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宮毯，創新中的復辟

北京宮毯，也稱手工織毯，原本只是達官貴人才能夠享用的奢侈品。據考證，中國早期宮廷用毯大多由習慣以毯為生的邊塞部落或地方政府供奉而來，唐代出現官坊毯的雛形。而真正的官坊毯出現在元代，據《大元氈·工物記》載，成宗皇帝大德二年（1298年），工部奉旨在大都（今北京）青塔寺設織作所，其間制造的地毯均為宮廷專用的官坊毯，還專門設立匠作院畫局負責官坊毯圖案的設計。明代建立后，朝廷接管了大都的官營織毯機構，并為紫禁城織造了一大批精美華麗的宮廷毯。清廷入主北京后，在全面接受漢文化的同時，對其他少數民族文化采取了兼收并蓄的態度，出自內廷的圖案樣稿發放至北京、新疆、西藏等地，由官辦地毯作坊或指定藝人織作，北京毯逐步確立了嚴謹、對稱、儒雅、祥和的藝術風格。

由于北京宮毯的構圖帶有官氣，深得朝廷的贊譽，一些達官貴人也開始效仿，以府邸能夠鋪用北京毯為榮。清朝后期，北京部分民間地毯作坊開始制作北京毯，以滿足京官、商賈和文人雅士的需要。到民國初年，北京已成為中國地毯的主要產區之一。

文字和口頭流傳的宮毯故事已經離現在很遙遠，一個令人堪憂的現實是：在國內市場需求旺盛的今天，北京宮毯制作技藝的傳承與發展面臨著嚴峻的考驗。

“過去的一些大工廠都不存在了，現在這個行業基本上都是個人的了。我們原來那些老哥們，現在基本上都不干了。”

說這話的是中國工藝美術大師薛龍冠。

薛龍冠，1940年生于江蘇省蘇州市，幼年隨父母遷居北京。1958年進入北京地毯廠工作，學習圖案設計。參加工作不久便開始對北京上萬張傳統地毯圖案進行整理和研究，借鑒國內外染織、服裝、室內裝飾等傳統與現代的藝術形式，使中國傳統地毯圖案有了新的突破。薛龍冠設計的作品清新明快、具有時代氣息，為北京地毯在繼承傳統基礎上大膽創新，形成新樣式、新類別、新品種起到先導作用。作為北京地毯行業的標志性人物，薛龍冠十分注重理論建設，撰有《淺談北京地毯圖案的發展與演變》、《牡丹和牡丹花在地毯圖案中的運用》、《關于地毯圖案的圖形與色彩的再思考》等論文。

干了50年的地毯，薛龍冠對這個行業的傳統、技術和市場變化了如指掌。身在業內，他對傳統手工技藝的感嘆與其他工藝美術大師如出一轍，同樣認為，在這個行業學藝很苦，不容易出名，也不容易出利。市場不景氣以后，許多有專業技術的人都轉了行，而現在的年輕人又不愿意進入吃苦受累的行業。

薛龍冠帶過很多徒弟，現在的徒弟是他的兒子。這很難得，包括工藝美術大師在內的許多業內的老藝人，都不太愿意讓自己的后代子承父業，很大原因就是因為他們自己知道干這行的苦衷。

通常認為，地毯是從波斯那邊傳進來，走絲綢之路到新疆。但薛龍冠介紹說，考古專家在沙漠里出土發現的拴扣地毯，大概出在東漢時期，距今約有2100年了。也就是說，中國的地毯至少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了，要比絲綢之路的歷史長，不能簡單認為地毯是泊來的。至于說到氈子是地毯的前身，薛龍冠認為，從實用角度講，地毯的真正鼻祖應該是席子，是當時人們日常生活的必需品。

北京是中國現代地毯的發祥地。為了考證這一結論，薛龍冠在擔任北京地毯研究所所長的時候，曾派人專門搜集過相關資料，進而證明，元朝時地毯從西北地區開始往北京發展，清代又開始發展到河北、天津等地，最后一直發展到山東、江蘇。元朝能做比較大的地毯，有的地毯有幾丈長。薛龍冠在故宮博物院見過明清時的地毯，尺度都很大，一卷卷的，很粗的，有的地毯好像從來都沒有打開過。

北京地毯工藝精湛，品種比較全，像毛毯、絲毯、盤金地毯、盤銀地毯都是出于北京。可以說，現代中國地毯成形就成形在北京。到現在，留下來的還是北京幾百年前傳下來的。

很多人認為北京地毯的圖形主要是“四菜一湯”式的，就是地毯的四個角有花樣，中間是一個圓圖。實際上，北京地毯的樣式遠遠不止這些。薛龍冠說，北京地毯有更多的內容，一般不為外人所知。像彩花的、剪花的……基本上都是在北京形成的。現在生產的產品樣式就非常豐富了。由于自己本身就是高動態設計的專家，現在，薛龍冠正帶領工作室的人吸收各個朝代地毯的經典紋樣，創作出一種古文式地毯，給地毯發展又增色不少。

北京地毯的發展凝聚著幾代人的心血，上世紀五十年代，北京的地毯廠比較多，有崇文地毯廠、西城地毯廠、燕京地毯廠、北京地毯廠……大概有個五、六家，到公私合營以后，這些廠就給合并成了北京地毯總廠。總廠據就設在安貞橋附近，現在已經被商業開發，只剩下一個辦公樓了。

剛進這個行業的時候，薛龍冠也是跟師傅學徒，一步步走過來，有辛苦汗水，也有難以言表的快樂。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成為最早的北京工藝美術大師，也是國內地毯行業目前唯一一位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在薛龍冠的記憶里，上世紀八十年代是工藝美術行業最好的時期，非常紅火，達到了鼎盛時期。廠里工人的獎金，比社會其它行業要高出許多。那時大師的職稱是和工資掛鉤的，他的工資是220元，比黨委書記拿的還多。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開始，地毯和整個工藝美術行業開始慢慢走下坡路，工人們都下崗了，工廠基本上已經停頓。

世界萬物真是物極必反，紅透頂了就下去了。薛龍冠在為北京地毯業曾經的輝煌感嘆之余，也認為，那個時候的體制也有很多弊端，其中一點就是對創作有很大的限制，那時他就提出過：地毯抓質量要抓兩方面：工藝技術質量和藝術質量。工藝技術是一個手段，更要表現藝術質量。但那時的領導多是外行，跟他說這個說不通，就只能按領導的指示辦。

“過去是廠長說了算，廠長能懂多少？”薛龍冠說，“過去曾經批判過外行不能領導內行的說法，那得看是什么行業，也得看怎么領導。你不尊重內行人，怎么能領導內行！”

更令薛龍冠痛心的是，工廠倒閉之后，領導讓人把廠里的許多圖紙都當做廢品賣了，那可是幾代人的心血啊！

對比過去的國營管理體系，薛龍冠認為現在的民營體制非常有利于工業美術業的發展和創新。比如，設計師要有想法，市場也需要，老板要掙錢，大家目標一致，你說什么他都聽你的。而且現在相關行業也是私企，是我們說了算。而過去國營廠里的技術科、質量科一大堆，有技術的人不在技術科，管質量的不懂技術，誰也抓不了工作。現在地毯產品的質量為什么比以前好？這是企業體制的優勢。

薛龍冠戲稱自己又回到了地毯制作的作坊時代，只是這個作坊是在一座現代公寓里，全然沒有舊式作坊的影子了，經營方式也當然要比原來的作坊更具規模。

工藝美術行業過去一直算是冷門行業，跟老百姓的生活無關，地毯產品幾乎都是外銷。隨著中國經濟發展和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現在地毯的內銷比外銷要好，差不多占到全部產量的90%以上。而且對地毯工藝質量、藝術水平的要求都非常高。薛龍冠說，現在我們搞的最高檔的是絲毯，賣得很好。

過去出口的地毯主要是以花卉圖案為主，是外貿部門定的，生產廠家并不知道市場需要什么。現在，國內需要什么樣的地毯，薛龍冠都很清楚，所以老板請他來干就聽他的。比較煩人的是，市場上仿制或侵權的地毯產品太多了，薛龍冠他們正在跟侵權人打官司。

薛龍冠很看好地毯業的前景，他認為，因為有市場，有銷路，這個行業就不會倒。他甚至覺得中國的地毯企業會很快，給國外一些企業提供設計，或者帶著圖案去訂貨，然后帶回來再銷售。那樣中國的地毯商人不就是當地國家的外商了嗎！

事實上，工藝美術的傳承到了薛龍冠這代人，已經跟前輩不太一樣了，他們都具有文化水平和專業知識，接受新鮮事物比較多，理解得也比較快。而他們的前輩至少在當時中國的大環境下，受視野范圍的限制思想還是比較封閉的。但薛龍冠這代大師也都感到身上的壓力很大，他覺得，現在工藝美術行業的救贖力量還很薄弱，應該大量培養圖樣人員，搞設計，創作的人才。市場經濟是以質論價，好東西就得賣高價。可沒有了技術含量和藝術水平的提升，這個行業就會在市場的沖擊下萎縮，這很危險！

“這個行業是一輩子都學不完的，沒有止境。”薛龍冠說。

從傳承到創新，北京宮毯需要復辟的還是真正的手工工藝。這也是傳統工藝美術行業面臨的共同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