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飄散縷縷香氣
莊稼人的日子有時擠成疙瘩兒,不留一絲縫兒,晨昏掰不開,連坐下來吃頓飯的空兒都沒有了;有時又稀稀落落地單擱著,可以在它們之間擺上幾碟菜,熱一壺酒,很滋潤地自斟自飲,或者街坊好友三五一桌,猜拳行令,你家喝了拽到我家喝,不醉如爛泥不算一場??汕f稼人生來犯賤,累死累活、喘不過氣來的時候,覺得最有勁兒、最痛快、最有活頭;一旦閑下來,倒蔫了,垮了,身上的肌塊像有蟲子鉆一樣難受得很。而到老來,蹲在墻根兒曬太陽,你聽吧,他們有滋有味地拉的差不多全是農忙時節的事兒。
秋分前后是一年中最忙的一段日子,這段日子莊稼人在大東洼里搶收搶種,兩頭不見亮色,天還灰蒙蒙的就出了村,黑天辨不清人和莊稼棵兒了才回來。大東洼離村子四五里路遠,早、午飯回家吃嫌耽誤工夫,生產隊就安排人送飯。當太陽爬到一竿子高,砍玉米的砍了兩遭半,割豆子的快到地頭了,人們開始不斷直起腰,擦把汗,向杏花河橋頭望。真望著了,這時就看到一對“大雁”過了橋,翅膀一扇一扇翩翩而來。“是咱的飯!”不知誰眼尖。幾乎所有的人又同時望去,肯定地說:是咱的!一陣興奮掠過,他們更加兇猛地干起來,要在吃飯前趕到地頭的樣子。也有人仍站在那里一遍遍撩起汗衫擦額、擦腮、抹脖頸兒,眼睛卻瞄準越來越近的“大雁”看得發呆。那是兩個挑著擔子的女人,一個是胖嫂,身板茁壯,短短的胳膊一只扶著肩上的扁擔,一只劃槳似的橫著甩;另一個是于家鎖頭剛過門的媳婦,高挑個兒,細腰豐臀,隨著擔子顫悠腰肢有韻律地扭擺。那站著擦汗的就是看她。
等“大雁”在地頭上棲落,隊長闊著嗓門兒喊:“吃早飯啦,吃早飯啦!”不管是已砍到地頭,還是離地頭僅差四五步,都扔下小镢子到水溝邊洗手。本隊在附近割豆子、刨地瓜的聽見喊聲也聚攏過來。飯菜一包一包摞在扁簍里,方格粗布打的包,藍道道毛巾裹的團兒,這袋露在外面的碗上有個豁口,那雙筷子頭刻著姓名……沒有記號的來時家人對鎖頭媳婦作了囑咐,她正幫你認。百家飯菜百家樣,有烙油餅加炒扁豆的,有麥子面秫秫面蒸卷子配咸鴨蛋的,還有的是地瓜面窩窩頭,窩里填著塊腌水蘿卜……飯菜好的就地拉過兩捆玉米秸,爺倆面對面坐下,打開包,老子先端起菜盤一嗅,大著聲說:“好香啊!”一旁立刻有人應和,換了一種腔調兒:“日他娘,想吃不想吃,老是油餅!”飯菜孬的則沒了音兒,他們往往躲到某棵樹后,某條坎下,或背著大伙圪蹴著,埋頭吞咽。兩家關系不錯,或者兩人平素要好,又各是“單幫”,會自然合在一起吃;如都帶著后生,就你喊我:“來嘗嘗你嫂子炒的絲瓜!”我喊你:“看你兄弟媳婦調的包子餡好吃不?”也有不沾親不帶故,又沒受到邀請,就戳你一筷子蝦醬、抓我一只煎螞蚱的人,這人一邊往嘴里塞干糧,一邊東瞅西尋,嬉皮笑臉湊上來,大家都怕他,他到哪兒,哪兒就轉給他脊梁骨。但要是誰沒找到飯包———斂飯時漏了(這種情況偶然有),人們會這個勻給半塊發糕,那個遞上一張煎餅……
隊里備了一捆蔥白兒,誰吃誰拿。正宗的章丘“雞腿蔥”,辣勁直拱鼻腔,漢子們被拱得腦門上冒汗珠兒,照樣大口大口地嚼,看誰吃得多,可不能少吃了———又不花錢。吃了蔥嘴里的味熏得人慌,放的屁特臭,幸虧原野廣闊,風大。
胖嫂擔的那兩桶玉米面黏粥也是免費供應,可惜人多粥少,一人也就分一碗。多數人都只盛一次,也有人盛滿趕緊喝兩口,再添上一勺子,才笑著走開。還有人,比如老奎叔卻是眼睛直瞪瞪盯著粥桶,遲遲不動手,待粥剩個桶底了,一下子上去捂住桶口:“咱包圓兒了!”———桶底有一層面蛋蛋兒,好像只有他知道這訣竅。
人們吃飯的當兒,鎖頭媳婦和胖嫂去了不遠處的溝畔或地瓜地里,露水還沒下去,得挽起褲腿,她們倆或一前一后,或一左一右,一個像只仙鶴,一個像只老母雞,在捉蟲子,還是在覓食?男人們的目光被牽了去,和鎖頭平輩的小子們直截了當:“鎖頭,你媳婦好饞人!”“鎖頭,這半年你的臉小了一圈兒了!”當然不能冷落了大栓哥:“俺胖嫂的媽媽(乳房)少說也跟得上倆饃吧?”摻了這些葷腥話,飯菜越發香甜。她們回來了,手里都有一掐水鮮鮮的豬草或者野菜———男人們沒注意,他們關心的不是這。
飯場周圍常有一眼井,后生擔杖鉤子掛住桶,系下去,手臂一晃,就提上一桶清水,人們便洗刷碗筷。沒有井水時,則劈幾片玉米葉兒把碗筷擦凈。然后包好放回扁簍。胖嫂和鎖頭媳婦就擔著悠悠蕩蕩回村去,半上午時,她們再送兩擔開水來。
吃了飯,隊長抽完一袋煙,就下手。莊稼活沒有不動氣力的,砍玉米秸,小镢子得掄得高、快、準,砍入玉米根部半拃深,猛一提镢板,連根帶土一大坨出來了,再用镢頭把根上的土磕掉。干這活要的是臂力、手力大,漢子們臂膀上的肌肉凸成塊兒,手上的筋都繃得緊緊的。割豆子,那可不是割柔細的嫩草,秋后的豆棵兒是鑄進了鋼絲兒的,磨得鋒利的鐮刀割不上一個來回就鈍了,拉不動了,姑娘們胳膊漸漸脹疼,就向身子要勁兒,身子又向胃要熱量。所以體力活消飯食,天還不到正午,肚子里都咕嚕起來,隊長就說“歇一會兒吧”。
人們歪歪斜斜四近散開,年長的攏了攏玉米秸,躺下打盹兒;煙癮大的,急著捻一鍋旱煙末兒點著;年輕人卻不安生,他們到土堰或者溝岸斜坡上挖“小土窯”,把鮮樹枝子折為一截一截,橫在爐膛上,上面排了棒槌子和地瓜。我們放了假參加秋收的學生娃熱情高漲地去拾柴草,你一抱我一抱,往爐膛里續。燒掉了棒槌子外面的干皮,里面的濕衣騰騰冒熱氣,掌爐的不時翻一下。轉眼棒槌子就燒好了,每人都得了一份啃起來,外焦里嫩,香噴噴。躥上來的火苗還能燒豆子,這多是潑辣的女孩子鐮刀挑著豆棵子在火上烤,烤到豆莢嗞嗞冒油就算熟了。難熟的是地瓜,地瓜得燜———燒過四五爐棒槌子、豆子,爐壁的土發了紅,粗粗的鮮樹枝爐條被燒斷,地瓜落在爐灰里,趁勢踹塌爐膛,用那發燙的土把地瓜埋住。這樣燜熟的地瓜熱乎乎、軟乎乎,甜如甘飴。
燜地瓜得大半個時辰才行。干一氣活來吃熟地瓜正好??墒怯腥讼韧低祦戆橇耍硪粋€發覺了悄悄跟上,一伙人奔了來。扒到地瓜的就跑,后面的就追。你搶過來猛吃幾口,我又一把奪走。一個個弄得嘴角是灰,臉上是土。全坡人都停了活兒觀看這場“混戰”,隊長喊兩聲喊不回來,也看著樂。
其實多數人燒野吃并不是因為饑餓,而是一種娛樂,是青年人鬧著玩。大人再玩這個會被視為“老小孩兒”。在我們隊就有一個“老小孩兒”混在年輕人中間,而且都是他鼓動著干,他燒烤也最拿手,吃得也最多。他就是老奎叔。老奎叔家里并不窮,囤里的糧食生了蟲子,可據說每回送飯他都不讓老婆多放干糧。此事無考,不過有一次我確實聽到老奎叔在啃棒槌子時自言自語:“這玩意兒,頂飯哩!”(至今說起這事兒,老奎叔還下意識地捋那花白的山羊胡子,好不得意。)
秋天的大平原是富有的,田野里到處會升起燒野的煙縷,它們纏著股股香氣在空中繚繞、飄散。
古老的“游戲”代代相傳……
一場“戰爭”爆發得沒有來由
那天傍晚,父親一拐一拐地走進家門,在窗臺前肩頭倚住了土墻,手里的小镢子滑落,差點兒砸著他的腳。他又拖著腿挪了兩步,歪在東屋門檻上,立刻,鼾聲像長號一樣拉響了。
母親忙著燒水、做飯,從堂屋端來半箅子黑球似的窩窩頭放進飯鍋,從棗樹下的咸菜缸里撈了幾根腌好的老黃瓜洗凈,把暖瓶提到飯棚里,來來回回,也沒能使父親的鼾聲停頓一下。最后干脆窩在灶火前不動了。
老棗樹繁茂的枝丫間聚了一群麻雀,它們像是在爭論問題,或者是在排練一場合唱,群情激昂,臉都脹得如抹了霞彩??墒前l現下面的聽眾竟毫無反應,也就三五一幫、七八一伙,沒趣地飛走了。
院子里靜下來,街巷里,歸來的牲口雜沓的蹄音、高一聲低一聲的哞叫,漸漸斷流。街巷的上游是村道,再往上溯是田埂、田壟,那兒不再喧鬧,就像一塊冷卻了的鐵,被乳白的霧氣罩住。
這塊鐵剛剛還燒得通紅通紅,我眼前轟轟隆隆的熱浪還沒退去呀!
正是秋收季節,田野里蔓延著熊熊烈火,莊稼都熟了,高粱穗的火苗一簇簇舔著藍天,半個天空已經紅透;棉田里是一片灼灼白焰,烤得大地熱氣蒸騰;串串黃豆莢、綠豆角、芝麻都由這火這熱鼓脹著,你隱約聽到了遠遠近近傳來的那種鋼花迸濺的聲音;而玉米的紅纓、棒槌子皮,還有地瓜葉、南瓜秧早焦枯了,灰燼又被風吹出點點火星兒……從里到外、從上到下燃燒最厲害的還是那些莊稼人,莊稼人聞不得莊稼熟了的味兒,帶上長鐮、镢頭、鐵夾子,挑著擔子,推著小車,趕著牛車驢車馬車,呼啦啦奔向原野。大東洼一望無際的莊稼地里到處散落著收獲的農人,砍玉米秸的,剜秫秫穗的,割豆子的,刨地瓜的,拾棉花的,仿佛一個很大很大的戰場,打散了,這里在拼刺,那里在追擊,西邊的一股包抄過來,東邊的與對方扭作一團,都打紅了眼,陣地上凌亂不堪……
父親領著男人們在溝南地里砍玉米,他是二隊的隊長,他不是“叉腰”隊長———站在地頭,腰一叉,吆喝別人干———他總是幾句話分派完活,人就沒了影兒,再看,他已干下半截地,你就得慌忙攆上。在地里,瘦巴巴、骨架不大、并不強壯的父親就渾身是勁了,腿不疼了,他活脫兒是一頭暴怒的豹子,又兇又猛,活兒還漂亮,誰也不是他的對手。眼下,最前面的那個就是他,看他埋著頭,弓著背,小镢頭掄成了花?!班邸币豢糜衩醉樦淖蟊鄣瓜氯?,“噗———”又一棵玉米倒下去,身后橫了長長的一排……
母親也來了,她就在溝對面的棉田拾棉花。這兒是一色的娘子軍,娘子軍以溫柔的方式面對這場惡戰。她們一邊干活一邊說笑———活再重也耽誤不了她們說笑———李家短,孫家長;趙三家孩子穿的衣裳好,胖二丫從食品店割了半斤豬肉;又會說到村北頭水灣旁那家的媳婦養漢偷人……奇怪的是嘴越快動作越麻利,說到激烈處,那靈巧的手指就像張張合合的鳥兒的利喙:喳喳喳,喳喳喳。母親是這大合唱的一個聲部,只是她的腰肢跟不上節奏———那時她懷著我的小妹呢,小腹前那塞滿棉花、鼓鼓囊囊的大包袱,讓她更加拙笨,好歹棉桃開得層疊層,她伸長胳膊攬著兩壟摘,腿腳慢點兒也看不出來。她不時甩一把額上的汗珠兒,緊緊包袱帶,吃力地隨在隊伍的后頭,不給落下……
不遠的地方,四隊砍玉米的漢子們都扔下小镢頭往地頭跑,其中一個大個子馱著一個人,那人耷拉著頭,胳膊蕩悠著。大個子把他放在路旁柳樹下,大家圍上去。那人靠著樹身坐著,閉著眼,臉蠟黃。大個子接過人圈外遞來的一碗水,端到他嘴邊:“叔,叔,你喝口水?!蹦侨俗齑揭娏藵?,咳了兩聲,然后咕咚咕咚把水喝光,大個子這才松了口氣。原來,每到秋收,老弱病殘也當壯勞力使,這老頭兒(其實當時他才五十多歲)一直摽著砍玉米。這差事,就是 牛似的小伙兒也打憷,砍一天夜里上不了炕,他能撐得???加上臨近正午,又餓又渴,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老頭兒在柳樹下喘息,其他人又回到壟間,摸起各自的家什繼續干活,像不曾發生過什么事一樣,在田野里這種情況常見。
大路上塵土滾滾裹成了一條黃龍,馬車、驢車、牛車拉著莊稼,車都垛得老高,晃晃悠悠;空車返回的,大紅馬脖子下的鈴鐺叮叮當當;來的去的“頂了牛”,破不開轍,小驢兒急得咴咴地用蹄子刨土;收完莊稼的地準備耕種,拖拉機拱著運肥小推車的屁股開進來。突然,一塊豆子地里響起喊打聲———一輛裝滿豆秧的牛車順著田壟慢慢蠕動,車輪壓下四指深,戰戰兢兢到了地頭,往大道上拐了,卻被水渠卡住。車把式在前頭拽著韁繩,同時鞭子尖尖地摳在牛身上,兩頭犍子撅起尾巴拉,車子仍穩如泰山。再揚鞭,駕轅的那頭牛用力過猛,沒站穩,前腿一彎跪在地上。押車的趕緊找來鐵锨鏟平水渠,車把式重整旗鼓,可那轅牛前腿顫了兩顫沒爬起來,之后整個兒訇然倒地,再也不動彈,如一堆黃泥。車把式急得轉來轉去,扯破嗓子罵,用鞭把狠搗牛的臀部,抽出備在轅下的棗木棍子打,眾人都幫著“嗷嗷”喊。另有人抬轅木,扛車幫,但那牛沒了丁點兒力氣,它只是眼里流淚,求救似的望著車把式,哞聲十分凄楚,轟轟隆隆的田野上添了些許悲壯。
這慘烈的哞聲很快淹沒在又一重熱浪里。圍觀和助戰的離去了,去忙自己的活兒了,都忙得暈頭轉向,天昏地暗,誰還顧上再理會它,甚至不朝這邊看一眼。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連牲畜也不敢懈怠。莊稼等著收,地等著翻,麥子等著下種,而季節誤不得,誤了季節可要了命。所以一個個都發了瘋,發了狂,喊爹叫娘、累死累活地干。平原上過秋,真像在死里滾一回。
現在我還感到留在記憶里的這個場面是多么壯闊,又多么可怕。雖因年少,我并未被卷入那滾燙的漩渦,但仍令我想起來就心靈震顫,令我這么多年怎么也忘不了、放不下這塊土地和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也令我無論在什么場合丟掉一粒米都會撿起來,而不以為卑賤。
這時候,父親轉腿肚子疼醒了,才覺出了餓:“飯咋還不熟?餓死我了!”
母親端上飯,黑窩頭,咸菜條,還有一鍋地瓜粥。
“這熊飯咋吃?我要吃湯面!”父親的筷子拍在小矮桌上,不知為啥他性子這么躁。
“吃湯面自個兒搟,我腰酸背疼,不伺候你!”母親也沒了往日的順和,一蹾飯碗。
父親噌地跳起來———他又那么力大無比了,一腳把小板凳踢飛:“你就得給我搟!”
母親躲進屋,嗚嗚地哭:“這日子不是人過的,不過了……”
“哭、哭,哭你娘的喪,明日我就死在坡里!”父親在院子里吼,還不解氣,抓起一只碗,“嘩———”摔了個粉碎。
畢竟已是深秋,雖然白天太陽還熱辣辣,人們光著膀子勞作,晚上寒氣乘著夜色漫開,就得披小棉襖。正如民諺說的“二八月,真難過,兩頭冷,中間熱”。母親扯過被子蒙頭睡了,父親出了門,他得到隊部走一趟,合計明天生產的事兒。剩下我呆呆地看著飯菜變涼,院子變涼。
這場戰爭就這樣驟然爆發,又迅速結束,像一陣雷雨滾過……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