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雪絕對沒有想到那一天林棲會從天而降,而那天夏雪的丈夫方剛正好臨時有事出差。
林棲出差到成都,到了雙流機場給多年沒聯系的一位男同學打了電話;剛好男同學要來參加夏雪周末的家庭聚會,便越俎代庖將林棲也一并帶了過來。那男同學還一臉詭異地對夏雪眨了眨眼睛,說是他給她帶來了一份意外的驚喜。
這的確是一份意外,也是一份驚喜。林棲是夏雪高中的初戀情人。他們已經整整13年失去了聯系,自從17歲那一年分手后,林棲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現在突然浮出水面,夏雪第一眼看見他,不禁怔了一下,意外得如同看到了絕跡多年的華南虎。
這位手持百合花,站在夏雪面前的男人,不再是記憶中17歲那年那個長著青春痘,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在足球場上酷得讓女生尖叫的少年了。歲月的磨石已將林棲那份少年的自信和張狂削減得沒了影蹤。但那笑容依稀還是17歲的笑容,那花還是17歲的花。夏雪記得17歲那一年,她說過她喜歡百合花的純潔、清香和高雅!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林棲居然還記得!
一種感動像地熱從夏雪心底的泉眼向外滲透開來。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和耳根的灼熱,但外表上夏雪仍保持波瀾不興的樣子,用批發的語氣和林棲禮貌地打過招呼,將客人引進屋來。是的,夏雪不敢對接那雙17年前的眼睛,不敢深究那黑洞里長短不一的內容。她清楚地聽到住在她內心的一個聲音響起,像柏林墻一樣把林棲攔截在了墻的另一方。從結婚的那一天起,她的產權和使用權就不再屬于林棲,也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一個叫方剛的男人。她不能給別人錯誤的信號,也不愿傷害任何人。夏雪微笑著伸手接過林棲手中的百合,抱在懷中,俯身在花蕊中深吸了一口,抬起頭來對在場的所有人說,嗯,真香!有意讓那花失去了獨特的寓義。
方剛這小子躲哪里去了?有同學隨意地問。
他臨時出差了。夏雪淡淡地應道。不知為什么,這個時候,這個問題讓夏雪特別敏感,心里有幾分說不出的別扭。她不愿意當著林棲的面提到與婚姻有關的事情。她很后悔在家里請客,她此刻是多么不情愿林棲看到臥室里床上那兩個并排放著的枕頭!
方剛這次又要走多久?有同學問,那聲音像芒刺。
也就兩三天。夏雪被動地答道,語氣毫無生氣,像永遠不會發芽的枯枝。她只想盡快結束這個話題。
好不容易到了入席的時間。夏雪聽到了心里的那個聲音。把大家都安頓好后,她才最后一個入座,有意選擇了和林棲隔了兩個同學的座位。屁股剛落座,就有人提議,等方剛回來罰酒三杯,讓他重新請客。
正確,加十分。更多的食客熱情附議。
沒問題。夏雪爽快地應道,站起來,舉起杯。來,我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祝大家周末快樂!
周末愉快!
在觥籌交錯的熱鬧中,一晚上,林棲都很少言語,不愿深談自己。隨大家笑而笑,隨大家樂而樂。夏雪只知道了關于林棲的三個關鍵詞:高考落榜,結婚,打工。
一種莫名的惆悵像夏日午后的悶熱脹滿了夏雪的胸膛。那張曾讓她度過多少不眠之夜的臉,此時近在咫尺,卻像星際那么遙遠。林棲人生的任何不如意,夏雪都覺得自己負有不可推卸的道義上的責任。如果,當年不遭遇那場滑鐵盧戰役的話,登陸她人生的很可能就不是方剛了。
灑足飯飽之后,夏雪讓大家集體移師客廳看電視,自己留下來收拾餐桌,除了兩三個女同學幫忙外,林棲也主動請纓,忙碌其間。林棲仍然在意她,心疼她。他多做一點,夏雪就可以少辛苦一點。想到這些,夏雪心底被斷流的柔軟又再次在血管里涌動起來。也不知林棲娶了一個什么樣的女人,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像當年心疼她一樣心疼他的妻子。但從拖地擦桌的動作嫻熟程度來看,林棲做家務的功力已經算得上相當深厚了。方剛就從來不做。剛結婚那陣子兩人還一起做一些,后來就重點轉移了,買菜做飯收拾屋子全是夏雪的活。夏雪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生活嘛有時候分不了那么清的,多一點少一點無所謂的。可現在,這種反差在夏雪心里被放大了,這種放大的反差除了滋生出對林棲妻子的幾分嫉妒,還滋生出對自己丈夫方剛的幾分不如意。。
趁廚房只有他們兩人在場時,林棲終于忍不住,在夏雪身后輕聲問道:這些年,你好嗎?
夏雪低頭洗碗,頭也沒回地笑說,很好。你呢?然后直起腰來,拉開墻上的吊柜,將洗凈的碗碟一一豎放在不銹鋼碗架上。
我也很好。林棲說這句話時,像泄了氣的皮球,底氣明顯不足。
在沒有蓄量的地方鉆探顯然是不明智的,夏雪想讓空氣變得輕松一點,便感嘆道,時間過得真快啊,轉眼就十多年了!
是啊!林棲接過夏雪的話,如同足球場上接過傳來的球,但他并不打算把球再傳給對方浪費時間,而是自己帶球直接射門。像當年一樣,赤裸的目光大膽地欣賞著夏雪那依然秀美如玉的臉龐,贊嘆道,你一點沒變,還是那么美啊!
果然,這一球撞得夏雪的心門直搖晃,不知如何是好,低著頭,有意錯開對方灼人的目光。相信愛情正是夏雪這么多年保持心理和生理鮮亮的精神力量,盡管30歲的女人不再是17歲的那種美。
一時間,兩人沉默無語,但未盡之言仿佛比已經說出的話語更加意味深長。
夜在洗碗槽上水龍頭的嘩嘩水響中更深了。
屋外有人喊夏雪,說有同學要走了。
來了——夏雪回過神來,趕緊應著。你去忙吧,我來收拾。夏雪怔了一下,但也僅僅是一秒鐘,在那一秒鐘里的對峙里,一種聲音勝過了另一種聲音。
林棲是和最后一批同學走的。現在屋子里又只留下夏雪一個人了。
世界突然寧靜了下來。可家里已經凌亂得不像樣子了。她將茶幾上的水果皮、瓜子皮和煙蒂掃入垃圾桶,又用抹布擦拭干凈,把地面拖了,沙發墊子、報刊雜志也各歸其位,她這才去洗漱,準備美美地睡一覺,第二天還要上早班呢,她壓根就沒意識到,她的生活再也無法回到原點了。
2
叮咚-叮咚-
夏雪罩上浴衣,剛從衛生間出來就聽到了門鈴響。
“來了——”夏雪邊走邊用手扶著頭,把頭上的藍色浴巾在額前發際處緊了緊,嘴里嘟嘟囔囔地埋怨道,又忘記拿鑰匙了?沒記性!
當她打開門時,門外站著的根本不是丈夫方剛,而是雙手插在褲袋里,歪著腦袋調皮地笑看她的林棲。
是你?夏雪臉上充滿了疑惑、遲疑以及難以察覺的驚喜。她快速地搜索著林棲再次出現的理由。一邊條件反射地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她記起自己洗澡后只穿了睡衣,而且睡衣里面沒有穿胸罩和內褲。
對不起,打擾你了。林棲緊張地抿著嘴唇,眼睛看著地上,一只腳尖在地上轉來動去的。繼而坦率道,還是想見你,所以走到半路又折了回來。這么晚了,如果不方便就算了,反正我一個人住在賓館晚上也沒事。說完準備轉身離去。
沒、沒、沒關系!夏雪結結巴巴地應道。她做不到一下將這個曾經深愛自己的男人關在門外。再說她也想問一下當年為什么他就突然沒有了音信,再也不和她聯系,他曾那么愛她,發誓高考后就娶她,卻那么狠心地把她一個人留在了后來的歲月里。
夏雪走在前面,將林棲引到客廳,讓他先在沙發上看著電視,自己趕緊折回臥室更衣。帶上臥室門后,還特意從里面將門反鎖了,這才解開腰帶,將身上的睡衣褪下來伸手丟在床上,迅速將胸罩、內褲一一布置到位。為了以示距離,她還特意選擇了上班的正裝,而沒有穿平時的居家便服。然后在衛生間將濕淋淋的頭發用吹風吹了幾下,大致梳理成形,再在臉上抹上了一點保濕霜,最后給嘴唇涂了薄薄一層唇膏后,這才從臥室款款而出,儼然是職場公干的樣子。
但17歲的場景很快被共同的記憶重新激活而鏈接了起來。
有一次數學課,老師用教棒啪嗒啪嗒地使勁敲打講臺,點名叫林棲站起來。
林棲用手語指了指自己,確認無誤后,這才很不情愿地站起身來,心想這次死定了,剛才他根本沒聽課,不知道幾何老師論證到哪個角等于哪個角了。可老師不問角,而問視力。
你的眼睛怎么了?老師嚴聲厲氣地責問。
林棲不明就里,只好小心翼翼地順著坡爬,我的視力很好啊,二點五。
還二百五呢!我警告你,上課時間,眼睛應該看黑板才是。為加重語氣,老師將教棒再一次啪的一下敲在講臺上。
同學們嘻嘻哈哈全樂了。原來林棲的眼睛從開始上課起就如狙擊手一般,一直鎖定在夏雪側面的臉上,那張臉仿佛像宇宙一般神秘,是無窮知識的來源。
坐在夏雪身后的同學開始打趣,林棲,干脆咱倆換換坐位,這樣長期以往,會得頸椎病的。
那可不行,有同學站出來反對,背部又沒表情肌,最好和老師換一下,戀人面對面。
七嘴八舌的亂箭中,夏雪的臉紅得像關公。
為了阻止事態的進一步發展,班主任采取了物理隔離。將林棲的坐位調到了教室最后一排,夏雪到前面第一排。可三維空間之外,上帝預置了綠色通道。在這條局外人看不見的專有通道上,愛引導相愛的人,輕易地穿越任何高山和海洋。
于是就有了那個改變命運走向的晚上。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不住校的同學都陸續回家了,住校同學也相約逛街去了。平日里人聲鼎沸的校園,在寒風中突然變得那么寧靜而空寂。
本來約好晚飯后去圖書館的,沒想到那天沒開館。林棲便提議到他的寢室看書,反正同寢室的都不在,很安靜。夏雪猶豫了一下,同意了。
可當兩個相愛的年輕人真正獨處一室時,書本退場了,世界上還有什么事情,比企盼和追隨原始的完整性更讓人渴望呢?兩個如此單純的靈魂相吻在一種陌生的幸福中,那種幸福讓他們快樂得不知所措。
當夏雪意識到腳尖都踮痛了時,天已經黑了。
林棲是第一個敢于向夏雪表白的男生,因為夏雪有太多驕傲的資本。盡管夏雪還搞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是這個男孩的帥氣,已經形成對那個年齡段的女孩最大的引誘。
老師和父母對這對反差巨大的小情人并不看好。因為這個年齡段,愛情最大的敵人就是高考。林棲人長得帥,但外表不能算成績。班主任已經幾次要求學校將林棲退回原籍,不然會影響學校高考排名。而夏雪恰恰是學校重點保護的尖子生。所以從一開始,這樁愛情就沒有得到鼓勵。這已經不是兩個當事人的事,涉及到更多人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利益。
老師一致斷言夏雪將來會后悔。媽媽則告訴她,生活在不同高度的人是有不同的視野,高攀者很冒險,屈就者也很辛苦。一塊上等的絲綢當抹布使用,是一種奢侈,也是一種浪費。
可這是經驗,不是青春。
17歲那一年,夏雪說著一知半解的話,正開始她的青春之旅。
她說羅素說:愛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莎士比亞說:愛情要是摻雜了和它本身不相關的考慮,那就不是真的愛情;奧修說:愛不是一項生意,所以你不能像做生意那樣,否則你會錯過你的生命,錯過你的愛,錯過其中所有美的東西……綜上所述,夏雪的結論是,為了愛情犧牲高考是愚蠢的。同樣,為了高考犧牲愛情也是愚蠢的。
兩代人誰也說服不了誰,因為他們選擇的是不同的參照物。年輕人總想把顛倒的世界重新顛倒過來。何況早戀也不是老師說的那樣一無是處,林棲自從愛上夏雪以后,每天晚自習后還強迫自己多背20個英語單詞才睡覺。加之有了夏雪這樣的業余輔導員,成績的確有上升的跡象。期中考試排名從以前的倒數幾名提高了二十多位;而夏雪的排名反而后退了幾位。夏雪不在乎,心里有一種自我犧牲的崇高感,只要林棲成績上來了,這點代價是值得的,這叫綜合指數。許多年后回憶起這段感情的時候,林棲才不會后悔。
林棲后悔了嗎?夏雪沒問。何況有些事情不是后悔就可以改變的,就像駛入高速公路的汽車,無法調頭。
林棲回憶道,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我說腰都坐疼了,我們是不會換一種體位的。
夏雪覺得自己應該承擔更多的責任,笑道,如果當時不是我感覺有點冷,你就不會建議我脫掉鞋,坐到你的鋪上,用被子圍住我的。
是啊,當時如果兩個人不爬到上鋪,共享單人床上那有限的表面積,后來的事也許就不會發生。不過誰知道呢?兩人說到這里都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份如同小時候放鞭炮又喜又怕的心情,即便過了這么多年,仍是她一生最純真、最甜美的部分,值得用一生去珍藏。
當然,一個女孩子脫了衣服躺在男生的床上,這事局外人怎么想象都不過分,夏雪自己也認為這確實是一件讓人看起來很曖昧的事。盡管那天晚上,林棲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想看一看自己的戀人的乳房。
當生活老師乒乒乓乓查房時,兩人才如夢醒來。林棲驚慌而勇敢地跳下床,用肩奮力抵住寢室門。他要為夏雪穿衣、下床、換鞋、翻窗、逃跑爭取盡可能多的時間。
好在林棲的寢室在一樓,窗臺和欄桿并不高,夏雪逃離作案現場并沒有多大的危險,更多的是刺激好玩,可很快他倆就笑不起來了。學校連夜組成了陪審團,對兩個17歲的孩子分別威逼利誘。
缺口是從林棲身上打開的,不到半個小時他就招了,一半是害怕,一半是坦然,因為他們并沒有做老師以為做了的那件事。
可他們想得太簡單了。夏雪班長職務被撤,受到嚴重警告,全校通報批評。對林棲更是一步到位,開除學籍。一夜之間,面目全非。淚流滿面的夏雪撲入媽媽懷里痛哭,她知道自己讓父母失望了,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媽媽,對不起!
媽媽眼里噙著淚,她知道女兒現在最需要的不是責備,而是度過危機的力量。當夏雪的父母用愛將她重新托出水面時,林棲卻沒有這么幸運,當時他父母正鬧離婚,他父親把他領回家后,就沒有人管他了,家中每個人都成了彼此的負擔。如同失事的船,黑暗中無助地沒入水底。
我們不是發誓,高考后就在一起嗎?你為什么食言?夏雪追問坐在對面沙發上的林棲。她需要一個理由。
林棲無語。因為一個結果,往往并不只是一個原因,而是許多因素的綜合。
你知道一直到大學畢業我都還在等你嗎,整整五年啊!可你一點信息也不給我,多年來的積蓄在夏雪心中的思念、不甘、委屈和埋怨和淚水一起奪眶而出。
林棲起身從茶幾上的紙盒里抽出餐巾遞給夏雪,又回到坐位上,牙齒緊緊地咬著嘴唇,不知道如何說好。
事實上,他們都過高地估計了愛情的力量。高三那一年,林棲努力使自己不迷失方向,沒日沒夜地挑燈夜戰,可畢竟基礎太差,短時間內根本不可能補上來,當林棲連一所三流的大專都沒考上時,男人的自尊痛斷了他所有的欲望。
夏雪說,當時我說過呀,你考沒考上大學我是不會介意的。
可我介意。林棲避開夏雪的目光,低著頭看著地面,喃喃地說,從看到分數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們之間沒有可能了。我不能拖累你,應該有比我更優秀的男人給你幸福。
夏雪只能喃喃自語一般:林棲,你好傻啊!
3
事件發生以后,夏雪拼命回憶當時的場景。奇怪,她居然不記得她和林棲是什么時候從客廳的沙發轉移到臥室的床上的;一貫聽覺敏銳的她,居然沒有聽到方剛用鑰匙開防盜門鎖的金屬咔嗒聲;也沒有聽到他進屋后拉開鞋柜,將皮鞋放入的聲音;當然也就更沒有聽到丈夫擰開臥室門把手的聲音。
正值林棲帶夏雪雙宿雙飛到虛無的邊緣時,燈突然亮了。透過林棲肢體的森林,夏雪在雪盲中清楚地聽到維系正常生活的安全帶斷裂的聲音——方剛目瞪口呆地站在門框之中。
如同突然遭遇意外的車禍病人,夏雪腦子里一片空白,甚至記不起林棲是怎么離開的。只記得方剛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和他那雙痙攣的手;只記得自己的身體像帕金森綜合征病人一樣止不住地抖。
搶救婚姻和搶救生命一樣,超過了一定的時間,就無力回天。看著方剛將衣物塞入旅行包。夏雪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搶救婚姻。她不能失去方剛,方剛是她真實的生活和未來,不想失去這個家,他們已經有房子和車子,只需要一個孩子就圓滿了。她從未想過、也不愿意從頭再來,她害怕一無所有,她害怕無依無靠。
你不走好嗎?夏雪懾懾地站在丈夫的前面,低聲地請求道,像一個闖了大禍的孩子。
方剛看了她一眼,射出的全是憤怒、鄙視和不屑鑄成的鐵釘,一顆顆釘在夏雪的自尊上。他不屑說一句話。她不再是他最親密的人了。可她現在已經不在乎這些,就像醫院急診室里搶救病人的原則,生命第一,其他的并發癥、后遺癥以后再說。她要先保住這個家,留住這個她仍然在意的男人。
我真的沒想到會發生這種情況,真的,親愛的。
誰是你親愛的?我告訴你別喊錯了。你現在說什么都沒用了!
我不要離婚,真的,相信我,方剛,我現在仍然愛這個家,我從來就沒想過要離開你啊!求你了,別走好嗎?夏雪跪在地上抱著丈夫的腿,像一個乞討的人渴求微薄的施舍。
把你骯臟的手拿開!碰一下我都覺得惡心,你知道嗎?惡心!方剛歇斯底里地吼叫道,像一頭嗅到血腥的猛獸,他只聽到自己項部的血管在突突地跳。飛起一腳,噔的一下踢在了夏雪胸前,巨大的沖擊力讓夏雪的身體失去了重心,趔趔趄趄了幾步后仰頭倒在了地上。
夏雪扶著椅子在地上坐了起來,顧不得查看自己的傷情,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你以為一句對不起就可以算了嗎?你以為我是傻子嗎?天啊,我居然被騙了十多年啊,我真傻啊!方剛一邊痛哭著一邊將自己的頭嘭嘭地撞在墻上,每一次悶響都砸在夏雪的心上。
求求你不要這樣,方剛,你打我吧!你相信我好嗎,我保證不再發生這樣的事情了。我保證!夏雪更愿意方剛打她,那樣她就會好受許多。夏雪現在什么事都愿意做,只要方剛答應不離開這個家。
但她萬萬沒想到多米諾骨牌效應才剛剛開始。
出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夏雪想起來了,是清理林棲留下的所有痕跡。她首先把自己的身體從里到外整整洗了三遍,睡衣也重新換了,當然床上的被套、床單、枕套、靠墊也統統改朝換代,甚至把衛生間的垃圾袋都換了。這樣她覺得她自己和方剛的感覺都會好一點。
書房的門一直緊閉著,夏雪躡腳躡手地走上前,俯耳在門邊聽了好幾次,里面靜靜的,一點動靜都沒有。她只能每隔一會用手摸一下奶杯,見牛奶涼了又放進微波爐里熱一下再放在餐桌上方剛慣常坐的位置上,那里已經擺好了他喜歡吃的那種椰樹面包和雞蛋。
差不多快中午十一點了,書房的門才打開,方剛終于出來了,可一直黑著臉,視線在地平線以下,始終一言不發。夏雪站在一旁緊張地等著丈夫開口說第一句話,可他沒有。好不容易等方剛洗漱完畢,夏雪才討好地說,牛奶已經熱好了,在桌上放著。
一夜之間,方剛蒼老了許多,一種比悲傷更可怕的憤怒繃緊了他臉上的每一塊肌肉,整個人仿佛在地獄改裝了似的,活脫脫一枚人體炸彈,所有的視覺、聽覺、觸覺、味覺、嗅覺都是他的引線。他黑著臉把冰箱門嘭的一聲摔上后,又嘩——的一下拉過餐桌邊的椅子,指著那把椅子咬牙切齒地問道,昨晚,他,是不是坐的這個位置?
夏雪站著一動不動,緊張地看著他,搖著頭。
這是不是他碰過的杯子?方剛指著桌上裝滿牛奶的玻璃杯子。
病毒在那雙充血的眼睛里瘋狂地復制著,讓夏雪從未有過地害怕。她不知道接下來方剛到底要做什么,便低著頭,沒有出聲,盡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但她很快聽到呯的一聲碎響,那杯狠狠砸向墻壁的牛奶,離開容器后,在嶄新的鵝黃色墻面上開出一朵大大的白色的花,像顯微鏡下的病毒。
方剛還是覺得不解氣,哐當一聲拉開消毒柜,唏里嘩啦抱出一大堆昨晚用過的碗碟,啪的一下放在桌上,舉起一個,問夏雪,這個是不是他碰過的?
夏雪無助地看著這個因自己而發瘋的男人。只見方剛舉起碗,一個接一個地使勁摔向墻面,同時每摔一次都從牙齒縫里擠出同樣的仇恨,我讓你碰!我讓你碰!
在瓷器破裂聲中,夏雪知道她就是那些碗和碟。
4
從此,那張床嬗變成了一個被玷污的符號,這個符號每天都提醒著夏雪,更提醒著方剛。
剛開始夏雪以為時間會衰減一切,這個符號會隨著夫妻性生活的周期的到來慢慢地失去意義,就像他們以前經常賭氣那樣,直到一方堅持不住想做愛為止,以前這種僵局從未超過一周。只要一做愛,夫妻間什么結都解開了。
可傷筋動骨要康復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整整兩個月,方剛睡在書房里,根本不碰夏雪一下。每天很晚才回家,夏雪也不便說他,畢竟是自己的過錯,也就處處遷就他,看對方的眼色行事。就是偶爾在家吃一頓飯,方剛也是黑著臉,一言不發,眼睛盯著碗里,大口大口地將飯塞進嘴里。然后起身回到書房,哐當一聲,把夏雪關在他的世界之外。
只要他愿意和我做愛就好了,夏雪想,然后我們就會懷孩子,看在孩子的面上,一切都會有轉機的。
有好幾次,夏雪主動敲他的門,方剛在門里語氣生硬地回道,什么事?我已經睡了。夏雪只好自討沒趣怏怏離去,一個人關在自己的房間里痛哭。
就在夏雪的耐心快用完的時候,那天半夜,方剛終于又重新回到了那張熟悉而陌生的白瓷般光亮的床上。
夏雪的心在方剛咚咚敲門的那一刻就加速了,她知道這是伸出橄欖枝的信號。方剛終于想和她做愛了,夏雪的臉燦爛得如同一朵美麗的百合,她堅信世界上沒有一種藥,能像失而復得的愛那樣使人更快的康復。事實上,夏雪的房門從來都是虛掩的,她終于等來了盼望已久的這一天。
夏雪支起身來,替丈夫掀開那一邊的被子,然后扭身想擰開床頭柜上的臺燈,因為方剛以前一直喜歡在柔美的微光下做愛,覺得那樣更刺激。可那天晚上方剛制止了她,說不要開燈。夏雪理解,心想他一定是怕燈光引起那不愉快的一幕的聯想。
有了男人的床上,一下子生動起來,發出悅耳的聲響。兩個人什么話都沒說,身體比語言更急迫地表達著渴望。夏雪覺得自己整個的身體解凍成了一條溢滿春水的小溪,而方剛就是那一群穿流而過的飛魚。
這個曾經是那么親近的過程卻漸漸變得陌生起來。看著自己身下快樂呻吟的女人,方剛停不下對那件事的想象,內心充滿了矛盾。她已經不完美了,一個意識固執地燒灼著他的千百條神經,控制著他的身體。這個他正在感知的不完美的身體,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實,他無法容忍這個曾經完美的身體,那天晚上曾在另一個男人的身體下同樣地扭動和呻吟,而這個身體原本是只應由他一個男人帶給她快樂的。他恨那張床!他把那床壓得發出SOS求救的信號。
丈夫粗魯的動作撕裂了細嫩的黏膜口,給夏雪帶來陣陣灼痛,傷口緩緩滲出的血液會永久地留在床單上,但她心里卻充滿喜悅,一種失而復得的幸福。
他是不是這樣搞你的?方剛一句低沉的問話,擊碎了她以為復得的幸福。
他雙手粗暴地抓起夏雪如脂的雙肩抖動著,瘋一般的吼叫,回答我,他是不是也是這樣搞你的!
夏雪只覺自己快骨折了,腦細胞震得錯了位。她終于明白了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可能成為地獄的萌芽。
一滴淚水,從夏雪的眼角滑落。
在后來的日子,睡眠對夏雪來說成了難得的奢侈品。月經也全亂套了,要不一個月一次都不露面,要不一月來兩次。一天從病房交完班出來,護士長關心地問夏雪,是不是不舒服。
夏雪一手按著肚子,沒事。痛經。
不行就早點回去休息吧!
于是夏雪請了假提前回了家。在那張生硬的床上,夏雪整整躺了一天,飯也沒吃。她多么希望丈夫能關心一下她,哪怕是一杯水,一句話,可他沒有,什么也沒有。到了晚上他卻來到了床邊,夏雪告訴他,月經來了,今天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方剛語氣生硬得像鐵。
經期做這種事很容易感染的。夏雪希望方剛還有一點憐香惜玉之心,能為她的身體,為他們未來的孩子著想。
完了你吃點抗菌素不就行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方剛說完拉過夏雪下面的身子轉過九十度,也不管夏雪愿意不愿意,百步穿楊,像老鷹般撲向他的犧牲品。夏雪覺得那分明是一束荊棘,一束來自荒野的荊棘,通過盆腔、腹腔一直洞穿心房,把五臟六腑變成了鮮血淋漓的戰場。她恨方剛,現在她覺得,不欠任何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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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雪現在害怕回家,害怕走近那張曾經散發著白瓷般光亮的新床。對她來說距離意味著安全。科室里誰家里有事,她都主動要求代班。
夏雪,今天又不回家?護士長在走廊上關心地問道。你這樣老在單位加班,方剛會有意見的!
不會的。方剛出差了,家里就我一個人,沒事的。夏雪總這樣回答。
又是一個晚上。方剛12點過后才回家,夏雪已經睡了。他旁若無人把電視的音量開到最大,在衛生間把洗澡水開得山響,他好像要以此來證明他才是這個房間的主人。洗漱完畢后經過夏雪房間時,伸手扭了扭門鎖,發現門從里面反鎖了,這行為讓他很是反感,他認為這是對丈夫權力的漠視和極大的不尊重。他把那門鎖搖得咔嗒咔嗒亂響,夏雪只好十分不情愿地起身把門打開。
你看都什么時間了!夏雪重新躺到床上剛才自己睡覺的位置,覺得不妥,又把身子往床里邊挪了挪,給對方留出了一個平方。
明明處于生理敏感期,可面對方剛的要求,夏雪就是提不起興致。
她背對著方剛。方剛的聲音從后面傳來:你是對所有的男人沒有興趣,還是只對我沒興趣?
夏雪從床上慢慢坐起身來。
我們離婚吧?
沉默了一會兒,她終于鼓起勇氣說出了這句她想了很久的話。
方剛的臉陰沉著,一言不發。臨出房門前,才頭也不回地丟下硬邦邦的一句話:如果你堅持,我沒意見。
離婚手續辦得很順利。考慮到方剛不是本地人,而且經常要出差,夏雪主動提出房子和車子都歸方剛,自己則搬回父母家暫住,畢竟她還有父母有同學,而方剛當初是為了她才留在這個城市的。
一切安頓下來之后,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林棲報告一聲。其實,最初的愿望也不是想要林棲承擔什么,只是覺得作為當事人享有知情權。
可當她撥通了林棲的手機,電話那頭送回第一個熟悉的語氣詞時,夏雪的期望值提高了,胸膛里就像有千只小鹿在跳躍,畢竟他們之間,有一條超越時空的連接線。那嗓音,足以讓她再等幾十年。
我是夏雪。盡管夏雪知道對方手機里存儲了她的號碼,但她還是希望自己的名字對林棲有特別的意義。
是你啊,真的沒想到。什么時候過來玩啊?林棲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熱情,聲音輕快地在水面滑行。玩?說得多么輕松,我不會玩,只會愛。
她很嚴肅地告訴對方,我離婚了。
是嗎?這消息顯然讓林棲有點意外,對方的熱情猶如滑雪運動員飛轉直下。
是的。我離婚了。沒嚇住你吧?夏雪努力想讓氣氛輕松一點,她不想給對方壓力。
一陣死寂,只有電流的聲音。
夏雪渴望林棲再說點什么,哪怕只是安慰。
電話那頭卻傳來一個小男孩的聲音,爸爸,你說過我得了小紅花,帶我去麥當勞的!
林棲在回答:好的,寶貝。去找媽媽。
林棲大概也意識到夏雪聽到了這一段話,什么也沒說,干脆掛斷了電話。
夏雪覺得自己心酸得快擠出水來,一種突然被親人遺棄的孤獨感像十二月的寒冷從腳底滋生開來。但她還是盡管往好的方面想,估計對方當時說話不方便。幾天后,她再次撥通了那個電話,但她還沒得及說話,對方就掛斷了。再撥,已經關機。
這一次,夏雪沒有任何理由阻止滿腹的委屈傾盆而出。
但是真正始料未及的是兩個月后發生的一件事。
那天下班,路過一家酒店門前時,正遇上一對新人結婚,人來人往煞是熱鬧。穿著白色婚紗迎賓的新娘一點也不介意自己因懷有身孕而凸現的腹部,一臉幸福的忙著給來賓點煙。夏雪心想,這真是個沒有禁忌的時代,挺著大肚子結婚也成了一種時尚。社會正在變得越來越寬容,只要你愿意,沒有人攔著你,除非你自己攔著自己。可讓她更意外的是新郎居然是方剛!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她和方剛離婚還不到兩個月啊,怎么可能就結婚了呢?就是結婚又怎么可能就有小孩了呢?就是有小孩,他們出事時也才半年,怎么可能就有七八個月的小孩了呢?
夏雪一遍遍地做這道簡單的數學題,想給方剛也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臺階,可她怎么算都不對。因為唯一的解釋是在她還沒和林棲出事之前,方剛就已經和那女的好上了,而且就已經打算離婚了。也就是說這婚姻不管有沒有她和林棲的錯,也是注定要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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