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霧中的黑魚灣

一

我叫老海。

其實我的名字叫孟小海，我也并不老，我是黑魚灣小學六（５）班的學生。我們班的男生都喜歡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一個“老”字，這樣稱呼，似乎就能顯示自己長大了，成熟了。

我真正長大了，變得成熟了，是在爸爸媽媽離開黑魚灣之后。他們到一個很遠的城市里去打工了。

爸爸在離開前的最后一個晚上，喝了很多酒，他對我說，黑魚灣里只剩下最后一條大魚了，沒想到，它會從我的手底下一次次逃脫……

我知道那條大魚，爸爸用底網、兜網、下滾鉤……甚至還殺了一只雞作誘餌，結果都沒有捕到那條大魚。這讓素有“魚王”之稱的爸爸丟盡了面子。

我說，如果我們捕到那條大魚，你和媽媽是不是就不會離開黑魚灣了？我一直覺的爸爸作出離開黑魚灣的決定，似乎跟那條大魚有關。

爸爸說，沒人能捕到那條大魚，它已經變成了一個精靈。

我不信，我知道爸爸在騙我，一條大魚怎么會變成一個精靈？

這天夜里，媽媽走進我房間的時候，我正站在窗前，望著夜幕下的黑魚灣。

媽媽說，你怎么還沒睡？

我說，我睡不著……

媽媽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腦袋，當時我真想像小時候一樣，躺進媽媽的懷里，再讓媽媽唱一首好聽的漁歌，可是我克制了自己，因為我的個頭已經跟媽媽差不多高了。

媽媽說，等我們走了以后，你要聽爺爺奶奶的話。

我點了一下頭。

媽媽又說，我和你爸爸在外面掙了錢，先給你賣一臺電腦……

我看著媽媽，我不要電腦，你和爸爸可以不走嗎？

媽媽哽咽了一下，傻孩子，誰愿意離開自己的家呢！可是沒辦法，咱家的船已經拖上了沙灘……再說，沒有錢，你將來怎么上大學？

我說，如果我抓住那條大魚呢……

媽媽的眼睛里已經有了晶瑩的淚光，你不要胡思亂想了，快睡覺吧！媽媽說完，轉身走出了我的房間。

我沒有睡覺，繼續(xù)望著窗外的黑魚灣。就在這時，我發(fā)現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突然涌起一束高高的水花，我使勁揉了一下眼睛，海面上卻又恢復了寧靜。

是那條大魚么？

二

爸爸媽媽離開之后，我開始仇恨那條大魚了！

我暗暗發(fā)誓，不管那條大魚變成了精靈，還是變成了惡魔，我都一定要抓住它。

這天早晨，我再一次搖著小舢舨，來到鯊魚坨子。我和爸爸曾在附近見過那條大魚，它時常在這一帶的海面上出沒。它的身子是銀灰色的，差不多有一米多長，樣子很兇。爸爸說，這是一條雌性大鲅魚。往年秋天，鲅魚起群的時候，你只要站在船上，不用下網，那鮮亮亮的大鲅魚就會自己蹦到船上來……用不了一頓飯工夫，船上的魚就會堆得像一座小山……沒想到啊，如今的黑魚灣里只剩下最后一條鲅魚了！我問爸爸，往年的鲅魚都跑到哪里去了？爸爸嘆了一口氣說，都跑到人們的肚子里去啦！

接近中午的時候，那條大魚仍然沒有出現，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讓它變得越來越狡猾了。可是有一點我始終也搞不明白，這條大魚為什么不離開黑魚灣？難道它也像人一樣，不愿意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嗎？

中午的太陽靜靜地懸掛在頭頂上，沒有魚，波平浪靜的海面顯得異常空寂。

我一邊搖著櫓，一邊搜尋著那條大魚的蹤跡。我相信，只要大魚一露頭，我就會用手里的魚叉，準確無誤地插進它的脊背……魚叉雖然是一種簡單而又古老的捕魚工具，但是對付大魚，它非常管用。這是爺爺告訴我的。

如果我背著大魚出現在碼頭上，我相信全村的人都會聞訊趕來，當然也包括我的同學和老師，他們肯定會像迎接凱旋的王子一樣，手捧鮮花簇擁在我的身邊，為我歡呼……到那時，我就會像爸爸一樣，成為赫赫有名的新一代“魚王”！

這樣的場面已經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里。為了爸爸，當然也為了我自己，我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時間在一點點地過去，有一團鉛灰色的云，慢慢飄移過來，這是一片雨云。如果下雨之前，那條大魚還不出現，我就打算讓它再多活一天。

當我搖著舢舨繞過鯊魚坨子的時候，突然，水面上涌起了一團巨大的水花，一個銀白色的影了在水中一閃，不見了。

三

肯定是那條大魚，它終于出現了！

我把舢舨拴在坨子上，帶著魚叉，一個猛子扎進了水里。我一直追到鯊魚坨子下面的亂礁叢，才發(fā)現了它。它躲進了一個礁洞，只露出半截身子。僅憑它的腦袋，我就敢斷定，它就是那條讓爸爸顏面掃地的大魚！

過度的興奮和激動，讓我的心跳已經沒有了節(jié)奏。

為了不驚動它，我慢慢浮出水面，換了一口氣，接著第二次潛入水下，它仍然一動不動地躲在礁洞里，這給了我機會，我只要堵住洞口，它就是插上翅膀，也逃不掉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條大魚會如此輕而易舉地成為我的戰(zhàn)利品。

我聽見了自己怦怦的心跳聲，但此刻我很清醒，我沒有讓自己高興得太早。我握緊魚叉，貼著礁壁，悄悄地向洞口靠近。

當我突然出現在洞口的時候，那條大魚并沒有顯得驚慌失措，也沒有像往日那樣顯得兇惡無比，它只是輕輕地擺動著胸鰭，一雙圓圓的眼睛默默地注視著我，目光中不但沒有敵意，反而顯得很溫順，它似乎知道我一直在尋找它，正在迎接我的到來。

這反倒讓我感到手足無措和害怕起來，難道它真的變成了一個精靈？

我本來已經用魚叉對準了它，我只要沖著洞口，猛一用力，就可以把“魚王”的桂冠戴在自己的頭上，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的手突然軟下來，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我用腳蹬了一下礁石，再次浮出水面。

我望著天空越堆越厚的云層，這時我突然想起了爸爸曾經對我說過，鲅魚生性兇猛，只有在產籽的時候，它才會變得溫順。爸爸還說，魚也像人一樣，做了母親的女人，才更像一個女人。

難道這條大魚要做“母親”了，所以它才變得這么溫順？

為了證實我的猜測，我第三次潛入水中，那條大魚竟然離開了礁洞，但它并沒有逃走，而是在礁石上小心地搖動著尾鰭胸鰭。我向它的側面游動，我想看一看它的肚子是不是已經帶籽了，可是它好像怕羞，不讓我看，慢慢轉動著身子，始終同我保持著面對面。

我真的被它搞糊涂了。最后我把魚叉使勁插了下去，不過我沒有插向大魚，而是插進了旁邊的礁縫里。

大魚見我手里已經沒有了魚叉，這才緩慢地離開了礁石，動作笨拙而又小心翼翼地向遠處游去了。

我終于看清楚了，它的肚子是滾圓的，它真的是一條快要做“母親”的大魚……

四

當我兩手空空地回來時，雨已經下了起來，岸上沒有迎接我的人群，更沒有鮮花，只有爺爺一個人。

我每一次從鯊魚坨子歸來，爺爺都會等在沙灘上。

我快步向爺爺走過去，我對爺爺大聲說，我見到那條大魚了！

爺爺盯著我，半天沒說一句話。

我以為爺爺生氣了，囁嚅著說，我沒想過要放掉它，可……可它是一條快要做“母親”的大魚……

這時候，爺爺突然喊了我一聲，老海！

我嚇了一跳，我不解地看著爺爺，這是爺爺第一次喊我“老海”。

爺爺笑了，他在我的腦袋上撫摸了一下，我的孫子終于長大了！

爺爺望著雨霧中的黑魚灣，自言自語地說，總有一天，那條大魚會帶著它的兒孫們重新回來的！

我明白了爺爺為什么喊我“老海”，為什么說我長大了。我站在爺爺身邊，似乎已經看到了爸爸為我描述過的鲅魚起群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