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翔,1986年大學畢業,1994年開始經營普羅藝術公司,主營西方古典音樂唱片,現在是北京普羅之聲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總經理,廳堂版《牡丹亭》出品人。
時間:2008年1月
地點:北京,皇家糧倉咖啡廳
采訪:老牧
說起皇家糧倉,很多北京人也不知道其準確位置。這座比六百年故宮年齡還大十歲的建筑,曾是明清兩代皇家囤集糧食的倉庫,雖歷盡滄桑,卻相對完整地幸存下來,并且還維持著舊貌。近年來,由于政府開始加大對古建筑的保護利用,這里已經成為具有鮮明文化特征的旅游景點和商業服務區,尤其是當這個叫王翔的人把昆劇《牡丹亭》搬進皇家糧倉以后,這座埋沒在歷史云煙中的古建筑,再一次引起人們的關注。
商業文化: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進入這地方的?
王翔:2005年我開車從這里經過,完全被震撼了。有時跟別人說:這東西怎么就600年了,我覺得是憑空從地里長出來的東西。小時候騎自行車在這里穿來穿去的,只知道這是個倉庫,前面是門市,從來沒注意還有這么大體量的東西。你看,小時候覺得四合院很大,現在回去會覺得原來這院子怎么這么小啊?可像這么個龐然大物居然沒有察覺到,很奇怪。
商業文化:北京的古建筑太多了,許多就在身邊,一不留神就會錯過,拆也就拆了。再加上原來有些古建筑被許多單位占用著,不容易被發現。其實這些建筑都很有特色。
王翔:對。一開始就覺得這個建筑比較奇特,因為在北京城很少有這樣的建筑。這種建筑特別像明式建筑,因為在清代以前,建筑造型都是簡約流暢,到清朝的時候,建筑就已經追求奢靡,開始繁復,怎么復雜怎么來,雕梁畫棟啊,前庭后院啊,幾乎是登峰造極。
商業文化:這糧倉是明朝的?
王翔:不是。北京建都是從元代開始,糧倉是元代修建起來的,叫元北太倉。后來朱元璋的兒子朱棣遷都北京,在修紫襟城之前先修糧倉。兵車未到糧草先行嘛!明朝人把元北太倉重新規劃了一遍,在北太倉的基礎上改建成適合明代要求的糧倉。我們推算,紫禁城是1420年竣工,糧倉于1409修建,只用了一年就改造完了,比紫禁城早10年完工。從元代到明清兩朝,再到民國和1949年以后,糧倉見證了整個北京的歷史。

商業文化:看這倉里的磚跟北京老城墻的差不多。
王翔:對,和長城的城磚是一樣的規格。因為糧倉在封建社會是最重要的,是保證軍事政治統治的命脈,所以糧倉修建成這種規格是有他的道理的。正因為是糧倉,所以沒有尋求審美價值,而尋求的是實用價值,也就是儲物。你看,這墻兩米厚,冬暖夏涼,而且下面有排風口,可以進行循環式的空氣對流,使得糧食不發霉,不生蟲,不被蛀。我們進來快三年了,沒見過一只耗子。
商業文化:600多年了,留下來就不容易。
王翔:現在很多人都注重自己私宅的家居風水。有個風水大師就在我們隔壁糧倉講風水課。他說:一個建筑有自己的靈性,比如說,像這樣一個建筑,和寫字樓的一個空間是不一樣的,它是頂天立地,獨立于世的,經過600年的風風雨雨,24朝皇帝,加上民國、軍閥混戰和抗日戰爭,它居然還站在那里,這就是靈性。要知道,像紫禁城、前門樓子,一般不會有人去拆,而這個舊糧倉,沒有誰去刻意保護它,打仗的時候隨便一個軍長、師長來,都能把它拆了,而且說拆就拆。這是大師說的,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
商業文化:北京城拆了那么多建筑,居然沒拆這座倉庫,本身就說明它有實用價值,你看,如果不是原來商業部門一直在利用這里的倉儲功能,現在是什么樣就很難說了。這也是一種緣分吧!
王翔:有道理。我們跟建筑之間的關系,有時也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一樣,確實就是緣分。
商業文化:沒有你05年的那次偶然發現,也就沒有了現在的皇家糧倉,也就少了一種昆曲的表演形式。
王翔:哈,我跟這座糧倉還是很有緣分的。
商業文化:你這里是幾號倉?
王翔:我們這個院里是18、19號倉。旁邊還有一個倉是19號倉,是新的倉庫,當時是一商局百貨批發倉庫自己編的號,編號不太規范。實際上這院里就9個老倉,包括我們這兩個倉。
商業文化:畢竟是600多年的老建筑了,改造起來很麻煩吧?

王翔:我們這兩個倉是保持得比較完好的兩個。當時接手這個倉首先考慮的是安全,請建筑專家看過,還請林業局測試過木頭的承重能力。建筑已經600年了,樹齡已經1000年了,測完之后才知道是危房。這關系到人的安全問題,很重要。我們首先想到的就是加固,怎么加固?而且還要體現倉的原貌?于是用了很多玻璃,打開燈之后可以看見另一個空間。還做了一個天井,十分通透,能夠感受到舉架的高度,這種空間感和恢宏感,能把糧倉的原貌維系住。
商業文化:這樣做在使用面積上很吃虧的。
王翔:對,糧倉現在是市文物重點保護單位,歸屬單位是北京市文物局,使用者還是北京一商局,現在叫一商集團。他們按建筑平米租給我們,租的時候我們就非常吃虧,因為這墻有兩米厚,這一轉圈,500平米的一個倉庫就變成300平米了。當時我就跟他們商量,能不能在這里面起一個二層,擴展一下可利用的面積,這樣才做了一些調整。現在看來,整個改建還是比較成功的。
商業文化:一開始就想做昆曲嗎?
王翔:沒有。一開始是考慮把他做成古典音樂,我是做古典音樂的,也有自己的雜志,叫《留聲機》,從英國拿的版權,是英國從1923年創刊的古典音樂雜志。原來想把這里做成一個《留聲機》視聽中心。事實證明我當時過于理想化了,因為聽音樂的人都是比較閑的人,閑的人未必是有錢人。
商業文化:你在糧倉的投入巨大,指望音樂發燒友的消費來獲得回報很難,也不太對路子。
王翔:是啊,后來我們就開始改造。一個是會所,另外一個改造成公共使用的多功能空間。比如說會議、展覽、發布會、慶功宴。我們認為,糧倉有它特殊的文化價值,希望它能體現富足與豐收,是vip可以選擇的一個場地。后來就變成了這樣一個格局。
商業文化:后來就選擇了昆曲?
王翔:也有一個過程。如果沒有自己的表演項目,這個場地始終跟一個物流方似的,這不是我們想干的。我們畢竟是一個文化公司,所以就繼續尋找項目。原來我想做一個爵士音樂會,或者室內音樂會。也完全可以做。包括今年我們做了12場室內音樂會,還要再做12場爵士音樂會。意大利使館、德國使館,還有一些北歐丹麥的使館,他們有很多非常優秀的爵士藝術家,來中國的時候也可以在這樣一個環境里演出。
商業文化:那你怎么又接觸到昆曲了?

王翔:那是2006年6月,在民族宮禮堂舉辦的一個中國遺產日的晚會上,我第一次看昆曲,是《京夢》,也是《牡丹亭》當中的一折。看了之后觸動很大。中國的傳統戲曲不是我們所想象的老朽、破敗,還是有驚艷之美的。回來之后我就開始研究《牡丹亭》,研究昆曲,發現昆曲跟皇家糧倉有很多契合的地方,比如在時間上,昆曲也是元末明初,有600多年歷史,糧倉是1409年永樂年間,到現在接近600年。這不能說是純粹的巧合。
商業文化:昆曲是陽春白雪,過去都是文人雅士看的,太小眾了。
王翔:是的,太雅了。昆曲沒有辦法普及,是因為太曲高和寡了。昆曲都不屬于小資,而是大資,而且是大資當中的頂尖。為什么呢?因為像中國歷代的科舉考試這種選拔人才的方式,通過科舉拿狀元、榜眼、探花,造成了大官人就是大文人,大文人就是大官人。這些人絕對是有修養的,也因為有官位,就有經濟基礎,才有這種消費的基本條件和這種層面的品位。
商業文化:昆曲其實是比較私人的。

王翔:是啊。你看江南園林,造園林光看風景是不行的,還得畜養家班,給老爺唱戲。唱的這些戲呢,有可能是老爺寫的本,老爺填的曲,老爺玩的東西。而且跟老爺交往的這些朋友,也都是當地名仕,那絕對都是社會名流。他們看昆曲的時候,什么是似水流年,什么是姹紫嫣紅……這里面的學問太深了!
商業文化:當年昆曲是在江南的私家園林里以家班形式發展起來的,皇家糧倉的《牡丹亭》也是類似家班的演出形式。
王翔:廳堂版《牡丹亭》就是要回歸傳統,以家班的演出形式展現昆曲,最具有原真特色。而且,家班的表演形式與皇家糧倉的氛圍最吻合,比較協調。
商業文化:但家班的演出形式對演員的要求也更高。
王翔:當然。廳堂版《牡丹亭》的演出班底是以蘇州昆劇院為主,演出過程中沒有麥克風,由樂師現場演奏,演員全靠嗓子和身段來表演,演唱分貝起碼要提高一倍。演員就在觀眾中表演,水袖幾乎可以打到觀眾鼻尖,演出中出現的一點紕漏都一目了然。
商業文化:你請昆曲演員來演出,請林兆華來導演,可林兆華是話劇導演,而且還是先鋒意識很強的導演,這好像有點不倫不類。
王翔:不僅是林導,我們廳堂版《牡丹亭》的導演還有汪世瑜,他是著名的昆曲藝術家。俞振飛之后就是他了,當然還有上海蔡振仁先生,都是屬于大師級的人物,我們叫人間國寶。
商業文化:兩位導演,一個是戲劇名導,一位是戲曲名家,看得出,你是在追求另外的一種藝術效果。
王翔:哈哈,準確說,我是由于追求商業而陷入文化泥潭的。反正是要表現出差異性。你看,《牡丹亭》有多個版本,怎么才能創造另外一種審美機制,或者說,怎么才能用更獨特的形式來表現湯顯祖老先生的《牡丹亭》?琢磨這些,人就完全變了,變得越來越癡迷。
商業文化:你的想法跟導演有沖突嗎?
王翔:那得共同探討,因為我想做的既不是戲劇,也不是純粹的戲曲,而是戲劇和戲曲的組成。
商業文化:實際上你是在做一個產品。
王翔:對啊,現在是商品社會,從某種程度上說,文化就是一種商品或者一種產品。而文化作為一種商品出品,就不應該完全聽導演的,也不應該完全聽某一個大牌主演的,應該聽出品人的。當然,出品人不應該只有商業的判斷力,而沒有一個審美的標準。如果你審美標準不行,老去強奸大導演和大演員的創意,結果就是,你出的那些東西就狗屁不是。

商業文化:兩位導演的合作順利嗎?
王翔:挺好的。當然,把這兩個人拉在一起,這里頭的功夫就比較大。因為他們倆一見面,互相都特別尊重。這個說:唉呀,汪老先生!那個說:哎呀,林先生!實際上,他們兩個都有些不以為然。
商業文化:他們倆是錯位的。
王翔:比如林老師說:我不懂戲,這得聽汪先生的;汪先生又說:您是大導,我們得聽您的。但是在合作過程當中,就出現了一些矛盾,當然這些矛盾都是很微妙的那些。怎么能夠把他們糾集在一起,然后融合成一種符合出品人要求的一種結果?
商業文化:你的決策相當關鍵。
王翔:而且還要有技巧。
商業文化:藝術家在他有感覺的時候都很固執。
王翔:藝術家是很認真的。沒有這兩位老先生,這部戲也成功不了。他們很細致,從給演員說戲,從整個戲曲的角度給演員摳戲,都能從老藝術家身上感受到不少東西。
商業文化:把昆曲搬進糧倉需要創意,尤其看你這里的結構,應該說是從未有過的舞臺形式。
王翔:是啊,戲曲從民國以來都是“兩門簾一挑出來了,一挑門簾又下去了,上抬口下抬口”嘛!你說這糧倉怎么唱呀?八根大柱子,中間一處。這空間怎么用?這是下了功夫,費了腦筋的。
商業文化:任何舞臺規劃都不能和糧倉抗衡。
王翔:沒錯,糧倉不可改變。不僅是因為這是文物,還因為這里的藝術魅力就在這些柱子上、墻面上,這些東西是根本抗衡不了的。怎么辦?你就得尊重它,只有當他變成背景的時候,你戲里的神和魂以及精神核心的東西就找著了。所以經過很多曲折、反復和周折,大家甚至有一些爭論,最后有一個這樣的結果是殊途同歸了。

商業文化:這段經歷大概有多少時間呢?
王翔:兩三個月吧。
商業文化:時間不算長啊!
王翔:還算順利吧。因為組班子之后一直在蘇州排戲,北京這邊就琢磨這空間怎么用。等這個戲排得差不多了,把所有演員都裝到倉里以后,我們的考慮也基本成熟了。當然這期間又發現出了很多問題,然后又重新來。最煎熬人的是首演前的二十天,林老師、旺老師加上我們整個劇組,沒日沒黑的滾了二十天,因為不只是單單的唱戲就完了,還有燈光,空間安排。
商業文化:皇家糧倉已經有一些品牌影響力了,吸引了不少名流和知名企業來這里欣賞昆曲,這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啊!
王翔:還不夠。文化產業需要相對穩定又不斷更新的機制,文化產品也需要穩定的落腳點,同時又要體現藝術特征以及文化的差異性。我們還有許多想法,或者說是創意,需要在探索中實現。
商業文化:相信能夠一一實現!
王翔: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