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說“昭君出塞”

西漢時的奇女子王嬙，即王昭君(晉時避司馬昭諱，曾改稱“明妃”“明君”)，和西施、貂蟬、楊貴妃被并稱為中國古代的“四大美女”。王昭君的故事兩千年來在民間流傳甚廣，見于典籍的亦有多個版本，一般考稽者多以《漢書》《后漢書》《西京雜記》為據，然諸書所載，或詳略不一，或小有出入；若參照互補，似可窺其概貌。先引《后漢書》相關一節：

“昭君字嬙，南郡人也。初，(漢)元帝時，以良家子選入掖庭(即后宮嬪妃居舍)。時，(匈奴)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注：“掖庭令”是掌管內宮的官員，由高級太監或女官擔任)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于失信，遂與匈奴。生一子(名伊屠智牙師)，及呼韓邪死，其前閼氏(匈奴王之妻)子(復株累單于)代立，欲妻之，昭君上書求歸，成帝敕令從胡俗，遂復為后單于(復株累)閼氏焉。”

這就是著名的“昭君山塞”“昭君和番”故事本原。

從中可知：第一，王昭君是入宮數年而久不“見御”，積悲積怨，而自愿求行遠嫁匈奴的；第二，漢元帝先前并不知道王昭君有如此美麗，待見到這位令“六宮粉黛無顏色”的絕色佳人，雖“大驚”然己無法失信于呼韓邪單于，只好忍痛割愛；第三，呼韓邪死后，按匈奴習俗，呼韓邪前妻的兒子復株累又要娶王昭君為妻，昭君上書皇帝請求歸漢，漢成帝卻令她“從胡俗”，她只好再嫁給復株累單于為妻。(據《漢書》載，王昭君又為復株累生了兩個女兒。)

再來看晉人葛洪所著《西京雜記》，其有《王嬙不賂畫工》一節：

“元帝后宮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按圖召幸之。諸宮人皆賂畫工，多者十萬，少者亦不減五萬。獨王嬙不肯，遂不得見。后匈奴入朝，求美人為閼氏。于是上按圖，以昭君行。及去，召見，貌為后宮第一，善應對，舉止嫻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國，故不復更人。乃窮案其事，毛延壽(等多名畫工)棄市，籍其家資皆巨萬。”

這里沒有了昭君“自請求行”的情節，卻添加了宮廷畫工毛延壽索賄不成，故意將王昭君丑化而使她久不得見元帝的情節。對于這位“后宮第一”美人，元帝遂忍痛舍之而遷怒畫工，將毛延壽等多名畫工“棄市”(斬首后棄尸鬧市)。該文還具體地寫出了畫工索賄的數額，以及王嬙(昭君)不肯賄賂畫工以求臨幸的孤傲性格。

宮廷畫工索賄受賄以至“家資巨萬”，事發后盡遭誅殺的情節，讀來不僅令人拍案驚奇，且驚心動魄。《西京雜記》添加的這段情節，后來多為世人所接受，就連讀史頗多的北宋文人宰相王安石也曾據此作詩詠嘆。故雖不可全信，然亦可資參考也。

以上文字，可說是豐富了“昭君出塞”的故事情節。故事中的幾個主要人物，其充當的角色亦各有特點，各具性格。

先說“主角”王昭君。這位生長在長江邊(今湖北秭歸)的絕色美女，是作為“良家子”被選入宮中的。“良家子”是西漢時醫、巫、商、賈、百工之外家世清白的平民女子的身份稱謂。由于后宮佳麗太多，生活在珠鈿翠繞之中而感到無比膩煩的皇帝難以一一“臨幸”，便囑畫工繪成畫像供其挑選。而在諸宮人“皆賂畫工”以求取媚于皇上的風氣之下，王昭君的“獨”不肯賄，已見其潔身自好與高標孤傲的一面。然而禁宮中的寂寞凄苦亦是很難熬持的，她的“自請求行”，一方面是久居宮中積怨積憤所致，另一方面是“有如老死宮中，不如遠嫁匈奴”的不得己而求其次的動機支配；還有第三方面，即反映了一種深層次的自虐甚至報復心理———我的青春和美貌被這樣漫無天日地深鎖后宮，不如“毀”了自己讓(有眼無珠的)帝君看看!說到底還是一種怨恨情緒，一種無奈與痛苦的抉擇。至于后來她在匈奴“從胡俗”，丈夫死后又嫁給丈夫前妻的兒子，更是并非情愿的“圣令”所致。透過王昭君的命運，可以看出封建帝王的荒淫無恥、宮廷的暗無天日以及婦女地位的弱小可憐與凄苦無助。歷史上的王昭君，其定位應當是一位無法駕馭自己命運的充滿哀怨之情的悲劇人物———宮中長期幽閉之怨，自請遠嫁異邦之怨，獨走千里朔漠之怨，塞外生活不慣之怨，異域思念親人之怨，“從胡俗”夫死嫁子之怨，直至老死不得歸漢、漠北獨留“青冢”之怨……怎一個“怨”字了得!王昭君本人在塞外亦曾作《怨曠思惟歌》，又稱《昭君怨》：“秋木萋萋，其葉萎黃……離宮絕曠，身體摧藏。志念抑沉，不得頡頏……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長。嗚乎哀哉!憂心惻傷。”其哀怨之情溢于言表。

難怪，她的命運激發了歷代騷人墨客的喟嘆與同情。且看杜甫的《詠懷古跡五首》之一：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末句的“怨恨”二字，可說是貫串全篇的題旨。

再看南北朝時文人江淹的《恨賦》：

“若夫明妃去時，仰天太息，紫臺稍遠，關山無極；搖風忽起，白日西匿，隴雁少飛，代云寡色。望君王兮何期?終蕪絕兮異域!”

其對昭君命運的悲嘆，與杜甫詩是同一主題。

對王昭君命運起決定作用的，是西漢兩代皇帝：元帝和成帝。歷史上一般指此二帝為西漢衰亡的“基禍之主”。其時朝政日趨腐敗，漢元帝的后宮嬪妃多得難以計數，于是才有無法一一親見而讓畫工描繪美人像“擇優”臨幸的荒唐之舉。僅此一節，已足見其荒淫無度。王昭君即使不去“和番”，也只不過元帝掌中多一個玩物而已。王昭君所嫁的老單于呼韓邪病死后，其前妻的長子欲以昭君為妻，這在漢族傳統中被視為“亂倫”之事，王昭君是難于接受的，遂“上書漢朝，求歸”，而成帝卻“敕令”昭君“從胡俗”，一道圣旨決定了昭君命運，是極其霸道而毫無人性可言的。

王昭君故事中的宮廷畫工毛延壽，被指為索賄而昧心畫像，賄多者則美，賄少者則丑，而“宮人”竟競相行賄。此一情節，對于宮妃們的可憐命運以及宮中(畫工)這一特殊腐敗現象的揭示可說是極其深刻的。后人寫詩作文對毛延壽的貪鄙多所指責，認為他罪有應得，不值得同情。唯有一位詩人持相反意見，那就是北宋時的“拗相公”宰相王安石。他接連寫了兩首《明妃曲》，表達他對以昭君為代表的封建社會里無數被剝奪了青春和幸福的不幸女性的同情。然而對于元帝處死毛延壽卻持異議：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腳垂。

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

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詩人認為畫工只能畫其容貌，卻不能繪其“意態”(即風韻、氣質、神情姿態等)。王昭君的特質美是任何技藝高超的“丹青手”也沒法描畫出來的，因而元帝對毛延壽“殺頭棄市”的處置是“錯怪”、是“枉殺”。此見解一反眾說而堪稱獨特。文人之見，詩人之見，則既非考稽亦非證史，往往是見仁見智，從藝術的感悟出發，取其一個側面而姑妄言之，故不妨作“一家之言”而姑妄聽之。

該怎樣看待王昭君的“和親”之舉呢?一方面，要承認她只是一名宮中嬪妃，是命運由人擺布的皇帝掌中之物。即便是“自請”入番，也是出于不得已，選擇“和番”是她當時除老死宮中之外的唯一出路。后世的一些文學作品，特別是解放后創作的大型話劇《王昭君》，出于“為政治服務”的理念，將其描寫為主觀上具有民族團結自覺意識、“深明大義”的“和親英雄”，這未免有理想化的拔高之嫌。另一方面，也要看到當時王昭君在客觀上確實起到了“和親”的作用，呼韓邪單于迎娶她后，特給這位閼氏加封“寧胡”的稱號，以示通過和親，匈奴一方將永保安寧。漢元帝則下詔“改元為竟寧”(表示永遠和平安寧)，從此結束了百余年來的漢匈戰爭。據《漢書》載，和親后的半個世紀，在北部邊境出現了“邊城晏(晚)閉，牛馬布野，三世無犬吠之警，黎庶(百姓)亡于戈之役”的和平景象。

至于王昭君本人，于20歲(公元前33年)“和番”，兩年后22歲時(前31年)丈夫呼韓邪病死，改嫁呼韓邪長子復株累單于；33歲時(前20年)復株累單于死，遂寡居直至終老。其間又遭致其親生兒子伊屠智牙師在宮廷斗爭中被誅殺的慘劇，紅顏命途多舛，實在是可堪惋嘆。

千百年來，后世詩歌戲曲繪畫以昭君故事為吟詠題材者，尤多不勝數。據統計，單是詩歌就有上千首，繪畫作品據說是古代女性題材中數量最多的，戲曲舞臺各類劇種的《昭君出塞》一直久演不衰。由此可見王昭君故事的深入人心，以及在民間的流傳之廣。其人物命運的曲折哀怨與“和親”“和番”的作用兩相映照，更顯其含悲茹苦的隱忍與犧牲精神，因此也更能引發人們的關注同情，這應當說是王昭君故事家喻戶曉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