時候，杜占山的心禁不住猛跳兩下。這種緊張劇烈的心跳，讓他重溫著新婚時的幸福時光。久別勝新婚哪，此時的杜占山真有一種遏止不住的沖動。當(dāng)然，除了男人對女人的那種渴望之外，比新婚更復(fù)雜的，還有困頓和壓抑，還有羞愧和痛楚。媳婦穿著一身新衣裳，臉色蒼白憔悴。杜占山本來已經(jīng)高漲飽滿的情緒，仿佛遭遇了一場冰涼的秋雨，心中恨恨地罵道，姓趙的，這筆賬咱慢慢算！

媳婦進(jìn)了屋，杜占山一時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話來跟自己的媳婦打一聲招呼才好。便極不自然地沖媳婦咧咧嘴，他本想做出一個笑臉來迎接媳婦的歸來，表示自己對媳婦的歉意，可是他一時緊張得連自己面部的肌肉都控制不好，結(jié)果做出來的是一個似笑非笑、哭笑不得的難堪表情。媳婦木著一張臉避開。杜占山訕訕地，只拿眼睛跟著媳婦看。杜占山媳婦的身體看樣子十分虛弱，像是大病初愈。杜占山不知道媳婦是病了呢，還是這一個月被那個可惡的男人折磨的，忍不住伸手在媳婦的頭上摸一把。媳婦依舊不買他的賬，又將他的手沒好氣地打開了，滾，你們這些牲口！

閑言少敘，之后不到一年，杜占山的媳婦便生下了個男孩，杜占山給男孩起名叫杜海生。有什么寓意，杜占山?jīng)]有說。杜海生會抓東西的時候，杜占山媳婦拿枚銅錢和一管毛筆，杜占山則拿顆“天九”和幾粒糧食，一并兒放在海生的眼前。都說剛會抓東西的孩子，最先抓到什么，將來長大了就能干什么。抓到銅錢長大能經(jīng)商，抓到毛筆長大能當(dāng)官，抓到糧食是種地，抓到“天九”嘛，自然是耍錢了。這種民間問卜前程的測試當(dāng)然沒有什么道理，也不過顯示出任何一位父母對自己孩子未來命運是好是壞都是多么地關(guān)切。杜占山的媳婦當(dāng)然殷切希望孩子前程似錦，便將銅錢和毛筆往前推一推，推得離海生更近一點，意思是讓孩子抓到這兩樣她希望抓到的東西。杜占山見狀，也不甘示弱，則將那顆“天九”也往前挪一挪，杜占山的媳婦狠狠地白他一眼，再將銅錢和毛筆往更靠前的位置挪一挪，并且手就不肯離開。可是杜海生根本對她的那兩樣物件不感興趣，這面瞅瞅，那面看看，最后居然一把將那顆“老天”抓在手里，嘴里咿咿呀呀舉著給杜占山看，杜占山眉開眼笑，笑罵，這小兔羔子，真是你爹的種，一點沒錯！杜占山媳婦的心卻難受得要死，照孩子的屁股就是一巴掌，然后把海生攥得緊緊的小手掰開，將那顆天九摳出來，扔到門外，扔到門外還不解恨，又揀回來，狠狠扔進(jìn)灶堂里。海生張著胖乎乎的小手，哇哇大哭，執(zhí)拗地朝坑沿爬過去。杜占山媳婦又照孩子已經(jīng)紅紅的屁股狠狠拍了一巴掌，抓！抓！抓什么不好？非得抓它？長大也是個耍錢鬼子，還不也把老婆輸給人家？啪地又打了孩子的屁股一下，孩子的屁股就有幾個清晰的指印顯現(xiàn)出來，先是白白的，慢慢慢慢變成紅紅的。孩子哭得半天半天才上來一口氣。杜占山說你狠勁打，打死他，他就什么也干不成了。杜占山媳婦說你安的什么心？一把抱起孩子，一面給孩子揉著屁股一面掉眼淚。此后，杜占山媳婦把“天九”燒掉，杜占山就再買一副，燒掉一副，就再買一副，兩口子在培養(yǎng)孩子的問題上始終針鋒相對，誰都不肯退讓。其實，母親眼中這種十惡不赦的賭具，在童年的海生手里，只不過就是一件有趣的玩具而已，海生終日像壘積木一樣炕頭壘到炕梢，屋里壘到外頭。根本不懂得它會對自己今后的人生道路有什么影響。

也就是十來歲吧，杜占山開始處心積慮地給杜海生傳授技藝，灌輸復(fù)仇思想，讓仇恨的種子在海生幼小的心靈上扎根發(fā)芽。杜占山說，海生，咱家原來是杜家店數(shù)一數(shù)二的財主。海生說啥叫財主？杜占山說財主就是有錢人家。海生搖頭說咱家沒錢。咱家錢在哪兒呢？杜占山說讓爹輸了。杜占山一臉的羞愧。杜占山每每提起那段往事都是一臉的羞愧。那是他一生無法忘記的恥辱和傷痛。可惜海生不懂。海生還沒到能理解和體會杜占山內(nèi)心深處那種男人的傷痛的年齡。所以杜占山?jīng)]能從海生那里得到一絲安慰。海生抹一把鼻涕往衣襟上蹭，衣襟已經(jīng)蹭得油光發(fā)亮。海生問輸給誰了？杜占山說你不認(rèn)識，是王家圍子的趙四海。海生說爹你真熊。等我長大了，替你報仇。杜占山嘆口氣，海生，你不知道，爹不熊，爹是運氣不好，栽到他手里。爹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人活一口氣呀。爹這輩子，活得窩囊啊……杜占山竟有兩行傷心的淚水滾落下來。這種時候若是被杜占山媳婦趕上，杜占山媳婦就會狠狠白一眼杜占山，你跟孩子說這些干啥？你不嫌丟臉，還叫孩子跟你丟臉？！杜占山就惱了，我們爺們兒的事，不用你們娘們兒跟著摻乎！

接下來的幾年時間里，杜占山無論走到哪兒，身后都領(lǐng)著杜海生，杜海生就像杜占山的一個小尾巴，常常一出去就是許多天。杜占山對媳婦說是給海生找?guī)煾祵W(xué)藝呢。一會兒說學(xué)鐵匠，一會兒說學(xué)皮匠，到底學(xué)什么，誰也不清楚。光陰似箭歲月如梭，杜海生長到十六七歲的時候，已被杜占山調(diào)教得身懷絕技仇恨滿腔。杜占山覺得，該是讓杜海生闖一闖江湖的時候了。

杜占山帶著杜海生去找趙四海，趙四海一見杜海生，就一怔。杜海生的一雙小眼睛賊亮賊亮，只帶看不看地看他一眼，就轉(zhuǎn)而環(huán)視自己的周圍，把自己周圍的一桌一椅都看得十分的仔細(xì)。杜海生是個特別有心計的孩子。趙四海瞧著杜海生，目光還未從杜海生的身上收回來，便開口問杜占山，今個兒，咱倆怎么個玩法？杜占山一字一頓清清楚楚，不是咱倆，是你跟他倆。趙四海有些驚訝，我跟他耍？臉上顯出幾分不屑，并不用正眼看面前這個半大孩子，他會嗎？杜占山說是騾子是馬，遛遛就知道了。當(dāng)趙四海確信杜占山并不是跟他開玩笑之后，從懷里掏出一口袋大洋嘩啦拍在桌子上，老規(guī)矩。杜占山一笑，十六年前，我杜占山丟人現(xiàn)眼，把老婆輸給你一個月。十六年后，我杜占山還是個窮光蛋。你不是又把你老婆押上吧？趙四海樂了，樂得杜占山真想抽他個嘴巴。杜占山把躥上來的肝火強(qiáng)壓下去，一字一頓地說道，這回，我不押老婆，老婆老了，押了你也不會要。這回我押兒子。趙四海屁股燙了一下。杜海生也仿佛屁股被燙了一下，屋里的人仿佛都被燙了一下，以為杜占山是瘋了。杜海生直直地望著杜占山，爹……杜占山一臉的狡獪，并不理會海生的反應(yīng)，手指杜海生，他現(xiàn)在是我的兒子，輸了歸你，當(dāng)牛做馬，任打任罵，全憑你指使。趙四海禁不住細(xì)打量起眼前這個孩子，精瘦，黃臉，始終面無表情。覺著有幾分眼熟。這小子將來說不定真有點造就。便說你杜占山可不許反悔！杜占山咬著牙說誰反悔是孫子！杜海生著急地看著杜占山，爹，爹，我不干……杜占山把他摁下，海生，你害怕啦？爹心里有底兒，你不會輸。你一定能替爹報仇雪恨。你不是要替爹報仇雪恨嗎？趙四海撇撇嘴，杜占山，這些年，你可沒少下工夫啊。杜占山說閑言少敘，書歸正傳吧。沖趙四海攤一攤手。

屋里剎時寂靜無聲。秋風(fēng)吹在窗戶上，窗戶紙發(fā)出嗚嗚的貓叫春一樣的呼號。窗外大地一片枯黃。

趙四海碼牌的手不是那么靈活。對面那張冰冷冰冷的黃臉蛋子，怎么想也想不起來曾經(jīng)在哪見過。杜家店？還是王家圍子？還是羅家窩棚？還是蘆地房子？他是杜占山的兒子？怎么不像呢？十有八九是杜占山請來的高手？嘿嘿，可惜是個黃嘴丫子沒褪的小嘎子……臨陣分神，這可是賭家之大忌。結(jié)果，那一場，趙四海輸了個底兒朝上。趙四海嘩啦揚了牌，勉強(qiáng)拿正眼看看杜海生，看不出來，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他扭頭盯著一臉得意的杜占山，挖苦道，他可不怎么像是你的兒子？！說罷，踉踉蹌蹌出了門。

翌日，杜占山又帶著杜海生來了。同樣，趙四海又輸了個丟盔卸甲。這時候，趙四海已經(jīng)輸紅了眼，欲罷不能了。一連賭了半個月，趙四海一連輸了半個月，場場敗北，結(jié)果可想而知，就像當(dāng)年的杜占山一樣慘，房子沒了，地也沒了。杜占山拿了房照和地契，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越看兩手越是索索地抖個不停，最后控制不住，捧著那兩樣?xùn)|西失聲痛哭熱淚縱橫。十六年哪，我杜占山終于呀……竟叫也不叫一聲海生，自己出了門。

最后一次，是趙四海主動找上門來的。杜占山不陰不陽地道，怎么，還想耍？趙四海兩眼通紅，一身酒氣，顯然是沒少喝。耍！誰怕你誰是大閨女養(yǎng)的！你還有本錢？杜占山怎么也看不出這位手下敗將的身上還能藏著什么賭注。你說賭啥就賭啥！趙四海抄起把菜刀撂桌上，賭胳膊。吆嗬，玩邪的？杜占山將趙四海攔住，慢慢說道，不賭這個。那，也賭老婆！趙四海咬咬牙。不，杜占山使勁搖一搖腦袋，半天沒說話，只是盯著趙四海陰陰地看。趙四海等著杜占山，賭什么，你說。賭你閨女。趙四海蹦起來，你是不是人？杜占山慢悠悠說道，你別急，聽我說明白，如果你輸了，我不要你閨女，我好歹也是她叔呢。輸了，就讓你閨女給海生當(dāng)媳婦。

趙四海最終跳了河。每年都有傾家蕩產(chǎn)的賭鬼跳進(jìn)通肯河，渾黃洶涌的河水吞噬了一個又一個痛苦的靈魂。

杜海生喊著杜占山，想讓爹阻止趙四海，杜占山卻冷漠如冰，我可沒逼他跳河呀，是他自己不想活啦。眼看趙四海被河水吞沒，海生焦急地喊，快救人哪！快救人哪！爹你干什么呢……杜占山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誰是你爹？我不是你爹。他，他才是你爹！杜占山指著洶涌的河水。杜海生驚訝地望著杜占山，以為爹是瘋了呢。他用力抱住杜占山，擔(dān)心杜占山也一下跳進(jìn)河里，爹，爹，你咋的了？杜占山推開杜海生，我不是你爹，趙四海才是你爹！不信？不信，回家去問你娘。哈哈哈……

杜海生心里十分恐懼，他拽不回杜占山，只好自己一個人一路跑回家。爹是瘋啦。爹肯定是瘋啦。杜海生嚇得渾身發(fā)抖，腿腳不聽使喚，幾乎是連滾帶爬進(jìn)了家門。杜占山媳婦聽了海生的話，頓時臉色蒼白，兩行淚水汩汩而下，抱住海生痛哭失聲。杜海生一張瘦臉青白青白，他突然怪叫一聲，一把推開母親，口中罵著什么，一路沖出家門。杜占山媳婦在身后喊，海生，海生呵，你回來，你聽娘說……杜海生頭也不回，一直出了村口。杜占山媳婦跌跌撞撞地追出門外。

杜占山回到家，推門便叫海生他娘，海生他娘，咱們報仇啦，咱們報仇啦！哈哈哈……一抬頭，杜占山整個人都僵住了，自己的媳婦一根麻繩將自個兒吊在了房梁上，已經(jīng)沒了一絲氣息。

后來，杜家店的街頭上經(jīng)常有個瘋子，冬天也穿一雙露腳趾的夾鞋，棉褲露著白花花的棉花和白花花的屁股，頭發(fā)長長，胡子長長，幾乎遮住了整張臉，嘴里不停地嘮叨著，海生，海生，我不是你爹。嘻嘻，趙四海才是你親爹。見著婦女就攆，說海生他娘，我給你報仇啦。揀著啥吃啥，逮著哪兒睡哪兒。

再后來，聽說，有個叫“小秦瓊”的胡子頭，把那瘋子領(lǐng)走了。大伙兒都說那胡子頭是杜海生，杜占山跟著他，是享福，還是遭罪，猜什么的都有。

（責(zé)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