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記得是什么時候看了這樣一本書,一個女孩,在愛情里走丟了之后,把所有關于這兩個字的東西,貼上了ON SALE的標志,是出售也是決裂。這樣的決定,殘忍卻又絕望。一直以為這樣的愛情只會在杜撰的故事里,卻不知道,原來自己,也可以這樣蒼茫。
從記事時起,我就知道,我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孤兒院的生活,讓我開始理解什么叫做“憐憫”。就是在這樣的目光和慈悲里,我走過了童年,也許,這本身就是一種缺陷。
靜修女說,我是她見過的最安靜和最乖張的孩子,離開這里,我就成了沒有羽翼的雛鳥,找不到可以安身的地方,終有一天會溺死在水里。我安靜的笑了,直到她的眼里開始泛濫起同情。
15歲時離開孤兒院,靜修女把一個很大的信封放在我手上,我看見一個陌生的男人在信封的表面凄涼地笑,她說,這是我的爸爸在15年前留給我的。我看著這個男人,他眉間的每一縷皺紋都在不停的扭曲和旋轉著。信封里有一大筆錢,我想,那個被我稱為爸爸的男人,一定很富有,不然他不會這樣堅定地用錢買斷了我的幸福。
我租住的房子在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地段,我用爸爸留下的錢買下了這里的喧嘩和嘈雜,我害怕安靜,孤身一人時像是掉在了冰冷的水里,拼命的想睜開眼睛,可是漸漸連呼吸都變得無能為力。這些年,一到晚上的時候,我就會把所有的燈開著,看著燈里閃爍不定的顏色,幻想這些顏色的背后,那燦爛絢麗的繁華。
我去市里最好的高中報名,那個略顯肥胖的男人,職業性地笑著問我,有沒有親人,我淡淡地回答:“沒有!”然后我看見他眼里開始彌漫起同情,似乎同情是對我最大的安慰。“校長,你不用同情我,也不用減免我的學費,我負擔得起。”我知道自己臉上的笑容已經堆得很滿,可在堅強的笑容背后,我的心卻在流淚。
當所有的人都認為你是弱者的時候,只有自己可以救贖自己。
15歲時,我開始一個人的生活,用爸爸留下的錢,經營我以后的日子。一個人的姿態,是將打碎的花瓶重新拾起,明明知道力不從心,卻還要微笑著告訴自己可以。
凌翌是我的同桌,那個憤怒起來眉毛會上揚的男生,開始在我的生命里頑固地前進。他說,遇見就是注定,我看不明白他笑里的落寞是因為無能為力,還是因為無可奈何。
學校能庇護的終究寥寥可數,每天放學,我依舊要一個人回家,然后開著電燈,直到天亮。我在孤獨中掙扎,任沒有羈絆的思維整日沉陷在題海中,翌說我會因為這樣而無法救贖,我安靜的笑,他一直不明白我要的是什么,其實不論消失或滅亡,對我來說,都已無所謂。
翌是學校里最優秀的學生,總是在月考的排行榜上看見他的名字孤傲地站在最前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著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我努力學習,期望自己的成績能夠更好,靜修女說過,如果找不到安身的地方,我會溺死在水里,而我希望,能在一無所有之前,找到自己的價值。翌說有他在我身邊,我就不會有任何危險,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承諾,因為我一直都得不到別人的承諾,就像我無法從溺水的命運中逃脫一樣。
高三的時候,翌像太陽一樣耀眼起來,很多名校的錄取通知書提前郵來,源源不斷地堆積在他的桌上。每天我會幫他整理出一些,然后,看他眉頭緊鎖著在那些學校中間徘徊。翌一直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他的高高在上,而我,卻站在最低的地方,拼命掙扎。
最后一次模擬考試結束的時候,我去了翌的家里,宮殿一樣的房子,讓我自慚形穢,翌說他一個人住,父母和弟弟在美國,已經三年沒有回來。
原來和我一樣,都是一個人在經營自己的日子,無論是無家可歸,還是有家不歸。
翌的臥室里,有很多散亂的畫架,我想撿起,卻被他一把攔住,“冉冉,這是我最珍貴的東西,不要碰它們。”我看見了他的認真表情,原來在他心中,我竟然連一些畫架都比不上,這樣的發現,讓我的心隱隱作痛,
我笑得非常燦爛,“你要珍惜的,我當然不會去碰。”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些急速暗淡的東西,可是我依舊還在自己的保護罩里,不想出來,就像我一直不愿意承認,我是愛凌翌的,甚至比愛自己還要愛他。
翌的家里,有陳腐的味道,像是多年的感情都在這里積淀和腐爛,水藍色的天花板上有若隱若現的悲傷,翌的眼睛印在上面,是一望無際的懸崖。
推開洗手間的門,梳妝鏡旁邊是某張明星的海報,明媚的笑容和妖異的眼睛,我愣住,然后摔倒在地上,眼淚流下……翌緊緊地抱著我,把我的手攥得很疼,我看著那個女人美麗的眼睛,那些有關幸福的回憶,在慢慢坍塌。
翌不知道,我的媽媽,是個美麗到妖嬈的女子,在舞臺上唱最好聽的歌,愛著自己最愛的人。媽媽總是喜歡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臉上,她說這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有她愛的人在身邊,她說會用一輩子的時間來疼愛她唯一的女兒,我曾經以為我可以在幸福的世界里予取予求。直到媽媽自殺的消息傳來,那雙眼睛里盛裝的疼痛,在我的幸福里面,渲染得無邊無際。
我沒有問過媽媽自殺的原因,因為知道即使問了,也不會有人告訴我。我看著那個最美麗的女人,冰涼的愛情,無處投生。翌不知道,海報上那個美麗的女人,就是承諾過會疼愛我一輩子的媽媽。
我以為一個人的冰冷會持續到很遠很遠的以后,遠到熱情和疼痛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翌說,我是個讓人心疼的孩子,心疼到看我的眼睛,就會忍不住流淚。我總是在心里嘲笑他的固執,我一直生活得很好,即使從來與幸福無關。
“冉冉,我想考美院,那些水彩里渲染出來的顏色,比我看見的,要干凈很多。”翌靜靜地說,聲音很安靜,可我聽起來卻有些悲傷。好像整個世界都遺棄了我們,只有在調配出來的顏色里,我倆才能找到一些溫暖。
那晚,翌一直抱著我,他說,兩個冰冷的人抱在一起相互取暖,是他最大的幸福。我看著有些光亮的東西,在他眼里急速的下墜,那些彌漫到胸口的溫暖,漸漸復蘇。
高三年級的籃球賽,翌打得很漂亮,他總是可以在最短的時間里,把自己的狀態調整到無人能及的地步,所以他是我們的天才,也是這些年來我心里明朗的太陽。中場休息的時候,翌把被汗水淋濕的衣服放在我手里,笑著說:“你在,我才能打得這么好!”我感受到他的溫情,心疼得有些窒息。他那陽光般澄澈的眼神,讓我有種寸步難移的感覺。
比賽結束的時候,翌說在校門口等我,我拿著他的衣服,心里有些慌亂。有些陳腐的顏色和那些落寞的悲傷,在我心里積淀成一片璀璨的荒蕪。我不知道,要用什么去愛這個叫做凌翌的男子,他在人群中的榮耀,讓我感受到的并不都是溫暖,還有我自己的寂寥。
在經過林陰道的時候,一群女孩子攔住了我的去路,盡管我并不認識,但是她們的意圖很明顯,她們看著我手里的衣服,有把我撕成碎片的沖動。我閉上眼睛,在黑暗的世界里,想象著凌翌的表情……
“告訴你,凌翌不會喜歡你的!”不知道這是誰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時,我看到一張艷麗的臉,我閉上眼睛:“可能他不喜歡我,但他絕對不喜歡你,”我不知道這樣的宣言是為自己還是為翌……
醒來的時候,看見周圍大片的白色,像是媽媽溫暖的懷抱,我閉上眼睛,不想醒過來……那些我失去的東西,在我身上不停的纏繞,直到所有的傷口,都呈現在我面前,我知道,我逃避不了。“冉,你怎能一個人走?”我聽見翌沉痛的聲音,睜開眼睛,看著他的落拓和魂不守舍。他一定是極愛我的,才會這樣害怕失去,我笑:“因為,想學會一個人面對。”
醫院的顏色,讓我想起很多年前,媽媽蒼白的臉,其實,我很想她。靜修女說,我的媽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也是世界上最弱不禁風的女人。我經常告訴自己,我要把媽媽丟失的那些堅強,放在心里。
畢業典禮那天,我一個人踏上了去北方某個學校的火車,翌說,無論我走到哪里,他都會義無返顧的陪在我身邊,即使他最想考美院,也會心甘情愿的放棄。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里面的堅毅讓我冰冷了很多年的心,一下子溫暖如春。
“義無返顧”是這些年,我見過最溫暖也最慘烈的詞語。
但我依舊選擇一個人離開,我負擔不起他的執著,害怕有一天他不再愛我,我會像媽媽那樣選擇最激烈的方式繼續自己的愛情,我用能保護自己的方式固執的堅持著,盡管心底在悄悄地流淚。
我選擇了美院,翌說他喜歡水彩渲染出來的世界,我用畫板延續對他的愛情。
日子在一天天重復,我終于明白翌為何迷戀水彩里的世界,原來那些我們已經失去的一切,都可以在畫板上一點點的復活。
我喜歡站在頂樓的天臺上,畫記憶里明滅不定的愛情,從有記憶開始,只有那個叫做凌翌的男子被我放在心里,三年的時間,證明了我是一個沒有勇氣的孩子。我害怕那些傷害,就像害怕晚上會夢見媽媽絕望的眼神。
我曾夢見媽媽對我說,其實她是不恨那個男人的。愛情,像是燒水的過程,需要加溫至沸騰,最終也會冷卻。她只是無法習慣冷卻之后的溫度。所以選擇用最激烈的方式延續她的愛情。
在頂樓寫生的時候,認識宇軒,一個即使站在最熱鬧的人群當中也靜默如水的男孩。他說,認識我,是他一生的劫難。我不明白,只能看他的畫板上,奢侈又明媚的悲傷。
他會安靜地牽我的手,每路過一個交叉路口,都會認真的問我:“尹冉,你確定你要選的路了么?”我知道,他一直都清楚,我愛的人,不是他。
我把手放在他的手心,是因為他的認真讓我看見當年的翌和我夭折的愛情。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上帝為我開啟的另一道門,也不知道門里究竟有燦爛的愛情還是絕望的悲傷。可我依然努力,并篤信自己的選擇。
我時常會想起爸爸,那個只在信封表面見過的男人,他給了我生命,卻撤走了我的幸福,我曾深深的怨恨并且固執的不愿承認,可是當夢見媽媽說她其實沒有恨的時候,我就悄悄的放開了。這個男人,也一定有他不可言說的悲哀,才放棄了他最愛的女子。
在我命里不停糾纏的人,其實都是最深情的,我不能忘記。但遺忘,對我來說,卻是最奢侈的愿望。
2007年大學生的畫展,宇軒陪我去了南方的那個城市,我離開了三年,不知道翌有沒有找過我,或許他已經有了相依為命的愛情。我看著自己被宇軒緊緊抓住的雙手,安靜的笑。
那些疼痛,在這個曾經熟悉的城市,漸漸復蘇。
我拿著準備參展的油畫,去看靜修女,我想告訴她,我現在很幸福,并沒因羽翼未豐而溺死在水里。靜修女說,這些年,一直有一個叫凌翌的男孩來我,帶著一幅畫,“尹冉,你的離開,傷害了那個年輕人。”
“舍不得,就請回去。”宇軒站在我對面認真的說,“你愛上的那個人,一定能給你幸福。”
我把溢出眼眶的眼淚輕輕擦去。我的疼痛,只有我自己明白。
會展上的很多畫作,張揚得不像凡間的作品,每個人的世界和信仰都不一樣,我的作品是五顏六色的天空,那是我想念凌翌時,心情的顏色。
走到油畫區的時候,宇軒拉著我的手,停在一幅畫前,我抬頭,“尹冉,這是你最美的樣子么?”眼淚終于忍不住滾落,我看見《遂愿》的畫作,是我坐在書桌前抬頭看天的表情,“他一定把你放在心里,才能畫得如此傳神。”我看見落款的章,是凌翌。
想起靜修女說的話,和凌翌當初說上美院的決心,原來,只是為了這樣一幅畫,和一個沒有勇氣的女子。
“尹冉,去找他,你是他丟失的幸福,不要再傷他。我可以一個人回去。”宇軒的安靜,讓我的心有被碾過的疼痛。可是,沒人會知道,當年離開凌翌,是因為,我看見他的全家福相片上,那個被他叫做爸爸的男子,曾經在靜修女給我的信封上,對我溫暖的笑。我的愛情,因此無法生根。
(編輯·姚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