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日頭像個演出失敗的演員一樣,紅著個大臉羞答答地順著西山坡往下溜達。映山紅、枸杞子、山菊花們倒是潑辣,沿著河沿一路躥上來,紅的、白的,把個世界點綴得熱鬧。吉普車就在這個時候沿著山路開了過來,蹦蹦噠噠的,遠看像個綠兔子。
車里連長的思緒也是上躥下跳。當連長這是第四個年頭了,按戰(zhàn)友私下小聚開玩笑的說法,這叫“坐莊”。咋辦?繼續(xù)干下去?先不說家里有老有小,這事那事牽胳膊扯腿的,就算明年調(diào)了副營,干上個三年,接下來正營再干個三四年,到時候一算不到副團年齡就小四十了。干部培養(yǎng)不是講究后勁嗎,自己到那時候也就只有往“后”走的勁了。還是趁年輕,轉(zhuǎn)回家去,老婆娘家那邊還算有點門路,趕著她那大伯還在位子上,到時候找工作能幫襯幫襯,早點回去也是個理……
“嘎”的一聲,吉普車猛地向左飄了起來,幾枝灌木條子從車窗外伸了進來,唏里嘩啦地在車里蹭下了幾片黃綠的葉子,連長從車里的反光鏡看見司機以不安的眼神瞟著自己。“我說你慢一點好不好!”他有些惱火地沖著司機喊了一嗓子。太陽的余暉把車窗外連綿的群山鑲上了一道黃邊邊,山道下面是一條不大不小的河,此時像被漸漸涼下來的空氣粘住了,陰沉個臉動也不動。這條山道通往連隊所屬的一個最遠的通信哨所,每次走在這條道上,連長就想起自己看過的一張很有名的反映抗戰(zhàn)時滇緬公路的照片“十八拐”,走在這路上車開快了你能感覺腸子要甩出來了。連長今天是去找哨所一個將退伍的兵談話的。
連長當兵十一年了,送老兵送了十年,當戰(zhàn)士的時候和老兵一起抱著哭。當排長的時候也抱著哭,哭完多囑咐幾句,什么到地方好好干啊,常和連隊聯(lián)系啊。說真的,眼淚是真誠的,可話除了這些還真不知道說什么了。當連長以后,到這個當口考慮的就多了,最主要的就是老兵的思想穩(wěn)定問題,而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走留。說心里話,對自己的兵們,連長打心眼里都是喜歡的,雖說脾氣各異,可干起工作來那是沒含糊的。全連維護地下長途通信電纜一百一十公里,全部處在深山里,巡一次線得帶著干糧走個把禮拜,到夏天一下雨更是緊張得睡不成覺,老天爺一不高興給你來個山洪、塌方什么的,把線路搞斷,就夠全連人在泥巴湯里洗上幾天巧克力桑拿的。正是有了這些兵,沒春沒冬、沒白沒黑地精心維護,自己當連長四年才沒有發(fā)生過大阻斷,這也算創(chuàng)紀錄了。以前每提到這,連長就得意,“強將手下無弱兵,這是俺的帶頭作用好,除了吃飯睡覺,干啥俺不是沖在第一個?!”可最近一想這些連長心里就泛酸了,“嗨,沒用,干的再好,也沒見給提前調(diào)個職,誰讓你只知道低頭拉車不知道抬頭看路來?誰讓你這個連隊離團部最遠,干的再好也沒人知道來?……”越想越煩,越煩越惱,前兩天就給政治處主任打了轉(zhuǎn)業(yè)報告,一直也沒見領(lǐng)導有什么反應。算我自私也好,不長進也罷,反正我話說出來了心里舒服,連長心里還是有些打鼓。
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哨所像個普通的民居一樣,被周圍幾個饅頭似的山包包圈著,黑皴皴地讓人看著有些心酸。兩個兵早等在門口了,新兵像電線桿一樣筆挺地站著,老兵咧個大嘴在連長面前搓個手嘿嘿地笑,就是他,一級士官張貴福。
張貴福肯定是想轉(zhuǎn)二級的,這事連長不用問就明白。別說像他這樣的農(nóng)村兵,就是城鎮(zhèn)兵也想轉(zhuǎn),原因嗎往實在里說主要是地方這幾年就業(yè)形勢不好,回去不好找工作。當然,舍不得離開部隊也是肯定的,在一個地方待時間長了總會有感情的。
問題是張貴福轉(zhuǎn)不成了。
今年團里只給了連隊兩個一級轉(zhuǎn)二級的名額,可他們連隊卻有三個一級士官。要擱往年,還是能考慮他的,可今年是連想都不用想的,怎么了?不是他干得不好,是今年情況特殊。團里通知,明年團隊將換裝數(shù)字裝備,原則上,今年在總站教導隊學習了一年數(shù)字設備的士官要全部保留,而他們連就有一個。還有一個兵,參加今年總站組織的通信技術(shù)大比武,奪了冠、立了三等功,連總站主任都在全總站電話會上號召大家學習他愛武精武的精神,你能讓人打背包回家?不行就再爭取一個名額吧,連長不是沒試過,參謀長他都找了,可參謀長給的三個拒絕理由就像他本人的發(fā)型一樣硬實:一、明年全團換數(shù)字裝備,人員將大幅度裁減,上面給團里的二級士官名額也比往年大幅減少;二、考慮到他們連幾年來的成績,給的名額已經(jīng)算多的了,有的連隊一個都沒有。三、既然是好兵就應該有擺得到面上的成績。就這樣,張貴福轉(zhuǎn)二級的希望就像這時節(jié)山上的樹葉一樣,劈里啪啦地掉地上了。
還有兩件事連長也清楚,一是張貴福脾氣不好。平常不錯,但在認為自己正確的時候,天王老子他也不服軟。就在今年夏天,因為一個故障點判斷的分岐,他當場就和連長甩了工具,到現(xiàn)在連長還記得他咧個大嘴兇巴巴甩鐵鍬的樣子。第二個原因是最讓連長感到不安的。集訓和比武的事,張貴福其實是可以去的,都是連隊把他留下了,說白了是連長把他留下了。因為連隊確實需要他,他的專業(yè)理論和實踐經(jīng)驗是兵里面最豐富的,他一走線路安全連長心里沒底。但是連長實在沒想到今年這么湊巧,又換設備又裁軍的。
哨所和山下的村子共用一條供電線路,時不時讓人從停電這個角度體會一下新農(nóng)村建設的必要性和緊迫性。司機和新兵做飯去了,屋里的連長和張老兵一人坐一張床對視著,燭光把兩人的影子拖得老長,顫顫地映在墻上,活像皮影戲里的倆人物。張老兵還是搓個手咧個大嘴笑,不知道是晚上天涼還是別的什么,連長看著那張大嘴居然感覺自己打了個冷戰(zhàn)。
清了清嗓子,搔了幾下頭皮,連長還是開口了:“走留的問題自己是怎么想的?”“嘿嘿,自己想有啥用,看連長怎么安排唄。”
好小子,皮球又踢回來了,別看他現(xiàn)在笑,一會兒那大嘴一撇不知道又要干什么。今年他這士官轉(zhuǎn)不成,自己實在有一些責任,可為連隊工作著想,自己也沒錯啊。再說,就自己這么個小連長,哪會事先知道上面有換裝備、裁軍這些大動向啊。連長心里有些替自己辯護的的念頭。
“我想你也聽說了,明年要換數(shù)字設備,團里留不了多少二級士官,今年你留不下了。”連長想要喊要鬧先由他吧,自己干脆點。
“嘿嘿,聽領(lǐng)導安排。”張老兵接的也利落。
聽聽,話里有刺呢,平常他可從不叫我領(lǐng)導,得把話說明白,別把責任全推我這里來。連長心里盤算著嘴上掂量著,接下來的談話就是這樣的了:“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想法是有,你當俺連長這都四年了,一直想找你拉拉,找你吧,你忙的不得了,你有空了吧,俺又沒空了,就怨這哨所離連隊太遠了。”“是啊,這我理解,隔的遠了就是不好,像咱們連隊這不也離團部遠嗎,咱們干什么領(lǐng)導們都不知道,出點成績很難,嗨!”“也怨俺自己,俺這人不會說話,脾氣毛,還跟你吵過架。”“哎呀小張,這點咱倆像,我也是這毛病,見了領(lǐng)導不會自我推銷,就知道干活,這樣也好啊。嗨!”“這眼看俺就要走了,這心里老是像有個事……”“是啊,是啊,上次立功那事我跟你解釋解釋,這幾年工作啊,你確實干的不錯,從我來你就在這哨所吧?”“俺一當兵就在這。”“說起來這哨所累啊,連隊總共一百一十公里線路,你自己就維護三十多公里,咱們連的成績你差不多占三分之一啊。”“連長,這不光俺一個,你每年不是都給俺一個新兵嗎。”“新兵啥都不會,不還是你一個!唉,要不是今年五月份那次線路阻斷趕巧就發(fā)生在你的責任段,是不是,再說,馮大鵬參加總站大比武又奪了冠,不給他一個功怎么說的過,是不是?”“連長,俺不是這意思,俺是說……”連長忙接過話茬:“說、說,小張,沒事,嗨,要不是今年我把你給留在連隊,你去參加了集訓隊或是大比武,憑你的水平拿個名次是沒問題的,留隊那更是板上釘釘?shù)氖隆?墒沁B隊像你技術(shù)這么熟練、經(jīng)驗又豐富的兵不多,我輕易不敢讓你走啊。再說了,像換裝備、裁軍這樣的大事,我芝麻粒似的連長……嗨!”
張老兵把頭慢慢地埋了下去,像是無話可說了。山風從樹梢上劃拉過來,嗚嗚叫著在院子里小跑,卷著塵土和小石塊無聊地挨個敲打著哨所的門窗。它是季節(jié)的使者,它提醒著每一個人在這時節(jié)要干的事情,不管你情愿不情愿。燭火以很難受的樣子扭動了兩下,勉強掙扎著站直了,連長用小指彈去燭花,火苗倏地躥了一個高,以很輕快的樣子燃了起來,像是連長此時的心情。
“連長,俺不是說這事,俺是說……說……”張老兵又像以前的他了,當著連長的面說個話語無倫次很費勁的樣子,連長倒感覺自己有些于心不忍了。“說,說啊小張,有什么不能說的,我告訴你啊,今年除了你的退伍費,我們再從連隊的伙食節(jié)余里拿出1000元錢獎勵你,還有……”連長突然發(fā)現(xiàn)張老兵的手停止了揉搓,眼睛變得有些紅紅的,咧著的大嘴也合上了,不知道下一個情狀會是什么,連長心里一驚。
“連長,白口河到三座廟那一段線路該好好整修一下了,要不明年雨季的時候要塌方的。”“好、好。”“新來的這個小邱對這工作和環(huán)境多少有些想法,你要是有空的話找他談談。”“好,我找他談。”“連長,這要走了,能和你坐著拉拉話比給俺什么都強,你是個好連長,干啥都是沖在前頭,俺就服你這樣的領(lǐng)導,以后你不會忘了俺吧?”
連長突然覺得喉嚨里像堵了團棉花,鼻子里酸勁一沖,眼淚差點沒下來。“不會,不會,你不是山東膠州的嗎。”“連長你還真忘了,俺是章丘,出大蔥的地方。”連長有些臉紅了。“哈哈,你看我,有對象了吧?”“家里窮,這事就難辦。”“不急不急,先創(chuàng)業(yè)再說,才二十歲嗎!”“連長,俺二十四了。”
這話確實談的有些尷尬了,連長感覺屁股底下像燒著一堆火,這火烤得他后脊梁癢得要命,剛好又覺得兩只手沒處放,就用手去撓,一撓反而覺得全身都熱乎乎的,尤其是臉,又熱又漲,只好用兩手猛搓自己的臉,一來消腫,二來自己覺得遮丑。“小張,你看看我這連長當?shù)模俸佟!薄斑@沒啥連長,全連這么多兵你哪能記得那么全啊,你家是哪,你多大,俺不也不知道嗎。”連長真不想再談下去了,他想盡快結(jié)束這次談話,他覺得自己有些不配。“回去后保持聯(lián)系,代我向你父母問好啊。”“連長,俺爹在俺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13歲的時候俺娘也改嫁了,俺是跟俺爺爺長大的。”
連長慚愧了,覺得無地自容了,他以前總覺得了解自己的兵,統(tǒng)一的綠軍衣,統(tǒng)一的小平頭,統(tǒng)一的可愛,統(tǒng)一的能干,他可以站在高處喊一嗓子,用力揮一下手,他們就會像惡狼一樣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沖向搶修現(xiàn)場。兵們在自己眼里就像是統(tǒng)一模樣和顏色的子彈,只要把他們的底火點燃,結(jié)果永遠是自己滿意的,因為自己是射手、是準星!今天,他才覺得自己錯了,是的,自己是干什么都沖在前面的,可除此之外作為一連之長自己還有什么呢?一個班長、一個排長難道做不到嗎?不!他們比自己做的還要好!張貴福呢?他甚至都沒為自己得不到的東西鬧什么,他到走了想的還是自己伺候了五年卻空手而歸的山洼子里的電纜。
連長站了起來了,紅著眼睛,他實在是不能再坐了,他受不了了。“回去好好照顧爺爺,有什么困難盡管給我打電話!”“爺爺也病故了。”“什么時候?”“今年五月份線路斷了那會,村里打來了電報,當時全連都忙,就沒給你報告。”“我……”“連長,俺留不下你別在意,俺也不在意,好兵多著呢,你不能全留下是不,當連長到這時候有難處的,俺知道。你要有時間去俺們那兒,一定要去看俺,俺家里是破了點,可寬敞。你來了咱們就倆人,在俺那炕上好好拉拉,走的時候,俺再給你帶上一捆大蔥……”
連長到底是哭了出來,他蹲在院子里,把頭深深地埋下去,就像剛才張老兵坐在床上那姿勢。哭聲隨著風爬上山脊,然后跳向空中,在黑的空中向下看著,然后又躍下來,撫著樹、撫著山、撫著連長不停啜動的肩和頭,然后又不知道去了哪兒……
(責任編輯 伊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