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是沒見過那罌粟花啊,長得是真漂亮,滿滿一大片地,把人眼都耀花了,比你們城里公園里的花還好看。”
聽爺爺說,我家的發(fā)達與敗落,幸運和倒霉,全因那一碗大煙膏所致。
那是1938年春天,小鬼子打進山東,一路燒殺搶掠,省主席韓復(fù)榘帶著大小官員望風(fēng)而逃,一潰千里,我們那里就成了三不管地區(qū)。窮鄉(xiāng)僻壤,山高路險,百姓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逃荒的逃荒,闖關(guān)東的闖關(guān)東,就有那一片片兔子不拉屎的薄地扔在那里沒人種,路上常能見到餓死人的尸體,一群群野狗因為啃吃死人肉,眼睛都吃紅了。
我爺爺?shù)囊粋€遠房親戚在縣城里開藥鋪,他托人給我爺爺捎個信說,兵荒馬亂,貨物不暢,藥店里用于止痛的大煙膏嚴重缺貨,種這個肯定能發(fā)家。還給帶來不少罌粟種子,詳細交代了種罌粟的法子。
爺爺早年闖過關(guān)東,在東北見過人家種罌粟,也知道種這玩意兒是違法的,可人窮志短,馬瘦毛長,為了生計,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再說政府也早沒了,連省主席韓復(fù)榘都讓蔣介石槍斃了。就心一橫,悄悄在后山一塊沒人要的荒地上種了少半畝罌粟。那年老天很關(guān)照,雨水不錯,又足足上了兩車糞,苗出得挺齊,綠油油的怪好看的。到了夏天,罌粟開花了,有紅、紫、白色,鮮艷奪目,很是漂亮。偶爾有幾個放羊人從這里路過,還在嘀嘀咕咕,老陳家這種的啥玩意兒,怪好看的,可是不當(dāng)吃不當(dāng)喝的。
轉(zhuǎn)眼就到了“割煙”的時候了。爺爺帶著他的兩個兒子,也就是我的父親和叔叔,每天天不亮就悄悄上了山,每個人拿著一把鋒利的小刀子,把罌粟果淺淺地割一個小口子,然后到傍晚再來,把那流出來的乳汁狀已半凝結(jié)的煙膏小心翼翼地刮到一個小碗里。每個罌粟果大概能割上五六次。幾天下來,割下的煙膏裝了一大海碗,爺爺把它藏在土墻的墻洞里慢慢陰干,還再三給兩個兒子交代,要是土匪來了,打死也不能說,那就是全家的命啊。
怎么安全地把東西送到城里的藥店,也是個難題。沂蒙山的“響馬”是有名的,心黑手辣,殺人劫道是常有的事。最后絞盡腦汁想了個辦法,爺爺和父親扮成討飯的,衣服是現(xiàn)成的,本來就和叫花子差不多,拄著打狗棍,提著破罐子,煙膏用油紙包好放進罐子,上邊倒半碗稀飯。一路上擔(dān)驚受怕,左躲右閃,總算平平安安進了城。
這一碗煙膏送到親戚的藥店,賣了二十個大洋,爺爺高興得合不攏嘴,說是活了半輩子了,還沒摸過大洋呢。可有懂行人說,你吃虧了,要是賣給別的藥店,至少還能多賣十個大洋,爺爺很知足地說,這就不賴了,要不是人家給咱指路,哪里會想到發(fā)這個財呢。親戚說,罌粟殼藥店也收,中醫(yī)以罌粟殼入藥,處方又名“御米殼”或“罌殼”,能鎮(zhèn)痛、止咳、止瀉。不過那東西不太值錢,后來爺爺用太平車推了一車過去,才給了兩塊大洋。
就用這筆錢,爺爺買了五畝薄地,續(xù)娶了一個寡婦,就是我的后奶奶,還帶了一個兒子過來,就是我的老叔。爺爺又咬牙送我父親讀了一年私塾,他就成了村里唯一的讀書人,全村寫對聯(lián)、寫家信,都成了他的活兒,大家都叫他小秀才。莊戶人眼皮淺,沒見過大世面,就說我家“發(fā)了”,其實還是住著破草房,破衫爛褲,一天三頓喝糊糊。
第二年,抗日政權(quán)一建立,種罌粟就有人管了,有幾家偷偷種的,都被區(qū)里帶人去鏟掉了,還被罰游街示眾,再沒人敢種了。沒多久,為了打鬼子,也為了吃飽肚子,我14歲的父親就參加了區(qū)小隊,因為年齡小,硬是被爺爺要回來了。第二年,父親又偷偷參加了縣大隊,爺爺無奈,只好作罷。父親因為多少識幾個字,很受重用,一去就當(dāng)了通訊員。有一天晚上,父親奉命去給四十多里外的武工隊送信,第二天中午回來一看,傻眼了。頭天夜里,鬼子漢奸來了三百多人,包圍了縣大隊,打了一夜,四十多個弟兄一個沒跑出來,全犧牲了。
父親后來對我說,如果沒有爺爺偷種罌粟,自己就上不起學(xué),也當(dāng)不上通訊員,那晚上也就和大伙一起“英勇”了,自己能僥幸活下來,還真得感謝那碗大煙膏。可話又說回來了,就因為縣大隊只有自己一個人活下來了,后來的每次審干,都要被提出疑問,咋那么巧,早不來,晚不來,你去送信了,敵人就來了,這里面有沒有什么問題?父親有口難辯,又苦于沒有證人,所以,檔案里被寫了一條:“此人不能重用”。后來,雖然父親仗沒少打,功沒少立,從山東打到東北,又從東北打到海南,還負過幾次傷,可就是升不上去。和父親同年參軍的戰(zhàn)友,大都升到了軍級以上的領(lǐng)導(dǎo)崗位,父親卻一直在團的位置上,不上不下,整整晃了二十年,最后還是被轉(zhuǎn)業(yè)到地方當(dāng)了一個縣里的衛(wèi)生局長。
文革一來,父親又因為那個事被打成了“叛徒、內(nèi)奸”,戴高帽、住牛棚不說,還被打得死去活來,多虧他的一個老下級,那時已是南方一個軍區(qū)的副司令,以追查歷史問題為由,把“老團長”轉(zhuǎn)移到南方保護起來。我們幾個孩子也成了“狗崽子”,連紅衛(wèi)兵都沒當(dāng)上,一出門就被人欺負。最可氣的是,老家已近八十高齡的爺爺,也被打成了“漏網(wǎng)地主”,奶奶被打成“地主婆”,她本來就有病,連驚帶嚇,不到倆月就去世了。爺爺三天兩頭被揪到臺上批斗,一遍又一遍地交代當(dāng)年怎么種罌粟,如何“發(fā)國難財”,怎樣派兒子到縣大隊當(dāng)“臥底”,出賣革命同志。爺爺?shù)摹吧羁虣z查”,總是以這一句話來結(jié)束:早知道有這一天,打死也不種那玩意兒了!
爺爺命大,到底熬過了十年動亂,被我父親接到城里養(yǎng)老。一高興,就說起那碗大煙膏:“你們是沒見過那罌粟花啊,長得是真漂亮,滿滿一大片地,把人眼都耀花了,比你們城里公園里的花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