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他下班回來,她照例開門,接過他的包,拿拖鞋。桌子上是熱騰騰的飯菜,滿屋子香味四溢。他洗手,吃飯,她坐在他的對面,不時為他夾一塊紅燒肉,再給他添一勺蛋花紫菜湯。他心不在焉地吃著飯,想著前天剛買的股票,已經連續跌了兩天;單位里新來的小王,鋒芒正漸蓋過他,將成為他競爭科長的有力對手;下周考駕照,他的書還沒來得及翻一下……吃過飯,他把碗一推,轉身進了書房,打開電腦寫材料。寫完后已經是午夜,洗澡上床,她已睡熟。
除了安靜一些,這一天似乎和往日沒什么兩樣。結婚三年,日子漸漸像流水線上的程序,單調、乏味,按部就班。她不是很漂亮,但是人溫婉細致,做得一手好菜,除了有些嘮叨之外,基本上沒有什么大的毛病。像所有凡俗的夫妻一樣,他們的日子過得波瀾不驚。
第二天,一切照舊。晚飯后他坐在餐桌旁抽煙,她在廚房里收拾碗碟。他看著她在小小的廚房里來來回回地打轉,水龍頭嘩嘩地響著,忽然覺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但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對。睡覺前,他在床頭柜上看到一張紙條,她纖弱的筆跡寫著:明天有雨,記得帶傘。他拿著紙條,兀自發笑,這事兒也值得寫個條,為什么不直接告訴他呢?
他是在第三天才發現她不能說話的。他把一份急要的文件忘在了家里,回去取已經來不及,只好打電話讓她送來。電話打到家里,響了三聲,接起來了。他直截了當地說:“我有份文件忘在家里了。就在書房的桌子上,急要,你幫我送過來。”電話那端,沒有聲音。他又說:“是你嗎?你在家吧?”還是沒有聲音。他急了:“你怎么不說話?出什么事了?……”不待他問完,電話已經掛斷了。
他趕緊請了假,回家拿文件。在離家兩公里的地方,他看到了她。她騎著自行車,正使勁地往前蹬著。他從車上下來,攔住她。天正下著雨,她沒有打傘,衣服和頭發濕淋淋的。他正要埋怨她在電話里為什么不說話,她已經從懷里掏出他的文件遞過去,文件用塑料袋子封得嚴嚴實實,封面上有一張紙條:我失聲了,所以不能接你的電話。
他一下子就呆了。她失聲了,他居然都不知道。他只感覺這兩天家里格外安靜,就沒問問她是怎么了,他怎么這么粗心?
是的,他嫌她嘮叨。結婚三年,她越來越像個嘮叨的老太婆。每天說來說去,也不過是今天吃什么飯?排骨要紅燒還是清燉?熱水器要開40分鐘才能洗澡,這件襯衣要配那根領帶……她說話的聲音尖銳、凌厲,聽起來總像跟人吵架。他不明白,結婚前那么溫言細語的一個女孩兒,怎么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庸俗嘮叨的婦人?他曾經看到一句話說:一個女人等于500只鴨子。他深以為然,他想哪天她要是不嘮叨讓他耳根清靜,他就幸福了。
現在,她真的不能說話了。她在紙上“告訴”他:醫生診斷說是聲帶囊腫引發的暫時失聲,需要好好調理,不久后就會恢復的。
可是,聽不到她問他要喝番茄蛋湯還是青菜豆腐湯,聽不到她絮絮叨叨地講韓劇,聽不到她抱怨用電太費,小區的垃圾無人清理……他覺得很不習慣。每天,他自問自答,家里只剩下他一個人的聲音,單調而寂寞。他忽然發覺,她那讓他厭煩的聲音,其實才是他們的生活中最動聽最和諧的音符。
為了盡快找回她的聲音,他見人就問有沒有治療失聲的偏方。他帶著她去找有名的老中醫針灸;他買了綠豆和百合,堅持熬粥給她喝;每天晚上,他拉著她的手去散步,回憶他們戀愛時的事情……雖然通常都是他一個人在自言自語,但是從她亮晶晶的眼睛里,從她越握越緊的手上,從她沉靜的笑容里,他知道,那些被他丟失的幸福,又被他重新找了回來。
那天晚上,他睡醒一覺后,看見身邊的她正大睜著雙眼望著他,眼角有淺淺的淚痕。他詫異地攬過她的肩,問:“怎么了?”她不答,淚卻越流越兇。然后,她忽然開口說:“對不起。”
那三個普通的字,在他聽來,簡直如同天籟之音。他“騰”地從床上跳起來,像個孩子似的語無倫次地嚷著:“你會說話了?你剛才說什么?再說一句給我聽……”
她把頭伏在他的懷里,她說:“原諒我,其實我沒有失聲,我只是想試試,你還愛我嗎?我一直以為,你對我,對我們的婚姻,已經厭倦了……” 他愣著,忽然緊緊地抱住她。他的心柔軟而酸疼,這個柔弱的女人,動了如此的心計,不過是為了挽救他們的婚姻。而他卻因此,不但找回了他們的幸福,還聽到了世界上最美的聲音。
菠蘿香
我還記得18年前的那個春天,8歲的她第一次見到那個丑丑的東西:均勻隆起的橙色小丘,一身粗糙的刺,上面一簇綠葉,倒像是綻開的花朵。那是父親從南方回來帶給她的禮物,可是一家人竟都不知道怎樣對付這個異物。菠蘿在床頭柜上放了三天,父親才拿刀將它攔腰切成兩半,把里面的肉一勺一勺挖出來喂她吃。母親也突發奇想,將隔夜的米飯放進吃剩的菠蘿殼里,上籠微蒸,米飯吃到口里,竟是從未有過的鮮潤清香。
一年后,父母離異,她跟著父親,輾轉到另一個城市。日子像流水一樣滑過,她中學大學一路讀過去,畢業后在北京找了工作,穿寶姿,用LV手袋,喝巴西現磨的咖啡,完全是個優雅干練的時尚女子。只是,她再也沒有吃過菠蘿,就像她從不和別人談起自己的父母,那都是她心中不能碰觸的隱痛。
后來,她和他相識,相愛。有時他牽著她的手從街上走過,看見街角賣菠蘿的小販,手里握著長長的刀,利索地削去菠蘿外面粗糙的皮,又一刀一刀順著紋路將果核去掉,幾圈下來,手里已經是一只斜棱環繞干凈漂亮的菠蘿。
他追隨著她的目光,正要去買菠蘿,她卻拉他走開。她說,不喜歡,怕酸。當然不是怕酸,只是她忘不了,父親一勺一勺挖出來的菠蘿肉和母親清香鮮美的菠蘿飯。那菠蘿里浸潤著的曾經美滿幸福的家的味道,如今早已碎裂。
他們相愛兩年,她先提出分手。沒有理由,如果一定要找理由的話,便是彼此的熟悉吧。她害怕朝夕相處日久生厭,日日的瑣碎和平淡,再深的感情也能磨得波瀾不驚,就像當年的父親和母親。她不愿經受那樣的痛,所以,先放了手。她想,自己可能是不適合婚姻的吧。
分手之前的散伙飯,她醉了。生命中的聚散離合,她早已見慣,誰是誰的天長地久?不過是彼此的過客而已。
一個星期后,她下班回家。門竟然是虛掩著的,她警惕地推開門,聽到廚房里叮叮當當地響,她看到他正背著門,笨拙地挖菠蘿里面的肉。他把蒸好的糯米和菠蘿肉攪在一起,加入白糖、火腿丁、青豌豆,一起裝進菠蘿殼里,再放進微波爐。他做得那么專注,連她到了身后都不曾察覺。
她靜靜地看著,忽然緩緩地從身后抱住了他的腰。他一震,旋即,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他說,那天你喝醉了,說了很多……我特意去學做了菠蘿飯,馬上就好,你嘗嘗看,是不是小時候媽媽做的那個味?
她不答他,淚已經流了一臉。是的,她已經聞到了久違的菠蘿香,那醇美馥郁的香味,全是愛情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