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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黑磚窯事件尋訪日記(2007)

2008-01-01 00:00:00
天涯 2008年1期

人間、黎明的山西行日記

作者:人間

2007年6月20日

19日到三門峽,與黎明會合。上午一起出發到運城,中午,到達永濟。去了磚窯,傍晚轉到臨猗。當時記下的文字已經丟失,唯行程如此。

6月21日

上午,黎明注意到城內的電線桿上貼著尋人啟事,明顯是家長留下的。我就嘗試著打啟事上的號碼,手機接通后,才知道他們就在臨猗公安局,一共有二十多個家長。于是我和黎明趕到公安局與家長們會合。這些家長們來自河南、山東、陜西,也有山西本地人。詢問了一些家長的情況,黎明統計了名單。記了幾位家長的經歷:

1.在公安局門口,我問了一位山東淄博的母親,她兒子22歲那年離家,五年沒有音訊。看電視聽說這邊黑窯的事情,就抱著一絲希望趕過來找,可沒有任何線索。她說五年來一直在找兒子,已經傾家蕩產,這次到山西帶的五百塊錢都是找人借的?!罢嫦M苷业剿?,哪怕讓人打成傻子,帶回去自己養著也行……”說到這里,她老淚縱橫。我遞過一張面巾紙,鼻子發酸。

2.一位陜西咸陽的父親說,在河南都市頻道的那段錄相里看到一個孩子,是個左撇子,動作特別像自己兒子,他想辦法聯系了付振中(河南電視臺記者——編者注),問了那段錄相的拍攝地點,然后趕來。根據付振中提到的地名去找,卻一個孩子都沒看到。

3.一位河南父親的經歷更離奇。他兒子失蹤了三個月,可就在前天兒子竟然給家里打了電話,用的是工頭的手機。兒子給他說了地點,是個村名。父親到山西找了很久,根本沒有那個村子,打工頭手機已經停機。根據號碼所屬地區,他來到這里。中午,警方派人和這位父親一起去一個名字類似的村子尋找。后來不知道結果。

家長們說省里的人正在辦公室開會,會后才接待他們。于是大家等著。會后接待了家長,也只是讓他們做了簡單的登記。不過招待了家長們午飯。公安局的人說下午會再次接待他們,但接近三點仍然沒有動靜。我們聯系了《大公報》的朋友,恰好我們集中關注的幾個家長準備去永濟,想看看那里的窯工名單或收容部門有沒有線索,于是家長十人、《大公報》三人、我和黎明一共十五人前往永濟。我和黎明也假裝是來尋找親人的。

先后去了公安局、派出所、民政局、智障人員臨時收容所等部門。在民政局,局長打著官腔說不給大家看他們收容的智障人士,說了好些好話之后,對方仍然不答應,官架子十足。于是大家火了,咸陽那位父親拍案而起,我們也一起憤怒了。后來那局長被叫了出去,來了另外一個人才安排我們去看人。

來到臨時收容所,聽說前幾天收容了一百多名從磚窯里解救出來的智障者,前天和昨天已經遣送一些人回家,余下四十多人,都不知道自己家在何方。他們傻呵呵地看著我們。有兩個看到《大公報》的朋友在拍照,跑回屋子里去穿上民政局發的橘黃色T恤衫。他們扯著T恤說,好看。這情景讓一位尋親的母親落淚,她兒子也是智障。屋子里熱乎乎臭烘烘的,有的人臉上還有被打過的傷疤。有一個嚴重些的,三十幾歲模樣,腦門上還有口子,咧嘴一笑,我發現他掉了幾顆牙。

可仍然沒有幾個家長找到孩子。晚上再轉到芮城。

6月22日

上午,仍和家長一起,去芮城收容所。中午開始趕往運城,準備與第二批人員青山、海水、陌以及神槍手會合。

記下當時與他們聊到的一些想法:首先我們都會問,到山西能做些什么?可能有三點吧:一、增加呼喊力度。我們不能忘了,天涯網站上“400位家長泣血呼救”的貼子雖然總是飄在首頁,但直到被封點擊量也不過六十萬,這六十萬的點擊率能說明民眾的普遍關注已經給當地政府造成壓力了嗎?似乎不能。比如臨猗縣,是河南電視臺曝光黑磚窯事件中的地點之一,但我們20日到達臨猗,21日省級相關部門才開會組織徹底清查。山西幾千萬人口,仍和往常一樣生活,如果不是黑窯事件,你根本看不出來這里的某些角落正有罪惡發生。呼喊的人只是通過網絡等媒體呼喊,而真正在前沿歇斯底里的卻只是那些家長們,也許我們的加入能讓他們的聲音更大一些。二、監督某些職能部門的工作。我們在某縣的公安局,工作人員把厚厚的名冊丟在桌子上,家長們一擁而上地去翻,查找自己孩子的姓名是否在那名冊上。很混亂,效率低。而在民政局,家長們要去智障收容處辨認一下那些智障者,可局長擺起架子不答應。這樣一些作風需要監督,必要的時候可能可以反映給媒體曝光。三、或許可以發現真相。21日在永濟智障臨時收容處的工作人員親口告訴我,從永濟的黑磚窯里解救出來的智障者就達一百人以上。而23日,很多媒體公布的數據卻是:已解救359人,其中智障65人。顯然,這不可能是實情。

而其實,還有更簡單的事能夠做到。比如有些家長不識字,幫他們翻翻名冊都需要人。別覺得這樣屈才了,這是力所能及。有人和他們站到一起,本身已經是一種很溫暖的事。

23日,我和黎明開始返程了。

青山、海水、陌、神槍手、紅旗的山西行日記

作者:青山、陌

6月23日

根據22日晚上與人間、黎明的交流,臨猗尋親的家長仍然比較多,于是我們到了這里。聯系了一些家長,最后決定先去看看磚窯。從北京來的神槍手跟我們會合了,他連夜開車過來。從臨猗一路向西然后轉北,一共看了4個縣11個磚窯。到第一個磚窯附近時,我們小心翼翼的,生怕有狼狗突然竄出來,結果什么動靜也沒有,甚至靜得讓我們害怕,只有一排排蒙著塑料布的磚坯整齊地排著隊。我們從側面走進去,試探著往里走了一圈,走到一間房子前,進去打聽,有個留守人員在這看磚窯,說是政府整頓,都停工了。在另一個正在生產的磚窯里,窯工住的地方每個小房子有兩張用磚支起的木板,上面放著破舊的被褥。我們跟窯場的一個工人搭話問了一些情況。他老家是陜西的,27歲,家里種地不夠吃,出來打工,家里有老婆孩子,每月能賺一千多,是按出磚的數量提錢的,發了錢寄回家。他對這工作還滿意。我們看了一圈,都覺得燒磚的工作確實是苦力,但如果我們看到和聽到的是正常時期的真實情況的話,這就不算黑窯,工人們就不算奴工。

后來我們和找孩子的家長一塊去了另一家窯場。我們十多人包了兩輛面包車,直接開進磚窯的空地上,這么多人長驅直入,院子里有七八位男女,竟然沒人阻擋或詢問一句。我們首先被兩排小房子上掛著的新門簾吸引了,那是輕紗做的簾子,要么雪白要么粉紅,掛在周圍都是塵土的破舊小房子門上,說不出來的滑稽。掀開門簾進了屋子,里面有四張鐵床,上面掛著嶄新的輕紗蚊帳,床上鋪著整齊干凈的涼席,還有吊扇在扇著風。和一個坐在門口的孩子說話,年齡大概15到18歲的樣子,他一直靦腆地、憨憨地笑,說過一段就回次家,一個月賺六七百塊錢,發了錢就寄回家。青山說,你告訴我家里的電話號碼,我幫你打個電話,告訴家人你在這里很好,讓他們放心,行不行?他只是拘謹地笑,不說話。這時一個婦女過來說,他家里沒電話,青山說那他都不和家里聯系嗎?婦女回答說:都是打到別人家里讓人家去叫他家人,我說那也行啊告訴我號碼,讓我打。婦女說,那不行,有電話的人家離他家很遠,不好找的。只好作罷。這時家長們邊看邊說:現在有床了?我們上次來可沒有,以前那么多干活的人呢?也沒人回答,我們只好出來返回。

總的來說,不得要領,于是我們放棄了看磚窯的想法。晚上八點左右到了洪洞,在民政局對面的旅館里與安徽余文春的家長、河南王本真的家長聚在一起,了解了他們的情況:在洪洞縣公安局發現了與他們的孩子很相似的照片留底,但當他們要求看人的時候,得到的答復是照片上的人都被遣散了,然后就一直在公安局與民政局的互打皮球之間奔波。在民政局得到說法讓他們明天上午八點半去。

6月24日

上午,青山假裝成王的妹妹(青山也是河南人),跟余和王去了公安局。公安局繼續踢皮球。局長對到他這里要人似乎很生氣,大聲解釋:我們公安局只負責把人解救出來,然后交給民政局,民政局是負責收容和遣送的,勞動監察大隊是負責發工資的,這你們還不明白嗎?我們這里怎么會有人呢?又讓去找民政局和勞動監察大隊。如此情形,我們沒有辦法只好離開。到公安局門外,看到一群有十來個家長,他們是從各地來找孩子的,第一次來,沒有一點線索。他們看起來老實巴交,貧困、茫然、無助,手里拿著尋人啟事,剛剛在公安局做了登記。忍不住,走到他們跟前說:你們都有電話吧?互相留一下電話,誰有什么消息就通報一下,不光找自己的孩子,看到別人的孩子也留意一下,這樣會容易一點。趕到勞動監察大隊,說他們也在找,讓家長自己也找,找到了互通消息。

和余一起的潘家長講了一些情形:一個叫龐連訓的人,有過精神分裂癥,是被政府公布第一批解救的31名黑工之一。洪洞縣政府把給他補發的工資、賠償款及道歉信都送到了他的家中,但是至今家人也沒有見到他回家。他哥哥來山西找人沒有找到,昨天才離開,留給潘一份尋人啟事和一張《現代快報》,上面登有龐連訓被解救卻沒回家的文章。據徐州當地媒體報道,洪洞方面回復記者的說法是“他們被解救之后,大多自行離開,我們也失去了聯系”,但龐的家人對相關方面竟然讓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自行離開十分不解……我們給龐的家人打電話問他現在回家了沒有,回答仍然是沒有。我們告訴他家人山西省公安廳24日剛剛公布的失散投訴電話,讓他們經常打這個電話問詢。與家長們分開后,我們去找當地收容機構,但一無所獲。這一天收獲并不大。

6月25日

上午,去住處對面的洪洞縣民政局。早上八點半民政局的上班時間,門口已經聚集了很多家長了。對于這些找孩子的家長,民政局的工作人員一律一個辦法:登記。登記表有五項:姓名、年齡、所在磚窯、籍貫、身份證號。最后一項里一律填“有”或“無”。而根據余和王兩位家長的例子,照片與他們的孩子極相似的窯工,登記的姓名和籍貫都不相同。

從潘家長口中,我們得知臨汾堯都區有一家收容站里有6位智障人,于是去那里了解情況。救濟站在一個僻靜巷子里的僻靜小院,大鐵門從里面反掛著把鎖。工作人員并不讓我們見那幾名智障人,交涉后我們被獲準看他們一眼。想幫他們拍照以方便找到家人,可所有工作人員異口同聲地拒絕了我們的要求。又經過海水的交涉,才拍到他們的照片。下午兩點左右,青山接到余家長的消息,說河南一位柴姓家長帶領一個家長尋親團到了運城地區。我們立刻從臨汾出發,趕往運城,七點左右趕到了家長們所在的永濟市,此前網友紅旗趕來與我們會合了。

他們的經歷對于我們而言已經不算陌生了。為了節省費用,他們集中在一起同吃同住一同包車,光山西就來了五六次。陌記下了從21日到25日他們的一些見聞:21日,聽說河南焦作修武縣延嶺村可能有黑磚窯村子,到了那里,可是工人根本不敢回答他們問題,情形很可疑。如果山西的黑窯基本都關了,那么河南就不一定了。22日,轉到晉城,據當地人說,那里的煤窯沒怎么見停過工,但工人卻基本看不到,那么,煤窯工人極可能吃住都在地下。23日,又到了運城,在新絳的收容所里見到20多個二十歲左右的窯工,智力都不同程度地有問題。24—25日,在臨猗了解到的情況是,13個派出所僅4個報上來磚窯里的工人數目,而數目竟然分別是:7個、13個、11個、12個。這些人夠不夠開磚窯呢?得到的回答是工人都回去了,公安局以遣送名單沒有照片為由不讓看具體的人員名單。在萬榮縣公安局,給出的黑工名單是八人(在運城的登記是14人),三個小孩,五個智障,局長說,這兩三個人,影響不到我們的磚窯。

6月26日

早上八點,我們一行人去永濟公安局,想看被解救人員的照片,被告知還沒送來,沒看成。就在此時,聽到一個家長喊道:外面有個孩子,快來看是不是咱們的。我們都跑了出去,陌到他的跟前,他不會說話,但會寫字,遞給紙筆,他寫下“福州省”三個字。正要給他拍照,一個公安人員伸手驅趕這孩子離開,家長們大聲喊:你干什么干什么?他才改變了方向,揪著孩子的衣服帶到了局里。我們跟進去,他把人帶進一個辦公室,對我們說:人太多,你們出去吧,我們要做筆錄。把我們關在了門外。后來我們沒再看到這孩子,家長們猜測,會不會先把孩子關起來,等我們離開后再趕出來?不得而知。在這期間,我們看到了一個好事,有人來給公安局送匾,放著鞭炮,很熱鬧。巨大的玻璃匾上寫著大紅字:秉公執法,立警為民。

下午,根據柴家長的信息,我們在普救寺附近停留了一會,竟然成了我們此行最大的收獲。在一家小賣部門口,我們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在睡覺,向旁人打聽,無人認識。陌推醒他,他說話很正常,但記憶力有點問題。他叫史國強,家住河北保定高碑店白溝鎮白溝公園附近,兩年前被帶過來在磚窯干活,3個月前跑出來的,流浪到這里。我們問到他為什么要離開磚窯,他不耐煩地說,黑磚窯,不給工資,誰愿意給他干啊。和他一起跑出來的有6個人,不過現在他一個都找不到了。說話時他抵著前額,不時流露出苦思冥想的痛苦表情來,陌問他是不是頭疼,他說疼了好久了。先安頓史國強吃東西之外,我們又繼續找了找,后來又看到一個臟兮兮的流浪漢在街上走。依樣畫葫蘆,問出來:黃世林,40歲,陜西漢中市南海區蘭鎮縣回軍寶鄉回軍寶村,弟弟黃世興,父母名字不知道。他過完年從漢中來打工掙錢,四月份老板不讓干了,把他趕出來了,不給錢。又過了一會兒,商店老板接了一個電話,告訴我們說剛才一個本地人看到我們在這里找孩子,他在附近公路上看到一個流浪孩子,問我們收不收。我們馬上趕過去。那孩子看見有人來就跑,陌追上去攔住他,青山給他面包吃,他接過大口吃起來。我們說:走,帶你回家,他就順從地跟我們上車了。問到他一些片斷信息:周天馳,河北巨鹿,從家出來后沒回過家,賀莊城南(估計是他干活的窯廠),開磚窯,夜晚送出來了,沒有錢。其他的什么也問不出來了。

只能將人送去當地部門,又是遍費周折,總算人被收下。實錄其中的一個對話片斷:

陌:是這樣的,我們發現3個流浪者,他們自己都說是曾經在磚窯里的,有的是自己跑出來的,有的是被趕出來的,不知這個事由誰來負責。

民政局:這種情況本來是由我們來負責的,但目前我們在忙黑窯的事,所以這3個人,暫時我們不接收。

陌:他們自己說是從磚窯里出來的。

民政局:那要公安局送過來的才可以。

陌:可他們是從磚窯出來的,你們不是在接收磚窯里出來的人么?

民政局:磚窯出來的,要智力或者精神有問題的我們才接收。

陌:他們都不同程度地有這種問題,人就在外面,你可以親自去看。

民政局:是不是智力有問題的,你我說了不算,要專門檢測過才算(海水對政府部門做事的態度比較了解,知道不會有結果,已經催我走了)。

陌:那應該由誰來帶他們去做這個檢測呢?民政部門回答我問題的人已經在轉身離開,說,你朋友叫你走呢。隨后進了隔壁的房間關上了門。

傍晚,古雯和W到達永濟。交接好之后,我們都打算回去了。

古雯、W的山西行日記

作者:古雯

6月26日

一整天在路上。上午九點到鄭州,與廣州來的W會合,輾轉乘汽車去山西。到了三門峽陌和海水才跟我確認在永濟會合,因為他們也一直在路上,不知道晚上會住在哪個縣城。10:00—14:00,鄭州到三門峽;15:00—16:30,三門峽到運城;17:00—18:10,運城到永濟。從三門峽越過黃河就進入山西省境,漸有北方高大的山,有種微妙的氣氛。黃河水完全渾濁如泥,干涸過半,露出泥灘。

到了永濟,街道臟亂。和陌等人會合的過程有點戲劇性,我和W一下有點驚恐,好在并沒有什么事。永濟四處隱藏著大大小小的私人招待所,有些奇怪,陌、海水、紅旗和青山住在其中一家?;ハ嗾J識后晚上大家在小吃街的一家攤頭吃飯,吃得很雜且全是面食,很不習慣。回旅館之后聊至凌晨兩點半,聽他們講了很多情況、經驗和分析,記了一些當地相關部門的電話,都是用得著的。人間買的運城地區地圖經由他們又傳給了我和W。

6月27日

穿了涼拖來的,怕不方便,早上出去匆匆買了雙運動鞋換上。上午我和W跟著陌去公安局問昨天他們送去的三個窯工的情況。負責黑窯專項整治的鄭科長跟我們說了情況,我又慌了一下,因為聽不大懂方言。三個人一個由公安局帶去了河計(音)認自己做工的磚窯,另兩個在臨時收容所。于是我們去收容所,陌對街道熟悉得很。收容所其實是家私人旅館,進大門有刺鼻的味道。院子里站著好些智障人,都穿著發給他們的紅色T恤,一個孩子在仰頭嗷嗷叫喚。新聞里的場景一下就到了眼前。陌他們送去的兩人,即黃世林和史國強由老板娘從樓下叫了下來。黃是中年人,胡子很長;史是個孩子,后腦上有疤痕。陌拿煙給他們抽,問他們一些話。我站在一邊不知道要怎么開口,覺得自己比他們還緊張。臨走時黃世林笑著送我們,到了大門口負責人叫住不讓送了,說怕他出去走丟。

下午我和W去了普救寺。路上見附近有冒煙的磚窯,決定去看一看。在田野里走了很多路,拍了些照,后來狠狠心進了一家正在生產的磚窯。公告和黑板上的字都顯示著整改的痕跡。跟幾位窯工拉扯了幾句,說是一天干12小時活能掙30塊。進到窯里面,只覺得頓時面紅耳赤成炙烤狀態,宛如置身煉獄。里面一位瘦長身材年紀偏老的窯工說有五六十度,在里面他們都不喝水,因為根本不管用,習慣了就成。窯口整治后裝了嶄新的吹風機對著窯內吹風,其實沒什么作用。窯工們看上去精神都不錯,給他們拍合影照都很高興,鏡頭上都是窯灰。出來成了灰人,三十五六度的外面簡直覺得很涼爽。

新買的運動鞋完全不合腳,腳后跟磨得特別厲害,接下來的幾天都是,后悔死了。

6月28日

紅旗、海水、陌以及青山先后都走了,走前交待了好些我們可以做的事。上午我們第二次到公安局,看情形鄭科長跟上級講過情況,這次是公安局正副兩位局長和他一起接待我們。張局長顯然久經閱歷,定先登記了我們的身份才肯回答我們的問題。局長一直挺激昂的,說:“我們誰不關心我們受苦受難的農民工兄弟?!蔽覀冏穯栔芴祚Y、黃世林、史國強的下落,他說:“你們把人交給了我們公安局,就應該充分相信我們嘛。”自然,把人交給公安局就已經是信任了,這是沒錯兒的。周旋了半天,局長才給了個模模糊糊的答案,說是周提供的磚窯地址有誤已經帶回永濟,正養著呢,又說史國強已經送回去,日后可以出示書面證明的。

總之挺不順利,出了公安局我氣鼓鼓的,W一副沒事兒人樣,不過我覺得他是裝的。趕緊到昨天的收容站,嚇了一大跳,里面人去樓空,叫了半天老板娘才啞著嗓子黑著眼圈出來應聲。原來所有的窯工昨天都被民政局派人接走了,接到什么地方去不清楚。這地方是民政局按常人入住的價格十塊一晚租給窯工住的,大部分人智障,生活不能自理。有人打碎了隔壁院鄰居家的玻璃,有人深更半夜嗷嗷大叫,更有人弄壞房間里的電視機。老板娘帶我們進房間看那些留下來的污跡,抱怨著這些,一臉的無奈,并沒有憤怒不滿的意思。她說這也算是幫幫他們了,誰家沒有孩子呢,搞不好也會有親人失蹤的。還說起有個障礙的小孩,特別高興住在這里,誰對他好他就會跑過去抱誰的腰,會唱很多流行歌曲,有趣著呢。據她說周天馳凌晨一點被送到這里來過,早上又給接走了。

于是辭別老板娘趕去民政局。剛好碰上中午午休,見有一對神情憔悴的農民夫婦在一旁等著,我跟W就搭話,果然是來找孩子的家長。手里攥著尋人啟事,是從三門峽過來的,孩子在鄭州丟失。聽他們講完,抄下尋人啟事,可我們也沒法幫他們,心里黯然。問他們吃飯沒有,搖頭。天氣炎熱,出門買兩瓶水給他們,可他們一定不肯要,說是水喝了肚子不舒服。那位母親看上去身體不好,很虛弱。我們只得離開,想趁午休去找找新的收容所在哪。剛出門父親追上來,說是兒子的名字后來改過,你們再抄一下他的新名字,然后站在烈日下一筆一劃認真地寫給我們新的名字。

下午三點回到民政局,挺多人等著。有位失明的老大爺想回家,有位小兄弟說要不到工資,還有一批十來個來找親人的家長。問到了新的窯工臨時收容所,仍然是家私人旅館,傍晚的時候經些周折找到了。進去又吃了一驚。人少了一大半!周、黃二人不見了(假定史被送回家)!在那里的只有七八個看上去智障程度比較輕的窯工,問他們都不說話。負責人說昨天轉過來之前就送回去一批,余下的都在這兒了。我完全不信。沒法相信,一天之內不可能找到十幾個智障者的家。于是W打電話給民政局專管黑窯智障者安置的陳副局長。陳定要約吃晚飯,并保證晚上將周和黃帶到此處。于是晚上與陳及其下屬幾人吃飯,陳特意帶了遣送回家窯工的回執單,想來是把我們當記者了。吃得很豐盛,余下沒怎么動的菜以及饅頭打包回去給窯工吃。飯后陳又強意買了煙、牛奶和水果要送給我和W,我們都拎給窯工吃。當時已是晚上十點,陳當場把已入睡的窯工叫起來吃。周和黃此時已在那兒了,都認得我倆。趁局長在外面,我們詢問他們,確證他們從昨天到現在確實在另一處地方呆過——而那處地方,顯然才是大部分窯工所在的地方,而不是如負責人說的都送回去了。根據青山的消息,史國強也根本沒被送回家。

為什么民政局要隱瞞呢?大部分窯工所在的地方在哪里呢?史國強呢?我和W帶著滿腹疑慮回旅館休息。打電話到當地派出所,確證來接黃世林回家的人已在路上了,明天我們必須在交接現場——實在,我們不太敢信任該信任的部門。

6月29日

上午,根據一些蛛絲螞(馬)跡去找那個神秘的窯工所在地點,無果。下起了雨。街上看到流浪漢一動不動地躺在街角,想起周、黃和史的來歷,上去詢問。他根本不說話。買了水和面包給他,根本不吃喝。根據經驗,W也隨身帶了包煙,點煙給他,他抽著,還是不說話。他的全身非常臟,幾乎衣不蔽體,顯然躺在這里好些天了??次液蚖如此,就有路人圍觀。那一剎那我突然覺得很不舒服:這實在太像一場人道主義表演了——在別的地方看到這樣的流浪漢,我從來沒有上去搭理過,那么此時,我究竟在做什么?既然在我的意念里我從來都與他們平等,因為從內心感到我與他們相關才來到此處,那么,我又何至于站在一個仿佛自己有著優裕而可以對之施以人道主義的立場?我的心里有了對自己的憎惡。

這其間,公安局的張局長數次打了我的電話,沒有提及任何與窯工有關的東西,而只是一昧追問我和W以及陌的來歷和目的,我們互相之間的關系以及住處。自然,心里又不是很痛快。中午的時候,總算通知我們去公安局,因為來接黃世林的人終于來了。來的是當地派出所的一位工作人員以及黃所在村的村支書。因為黃的父母已經過世,哥哥幾年前在山西煤窯打工出了事故腿被截肢不方便。黃那天看起來精神很好,跟村支書說話挺流暢的,腳上換了雙新鞋,對我和W笑時甚至有點俏皮。于是在公安局、民政局、當地派出所以及我和W四方在場的情況下完成了交接的手續。按照黃自己的記憶和后來在磚場的確認,按每天30塊一共工作五個月的時間將工資付給了黃,另外還給了800元派遣費,算三人回鄉的車費。心里放下一塊石頭。另外來接周的人也在來永濟的路上了,可是史國強卻一直不見。這時陳局長仍說史已在回家途中了。

然而最后的遺憾就落在史國強這個頭部受傷記憶力受損的18歲孩子身上了。傍晚時分,接到陳副局長電話約見面,W去之后得知,原來史國強兩天前已經“自行走失”了,民政局也正在焦心地找。據說這是下級對陳隱瞞了消息。我們隨陌到收容所見他的那面,竟是唯一一面。同時也得知那個神秘地點在栲栳鎮療養院,然而天色已晚我們已經趕不及去了,只得交給已在來山西途中的V。第二天,我和W開始返程。

(按:直到現在,史國強仍然在失蹤之中。)

V的山西行日記

作者:V

6月30日運城

最早報道那個拐賣獲救窯奴的勞動監察隊員就在運城地區永濟市。跟我原來臆想中的化外之地完全相反,永濟市位于陜豫晉交界處,是交通十分發達的“中國優秀旅游城市”。《西廂記》里的普救寺,“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登的鸛鵲樓,都在永濟。

上午十點,和前批來山西的古雯、W見面。有理想有正義感的年輕人,眼神是純潔的。我的任務是去了解一下他們剛剛得知的一家救助站的情況,栲栳鎮敬老院,以及監督前批人員搭救的三個窯奴的后期救助情況。三個人中,黃姓已經送回家,今天周天馳將送回家,史國強已經再度失蹤。

下午兩點半出發去栲栳鎮敬老院。沿途司機指給我看磚窯,煙囪已經不冒煙。敬老院是一個僻靜的院子,就在一家磚窯旁邊。不例外,這個磚窯也已經停工了。敲門,有人過來拿鑰匙開從里面鎖起來的鎖。進去看是一個明顯智障的人。總共有18個窯工在這里,三個老人在這里照看。先跟他們打聽有沒有見過史國強,他們比較有默契地說,就是丟了的那個。司機聊起一件當地人都知道但沒被媒體曝光的事。當地××村有一個小孩,居然在西安被拐騙到芮城的黑窯,頭被打破了,用縫面口袋的線縫了傷口,結果頭腫起來,窯主帶他去縣城里看病,他趁機跑了,打電話給父親,得救。這是去年年底的事。據說當時孩子的家人還帶了很多人去芮城指認是哪個窯(三天后我再回來調查此事,了解到用縫面口袋的線縫傷口的不是這個孩子,是另外一個受害者)。

回永濟后趕去艷紅賓館的救助站,只留下9個人。能送走的大多都送走了。周天馳也不在了,據工作人員介紹,周天馳由兩個人護送,坐中午一點半到石家莊的火車走的。顯然領導已經有過交代,所以他們在這方面處事很小心完善。他特地介紹了他們送人返鄉的具體細節,每次都是兩個人護送,民政局出一人,窯奴所在鄉出一人,政府先墊一千元路費,實報實銷。另外,有回執,在當地需有人簽收。

第一天沒什么發現,當地在中央重壓之下,顯然已經比較善于對付外界。但我并非為暗訪救人而來,在中國的土地上實實在在地走一走,不是在網絡上意淫,讓自己的憤怒淪為口水,讓自己淪為看客。即使不能做什么有益于別人的事,至少也可以讓自己對中國有個實在的感受。

晚上,接到了潘家長的電話。

7月1日洪洞

潘家長在出站口接我,是比想象中年輕得多的人。他是陪連襟余過來找孩子的。余不善言,拿出他孩子的照片復印件給我看。是黑窯第一批解救出來的31人之一,馮建偉,照片是在廣勝寺鎮派出所辦公室門口拍的??伤麄兛吹竭@張照片驚喜地問孩子在哪里時,卻得不到答案,已經在洪洞縣公安局、勞動局、民政局之間被踢皮球踢了好幾天。叫上我來,他們想讓我扮成記者助陣,最后再走一圈。

先去廣勝寺鎮政府,一個中年略胖的人接待了我們,基本上說的就是他不清楚這回事,他沒參與,去找派出所。于是去廣勝寺派出所?;旧险f的也是:不清楚,沒參與。轉到公安局的重案隊去了。“可以問一下當時經手此案的民警嗎?”“星期天不在,明天再來。”

7月2日洪洞

早晨五點半起床。潘說要趕在八點之前到廣勝寺派出所,剛好是上班時間,人最齊。

第一站:還是廣勝寺派出所。如預料:在值班室坐了半天,不見人理我們,只聽到有人在外面用山西方言說,這些人死皮賴臉總不走。索性死皮賴臉闖到后面,見人就問。一番糾纏,這些身著警服的人見到我們像見了瘟神,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自稱今天剛來上班的,剛剛報到,連所長是誰都不知道。最后,一個人說,所長不在,到臨汾喝喜酒去了。洪洞縣公安局交代他們,讓我們去公安局信訪科和重案隊,他們會詳細說明情況。如果是記者采訪,就去跟洪洞縣委宣傳部聯系。

第二站:曹生村委?;睾槎纯h中途經過曹生村去看那家著名的磚窯。汽車在綠林間穿行,與想象中的偏遠山村的印象截然相反,這至少不是一個窮山村。先到村委會所在地曹生村小學,鎖著大門,空無一人。旁邊的一家小商店里的人說,現在沒有村委會。

磚窯在一家散發著惡臭的化肥廠旁邊。那些窯門安靜地坐在那里,我走進去,黑乎乎的,還有很多磚和碼好的磚坯。從前黑窯奴住的窩棚已經拆了,看不出一點住人的痕跡。還有兩間小黑房大概是包工頭住過的,堆著臟兮兮的舊衣服被褥。窯門大概有二三十個,后面有一大片磚坯,用黑塑料布蓋著,再遠處,是窯主王兵兵家。我們遇到在磚窯邊住的一個老人。潘和余拿他們孩子在派出所門口照的照片給他看,他也有印象。他說,知道這些人是拐騙來的,天不亮就開始干活,身上很臟。他沒跟他們說話,如果說了,這些人就會被打手打。

第三站:洪洞縣民政局。在永濟救助站對民政局的印象頗為良好,所以洪洞縣民政局的粗暴讓我很意外。一個有些白頭發的年輕人(之前他很生氣地對家長們說,我們這里只是一個救助站,不管找人)很警惕地監視我,另外一個中年中層干部模樣的人對著潘和余發火,你拿著相片就跟我要人,我也可以拿著這個相片跟你要人。白發年輕人按下我的相機,我只好關了相機,又拿出錄音筆,白發年輕人用仇恨的眼光望著我,我大概能夠理解他們防火防盜防記者的心情。后來中年人終于語氣和緩下來,總而言之,打發我們去公安局、勞動局,反正不要來民政局。

第四站:洪洞縣公安局信訪科(這是潘和余第四次來,民政局他們可能去了有十次了)。也有一些尋人的家長來這里。接待的是位女士,顯得和氣體恤,不過仍然是:你們應該是去民政局、勞動局。

第五站:重案隊。接待者很客氣,當然,結論是,你們應該去民政局、勞動局。公安局只管解救,民政局和勞動局負責善后工作。

第六站:縣政府。潘決定去縣政府,縣政府是管所有這些單位的。一樓的信訪局辦公室都是關著門的,沒人上班。潘發狠說,我們一層層去。二樓秘書辦公室,我們敲開門,有兩個年輕人。說明我們的來意,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年輕人居然很爽快地說,跟我來,我幫你們查一下。他從一個塑料文件夾里拿出一些文件來,有一份洪洞縣尋訪人員名單及聯系方式的表格。他挑出有馮建偉的那一頁,上面有四個負責找這些人的工作人員的名字和電話。我抄下來這些名字。潘又提出能否抄下那些已經找到的人的名字,這樣好跟他們聯系,通過他們問一下余的孩子的情況。年輕秘書又爽快地拿去復印了一份拿過來。

第七站:民政局。我們拿著這份名單又到民政局,這次見到了局長。局長很客氣。潘跟他講了公安局和重案隊的說法,局長說,不可能。他們如果把解救人員送到了民政局,是有手續的。他們有收據嗎?不過我們已經心平氣和,加上收獲了這份名單讓我們感到了小小的喜悅,走出民政局的時候,潘和余差不多已經決定,可以第二天回家了?;氐阶〉乜茨且豁摫”〉膹陀〖?,就這么一個不到五分鐘就可以拿到的東西,其實已經可以讓我們有所放心。不明白那么多工作人員為什么會那樣不厭其煩地躲我們趕我們訓我們推我們,我們用兩天的時間奔來走去,其實真正能夠打發家長的是今天冒冒(貿貿)然闖進縣政府辦公室,花了不到五分鐘就可以給予的東西。

7月3日洪洞

昨天得到的名單里,說已找到的申海軍家就在洪洞縣下面的曲亭鎮。我和潘、余、曾一起打車去那個村子。很容易打聽到,村民一聽就知道是那個“河南媳婦”的家里。

只有申的媽媽在,申已送回河南看病去了。他是六個受傷最嚴重的人中的一個,腿被打斷之后又重新長在一起。之前我們到山焦醫院找線索時,院長說起過有一個腿骨折斷的人,需要重新折斷后再做手術,當時他問廣勝寺派出所的意見,給不給治,派出所說不用了。申媽媽說,解救出來后,申是自己拄著拐棍一步步挪到廣勝寺的。政府當時給了四百來塊錢,給他換了衣服(本來已經是衣不蔽體了)。從醫院出來后,他被送上了去臨汾的車,到了臨汾他又自己坐車到曲亭鎮,再打車找到他媽媽家。

余的兒子大概就是這樣失蹤的,被送上車,然后盲然自求。這些窯奴,大部分都已神智不清了??筛屛页泽@的是,申應該屬于這一重大案件最重要的受害人之一,可是申媽媽去洪洞縣上訪,居然遭到訓斥。在申媽媽跟我們講她上訪的過程時,她重復多次“洪洞縣里無好人”,真想拉洪洞縣長過來跪在她前面聽聽。我想起應該把申媽媽說洪洞縣里無好人的這段視頻放到網上公開,于是問申媽媽她敢不敢公開對縣政府的這些怨言,她對著我的相機的樣子,讓我想起艾曉明在她的一個記錄片末尾說,她要讓老百姓也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攝像機。

申媽媽多需要一個屬于她的攝像機。

潘和余多需要一個屬于他們的攝像機。

7月4日臨汾

去旁聽臨汾中級人民法院黑窯案的第一次庭審。

張銀磊的父親來了。張父很客氣,我不知怎么描述他好。我經常會碰到這樣一種人,他總是很謙卑很客氣的樣子,仿佛已經習慣了把別人放在自己之上,就像在洪洞縣碰到那些政府工作人員,總是很高傲很無理的樣子,好像已經習慣了把別人放在自己的腳下。

這個法庭里好像沒有被害人。

公訴人整個審理過程中幾乎沒有提起那31個人,好像這個案子里只死了一個劉寶。大家圍繞著我沒有打死劉寶,打死劉寶的時候我回家了在千里之外,打死劉寶的時候我還沒來不知道這回事,我雖然打死了劉寶但是別人叫我打的等等展開了激烈辯論。31個受害者的名單,直到最后庭審快結束時才被公訴人想起來,提交給法庭。

也好像沒有罪犯。

五個被告沒有人表現出一絲悔意,他們看上去不覺得這些事有多么傷天害理,只是忙著為自己辯解。衡庭漢說他沒有叫打人,相反趙延兵手癢愛打人,他和王兵兵不止一次地為此還打過趙。趙就是打死了劉寶的那個,但他說他打人是衡支(指)使他打的。打死劉寶的時候衡不在,是衡的“干兒子”陳讓他打的,他不敢不打。

還好像沒有犯罪。

替窯主辯護的人說山西窯主是替河南包工頭背黑鍋。王兵兵大概也是這樣想的。但是他家跟窯廠是連著的,我們前天在曹生村磚窯看到的那個院落就是王兵兵家。他有事時會一天去窯廠三四次,沒事時就隔一兩天去一次;他自己也打過窯廠里的“工人”;窯“工”跑了,包工頭是騎著他的摩托車去追的;窯“工”不夠用了,他陪著衡去西安黑中介找的人;劉寶被打死了,是他找的墳穴……他不知道那些窯工是被關在他家里的,他不清楚他們受到了虐待,他還給他們買菜了呢。辯護律師提供了四份筆錄,說王兵兵買了誰家的菜,誰家的面條,過年時還買了豬肉呢。張銀磊燙傷了,他還找了診所的醫生來輸液了呢。他可是善待了被河南包工頭衡庭漢非法用了的窯“工”呢。

張銀磊父親提交的張銀磊受傷的照片,審判長拿著問衡庭漢,問王兵兵,你們要看嗎?

他們都很干脆地搖頭,不看。

蒙上眼睛,就以為看不見。

7月6日永濟

下午去當地一個村調查黑磚窯的一樁舊案。剛來永濟時我聽當地一個司機講起,有一個當地的小孩在西安竟然被又騙回附近芮城的黑磚窯。很順利就找到了小孩的家,聽他家人的描述,竟然是一個比曹生村磚窯更殘忍、規模更大的磚窯。一樣有殘酷毆打,一樣有死人。是2005年發生的事情。當時窯主或包工頭也被捕了,似乎判了,家長說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受害人都沒有得到賠償,他的孩子也只是補發了工資。

從家長的描述,我也終于清楚如果曹生村磚窯沒有被提前端掉,那31個人沒獲得解救,接下來,他們會繼續干下去,直到冬天磚窯停工。包工頭會開車送他們離開,直到開到深山里,然后隔一段路就給一個人塞50塊錢踹下車,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山西之行暫告一段落,準備回家了。

晚上跟人聊起來這趟山西之行有什么感受。我說,當初是覺得語言太無力了,所以督促自己要行動。來了以后,發現行動也是無力的。

其實來山西,對自己的意義遠遠大于對別人的意義。

資料提供者附言: 寫下“尋訪手記”的是一些普通人。學生、個體戶、公司職員、臨時工、自由職業者,年齡從21歲到38歲不等。2007年5月至6月,河南都市頻道制作了《罪惡的“黑人”之路》系列節目,記者付振中第一個揭開了山西黑磚窯的驚人真相。

2007年6月18日到7月6日,他們先后自發去了晉南,活動的地點在洪洞縣、臨汾市、運城市(包括運城地區的永濟市、臨猗縣、芮城縣等地)。那是黑磚窯特別猖獗的地區,事件披露后許多家長集中在那里找親人。他們前后相互聯系、相互提供信息、一起討論、互相支持。

他們的目的有兩點:其一給予黑窯工和找孩子的家長們以實際的幫助;其二也想要見證和記錄事情的真相。事后來看,這一系列行為應該說多少都觸及到了這兩點。

資料提供者:羅崗,大學教師,現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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