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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起訴的“A001”大案

2008-01-01 00:00:00
啄木鳥 2008年1期

山洞里的六具白骨化尸體

馬山縣是廣西5個重點建設的大石山區之一。縣內除少數鄉鎮有成片耕地外,其余均是九分石頭一分土的喀斯特地貌。猶如放大千百倍的云南石林,劍峭戟立的石峰奇巖一直鋪到天盡頭。加方鄉更是山中之山,這里的百姓世世代代就靠石縫里種玉米、石山上養羊維持生計。日子如山泉般靜靜流淌,巖石般淳樸剛毅的山民們也默默地憧憬未來。不料,一個偶然的發現,如晴天霹靂,給這個古老的瑤寨帶來了無邊的恐慌。

2003年9月1日晚,秋意闌珊。加方鄉琴讓村上欖屯村民藍某帶上手電筒,要進入屯背后的葫蘆洞捕捉野生蛤蚧。

葫蘆洞形狀奇特。洞口一米多高,圓筒形,成人須彎腰匍匐才能進入深處。通過一段十多米的“瓶頸”后,洞穴豁然開闊,有一個籃球場大小,洞頂垂掛著奇形怪狀的鐘乳石。再往里,又是一段狹長的“瓶頸”,五六米后,是一個籃球場大小的溶洞。整個洞穴狀如一個平放的巨大的葫蘆,故此得名葫蘆洞。

藍某是捕蛤好手。廣西石山地區多產蛤蚧,這種外貌丑陋的爬行動物卻是名貴中藥材,可治半身不遂、風濕及兒童尿遺等病癥。藍某有很多年沒有進葫蘆洞了,因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村里又傳出洞里鬧鬼的傳言。“文革”時,一位地主家庭出身的小學教師在洞里吃了斷腸草,尸體被發現時已成了一堆白骨。多少年后,這個不安分的冤魂,每當夜深人靜時,就在洞中哭泣,凄厲的哀號令人毛骨悚然。附近石山中的野生蛤蚧已成珍稀動物,唯有神秘的葫蘆洞不時傳來誘人的蛤啼,素來膽大的藍某猶豫了好久,決心冒險一行。

剛邁進洞口,幾分鐘前還在快樂地啼鳴的蛤蚧似乎已經意識到了某種威脅,立即噤聲。藍某有經驗,判斷蛤蚧棲身洞穴深處,便匍匐著進入“瓶頸”。他爬行速度極快,進入腹地后用手電筒一照,果然看見一只碩大的蛤王貼在巖壁上,兩目閃著睥睨一切的兇光。藍某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這只蛤王上了。手持手電筒像戲劇舞臺上的追光一樣牢牢罩住蛤王,腳下悄悄加快了速度。才走了幾步,被什么絆了一下,幾乎摔個嘴啃地,空著的左手觸到一團亂麻一樣的物件。手電向下一照,藍某頓時魂飛魄散:他分明趴在一具白骨化的尸體上,毛發已脫落的骷髏頭骨上,塌陷的眼窩正不懷好意地瞪著他!

藍某連滾帶爬逃出了葫蘆洞。驚魂未定的他連夜找到了村委會主任家,上氣不接下氣地訴說洞中“奇遇”,說他當時不敢仔細觀察,但尸骸肯定不止一具,可能有兩三具!

村委會主任兼治保主任工作很負責任,他連夜用電話向加方派出所報了案。

9月2日清晨,馬山縣公安局長帶領刑偵大隊驅車60公里來到加方鄉琴讓村。再三動員,藍某才勉強答應帶路,但到了洞口卻死活不肯再進去。刑警沒有為難他,亮著手電筒一個一個魚貫進入溶洞。

現場觸目驚心。藍某確實沒有看走眼,尸骨共三具,頭并頭,腳并腳,“川”字形擺放在浮土上。化纖織物的衣著在空氣作用下顏色變淡,質地變脆,但仍可看出款式。加上顱骨枕部脫落的毛發,可以看出死者為一男兩女。

擴大范圍搜索,一名繼續向洞內深入、通過第二段“瓶頸”后進入溶洞底部的刑警一聲驚叫:“這里有新情況!”刑偵大隊長獲知又有新的發現,快步跟進,在強光探測燈的照射下,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又是三具尸骨!

兩處現場相距不到30米!

馬山縣公安局長是刑警隊長出身,見過無數死亡現場,但他還是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在這么一個狹小的山洞里,竟然陳尸六具,在他的刑警生涯中還是第一次看到。六名死者是什么人,什么時候、什么原因進入山洞,死于什么原因,為什么集中在偏僻閉塞的瑤鄉山洞里,兩處現場是否有聯系,六人之間是什么關系……這一連串的問題,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案情特別重大,現場環境惡劣,縣局偵技力量薄弱,設備落后,縣公安局決定向南寧市公安局求援。

撲朔迷離的“A001”大案

9月2日上午,南寧市公安局主管刑偵工作的褚昶副局長和刑偵支隊一干隊伍馳往馬山縣。這支隊伍人數不多,卻有一個顯著特點:幾乎囊括了市局和各個分局所有經驗豐富的法醫、痕跡技術人員,攜帶先進的勘查設備。

稍后,廣西壯族自治區公安廳刑偵總隊兩位副總隊長也率領一個技術精湛的小組趕往馬山縣。

三級刑偵隊伍聚首琴讓這個偏僻的瑤族村時,已經是下午6時,暮色開始悄無聲息地罩住了險峻的群峰。幾位領導碰頭后決定,現場勘查連夜進行。洞內不分晝夜,暗無天日,任何時候進去都需要照明設備,不必等明天。考慮到洞內通風不佳,可能產生缺氧現象,專門從加方鄉政府調來一臺小型發電機,從毗鄰加方鄉的上林縣鎮圩瑤寨鄉的滑石礦借來了一臺鼓風機。

9月2日晚,燈光把這個形成于白堊紀的石灰巖溶洞照得如同白晝。已經習慣在黑暗中生活的蝙蝠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它們恐懼地上下翻飛,黑色長翼在空氣中劃出尖銳的嘯音。

按發現的先后順序,兩個現場被定為一、二號現場。一號現場三具尸骨按從左至右排列,被標以1、2、3號,二號現場的三具尸骨則標以4、5、6號。在對現場原始狀態進行拍照并制作現場圖后,十二名法醫兩人一組,分別對六具尸骨進行尸檢解剖。區、市、縣三級痕跡技術人員則在統一指揮下,在巖洞內實施地毯式搜索,采集一切與案件有關的物證和痕跡。

9月3日凌晨,現場勘查基本結束,結論使參戰刑警受到極大的震動。在1、3、4、5、6號五具尸骨上,均發現兩處以上的槍傷,且集中在頭、胸、腹等要害處。2號尸骨的胸部及會陰部有密集的單刃銳器造成的損傷,頭部有鈍器傷。1、3號尸骨除了槍傷,還有銳器傷和槍支準星、擊錘、套筒后緣擊打傷。在這樣狹小的空間里,殺害人數之多,使用兇器之復雜,作案手段之殘忍,實屬罕見。現場勘查對尸檢結論是個有力印證。技術精湛、心細如發的痕跡技術人員沙里淘金,從現場巖縫、浮土及尸骨殘留的腐敗組織中,成功提取了12枚“五四”手槍彈殼和8枚彈頭。在一號現場附近一塊活動的巖石底下,找到一把銹跡斑斑的“王中王”牌單刃尖刀,經現場比對,與1、2、3號尸骨上的銳器傷吻合。后來的彈道痕跡檢驗結論是:兇手在一號現場兇手使用的是同一支手槍。二號現場則使用兩支手槍,其中一支與一號現場同一。兩個現場系同一人或同一團伙作案。案件性質已經沒有任何懸念,他殺無疑。余下的“關鍵詞”,就是殺人的原因了。

殺人原因是命案偵查的關鍵所在,而弄清死者的身份,也是判明殺人原因的突破口。尸體已白骨化,無法直接辨認,而六具尸體上都沒有找到任何身份證明。

痕檢小組對每具尸骨進行了具體描摹:

1號:上身穿柳州市針織總廠出產的“青山”牌白色長袖襯衫,綠色綸背心。下身穿灰色西褲,腰系棕色人造革皮帶。褲帶上有一鑰匙圈,圈上掛鑰匙3把,小刀1把,指甲鉗1把。結論:男性,年紀在35至45歲之間,身高1.67米。從衣著特點分析,職業應為城鎮居民、個體工商戶或小業主。

2號:上身外穿“Honlai”牌白色鏤空繡花領長袖襯衫,內著白色文胸。下身外穿深藍長褲,內著白色細邊內褲。發長26厘米,發辮上提取橡皮筋2束,離尸骨一米處,提取口服避孕藥“復方快酮片”外包裝一片。結論:女性,年紀在20至30歲之間,身高1.58米。職業應為農村進城務工者或城鎮居民。

3號:上身穿印花白底長袖襯衫。下身穿藍色長褲,右開邊,褲頭左右兩側各有一暗袋,右側暗袋為原裝,左側暗袋為人工縫制,袋口開于內側,分析應為藏較大宗財物所用。盆骨處提取一枚節育環。結論:女性,年紀在35至45歲之間,身高1.62米,較肥胖。估計職業為城鎮居民或個體工商戶。

4號:上身從外到內依次穿淺灰色夾克、淺灰色襯衫、黃色背心(背心前左側印有紅色“一司”字樣)。下身從外到內依次穿深藍色西褲、黑色毛線褲、深藍色秋褲,系棕色人造革皮帶。左手中指佩戴一枚金屬戒指。腳穿縉云天馬藥物保健廠出產的“天馬”牌黑色膠底藥物保健布鞋。結論:男性,年紀在35至45歲之間,身高1.73米,體態較瘦。職業估計為城鎮居民或廠礦企業職工。

5號:頭戴大連制帽廠出產的“連波”牌深藍色冬帽,上身外穿深藍色冬裝背心,內穿深藍色長袖襯衫。下身穿藍黑色長褲,腳穿桂林市鞋帽廠出產的黑色布面塑底布鞋。結論:男性,年紀在55至65歲之間,身高1.70米,職業似為廠礦企事業單位退休職工或城鎮居民。

6號:頭戴“天津”牌深藍色尼料鴨舌帽,上身從外到內依次穿黑色有淺色橫向條形圖案“V”字領毛衣,淺色機織“V”字領毛衣,淺色機織“V”字領長袖毛衣,淺色長袖襯衫(襯衫左前胸口袋內有一疑似火車票的紙片)。下身從外到內依次為黑色西褲,淺綠色毛絨褲,深藍色秋褲。左手戴金黃色“海鷗”牌女式單歷表,腳穿黑色布面膠底布鞋。結論:男性,年紀在35至45歲之間,身高1.75米。職業估計為個體工商戶或城鎮居民。

從衣著特點及尸骨腐蝕程度分析,1、2、3號死者遇害季節為春夏之交,死亡時間6年以上。4、5、6號死者遇害季節應為冬季,即12月至翌年1月間,死亡時間10年以上。另外,根據死者的骨骸及穿戴特點,估計4、5、6號三名死者均系北方人。

9月3日上午,葫蘆洞尸骨案第一次案情分析會在加方派出所舉行。作為東道主,加方派出所為饑腸轆轆的參戰刑警準備了三箱“康師傅”方便面和一鍋羊肉湯。馬山“黑山羊”譽滿天下,遠銷港澳及東南亞,但這群鐵血刑警卻無心品嘗。會議當場決定,成立區、市、縣三級聯合專案組,久負盛名的刑偵專家、南寧市公安局分管刑偵工作的副局長褚昶任專案組組長,專案人員以市局刑偵支隊為主,區廳和縣局抽調部分骨干參加。專案組規格之高,陣容之強大,為廣西公安歷史上所罕見。

臨危受命,褚昶感到責任重大,卻沒有“受寵若驚”。20多年的刑偵生涯,他積累了極其豐富的經驗教訓,深知這個案件破案的概率微乎其微,極有可能成為戎馬一生的“滑鐵盧”。但目前的情勢已經不允許他考慮個人的榮辱得失,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開始向專案組成員布置幾項需立即開展的工作:

——盡快查清被害人身源。根據目前掌握的情況,被害人為外地流動人口的可能性比較大,但尚不能完全排除本地常住人口的可能。馬山縣局和加方派出所的同志要充分利用熟悉環境、熟悉民情的優勢,廣泛深入群眾,排查近幾年本地失蹤人口。要盡可能做到人人有著落、事事有交待。褚昶特別點了市局刑科所肖勇的名。他認為被害人死亡時間的界定仍嫌寬泛。6年以上,到底是6年、7年還是8年?10年以上,到底是10年、11年還是12年?沒有上限,等于沒說。要對尸骨重新鑒定,盡可能弄準死亡時間,為排查縮小范圍。六名死者的衣著雖帶有明顯的季節特點和地域特色,但這些產品銷售面廣,參考價值不大,而4號死者身上印有“一司”字樣的背心及6號死者襯衣口袋的疑似火車票,是弄清死者身份最有價值的證物,要以物找人,緊緊抓住不放,爭取在較短的時間內有所突破。考慮到案發時間跨度長,目擊者或知情人印象模糊,要及時提取尸骨殘存的人體組織,進行DNA鑒定。請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的專家,對六具尸骨施行顱骨復原畫像,為辨認死者身源提供參照物。

——排查嫌疑人。根據現場勘查情況分析,兇手為兩人或兩人以上,但不排除一人單獨作案的可能。兇手應具備以下條件:第一,有一支甚至多支軍用“五四”手槍且能熟練掌握,槍法較準;其次,熟悉葫蘆洞內環境特點,應為石洞附近的本地人;第三,膽大妄為,性格殘暴、手段殘忍,可能有犯罪前科。現場勘查情況表明,六名死者均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自覺自愿進入山洞的,未發現脅迫或暴力綁架跡象。兇手肯定是利用某種極有誘惑力的騙術,把人誘騙進洞后殺人掠財。20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中期,桂中地區的馬山、上林、賓陽、來賓等縣及桂南的玉林、欽州等地市,曾出現大量的“尋寶”和“美元兌換”詐騙犯罪活動。這股黑潮當時來勢洶涌,波及全國,泛濫港、澳地區及東南亞諸國。排查中,要重點注意有過此類詐騙犯罪活動的人。

——尋找槍源。現場提取的彈殼、彈頭經過鑒定,認定是兩支同一型號、口徑的“五四”軍用手槍擊發的,由此看來,兇手應是雙人雙槍,但不排除單人雙槍。要通過彈道痕跡比對,爭取查出作案用槍,然后以槍找人。首先,對馬山縣近年來破獲的涉槍案件中收繳的槍支進行比對;其次,對全市乃至全區近年來破獲的涉槍案件中繳獲的槍支進行比對;如有必要,對全縣、全市乃至全區建檔槍支進行比對;如確有必要,要上報公安部,在全國范圍內進行比對排查。

會議最后決定,案件對外統一稱“馬山縣‘9.1’尸骨案”,內部立案編號簡稱“A001”案。案件上報公安部后,公安部立即把此案列為公安部督辦的大案,要求廣西警方盡快破案,并派出專家組遠赴廣西,指導偵查工作。

神秘的“黑桃A”

肖勇領銜的刑科所工程師和技術人員臨危受命,把確定六名死者的遇害時間當做主攻方向。他們翻閱了大量的當地氣象資料,根據人體組織和附著化學纖維、皮革在常溫下發生的物理和化學變化,做了大量的科學實驗,才慎重地提出:一號現場三名死者遇害時間距尸體被發現為8年零4個月,即1995年5月;二號現場三名死者遇害時間距尸體被發現為12年零9個月,即1991年12月。正負誤差在一個月內。肖勇特別聲明,這個時間界定不可能再細,再細就違背科學精神了,真理往前一步就是謬誤。馬山縣公安局根據這個時間范圍,重點調查1991年11月至1992年1月和1995年4月至6月這兩個時間段內全縣失蹤人員。

結果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1991年以來,馬山縣公安機關立案偵查的幾起人員失蹤案件,活的都見了人,死的都找到了尸體。1992年初,加方鄉某村兩名瑤族婦女被人販子以介紹打工為名拐騙到粵北揭西縣山區,加方派出所民警當時遠赴廣東組織解救。因兩名被拐婦女已與當地人婚配并生育子女,自愿留在當地生活,解救民警最后“無功而返”。集中排查開始后,加方派出所通過其親屬,與當年這兩名被拐婦女取得了聯系,證明兩人目前還在當地生活。除此之外,加方鄉乃至馬山縣全境均沒有接到其他人員失蹤的報案,六名被害人是外地流動人口的可能性越來越大。

加方鄉青壯年村民外出務工人員較多,這些人遍布珠三角的東莞、中山和深圳一帶,有的每隔一兩年回家一次,有的五六年都沒有回過家,他們中可能有知情人。加方派出所根據本所掌握的近年辦理《邊境通行證》和《外出務工證》的名單,與這些人的親屬聯系,了解他們的打工地點后或電話或發函,向他們通報案情,請他們提供情況。

10月28日,終于有了意外驚喜。一位在東莞打工的上欖屯村民曾祥復信派出所,稱他的表妹春桃1992年在南寧打工,曾帶一外地男朋友回上欖屯住過幾天,后來聽說隨男友返回打工地,卻10多年沒有音訊。春桃的父母1993年乘坐手扶拖拉機趕集時翻車雙雙遇難,表妹的下落也一直沒有人提起。

曾祥提供的表妹春桃,年紀與2號死者相仿,失蹤時間也相差不大。但因其失蹤日久,無法提取檢材,專案組在征得村委會同意后,打開其埋葬在村后山上的父母的棺蓋,提取其雙親殘留人體組織,進行DNA鑒定比對。結果大失所望:春桃父母與2號死者根本沒有血緣關系,2號死者肯定不是春桃。

繁雜冗長的槍支彈道痕跡比對同樣陷入死胡同。馬山縣公安機關1994年曾破獲一個販槍大案,抓獲陳某、韋某等四名涉案人員,繳獲該團伙從中越邊境販賣的“五四”手槍5支,“五一”手槍2支,左輪手槍1支,各類子彈300多發。槍彈按規定已經上交,但每支槍均留下了彈道痕跡檢測鑒定記錄。經過反復比對,沒有一支與“A001”案作案用槍對上號。

至2003年底,花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專案組來回奔走于廣西各地,對全區近一百個縣、市的建檔槍支進行彈道痕跡比對,結果仍然無一對上號。所有跡象表明,這是兩支境外流入內地的黑槍。目前,這兩支喋血無數的黑槍下落不明,很有可能還掌握在罪犯手中。

人,猶如泥牛入海,全無蹤跡;槍,好比雪落江流,無聲無息。沉重的黑暗遮蓋了罪惡,歲月的塵埃淹沒了冤魂。褚昶在給他的老領導,區廳刑偵總隊總隊長的電話中說,他已經有了把一生英名全埋葬在葫蘆洞中的準備,言語中透露出些許無奈。總隊長是在全國都數得著的刑偵專家,已經接近退休年齡,脾氣還像過去一樣火暴。他說:“褚昶,我不愛聽你這種沒出息的話!你想想,一個刑警一生盡破些鼠竊狗偷、流氓捅刀的案件有什么意思?真正的刑警從來不會拒絕挑戰!”老師一席話,進一步堅定了褚昶的決心和信心。

一個寂寞的冬日,以國家一級文物標準嚴格包裝的六具顱骨,從南寧吳圩機場飛往北京。從飛機呼嘯著離開跑道直插蒼穹那一刻起,“A001”專案組全體成員就翹首北望,等待奇跡的出現。六具顱骨將由聲名赫赫的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的專家進行顱骨復原畫像,然后對內通過公安專網向全國公安機關發協查通報,對外通過各級新聞媒體向社會發布有關案情,廣泛收集失蹤人員信息。

褚昶對此卻持謹慎態度。他認為,顱骨復原技術對偵查破案有很大的輔助作用,但同時又有它的局限性。這項技術可以根據顱形及骨骼特點重塑人頭部的三維模型,但一些直觀上較有參考價值的東西,如膚色黑白嫩粗,發須濃密稀疏,有無疤痕痦痣等,還無法體現出來。不過,他并沒有守株待兔,他手中還有兩張“牌”。一張是“主牌”大王,那就是6號尸骨上的疑似火車票及4號尸骨上印有“一司”字樣的背心。他期望這張“主牌”起到一錘定音的作用,直接找到死者身源,從而揭開錯綜復雜的謎團。另外一張是“副牌”黑桃A,那就是失蹤已久的上欖屯村民春桃的男友。據在東莞打工的上欖屯村民曾祥反映,其表妹春桃與男友1992年同時失蹤。后來經過DNA比對,排除了春桃遇害于葫蘆洞的可能,但她那位一閃即逝的男友卻留下了疑問。因為從多方面獲取的信息表明,春桃的男友此后3年還多次在人們的視野中出現。

一位曾在南寧市公安局中山派出所任治安聯防副隊長的上欖屯村民石某提供:1992年7月中下旬的一天,具體日子已無法回憶,春桃帶男友到中山派出所找石某,說請他幫忙辦事。石某隨兩人到中山路一家大排檔吃飯,席間春桃介紹,男友叫呂龍,欽州市人。酒至半酣,呂龍從旅行袋里拿出厚厚一沓50元面值的鈔票,請石某通過派出所的關系,幫他辦理一本手槍持槍證。他表示花多少錢都不在乎,這5000元算是見面禮,事成后另有重謝。過后石某多方打聽,因有規定私人不能辦理持槍證,這事只好作罷。中山路大排檔會面,是石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呂龍。據石某回憶,呂龍當時三十七八歲,身高1.72米左右,膚色白凈,體魄健壯,很有男人味。呂龍是第一個進入偵查視野的嫌疑人。從各方面收集到的信息得知,1991年至1992年兩年間,他多次在上欖屯出現,有時住三五日,有時住十天半月,對當地地理環境應該是熟悉的。最關鍵的一點是,他有私藏槍支的嫌疑,基本符合專案組對兇手的“定位三要素”。他沒有正當職業,卻揮金如土,出手大方。對人說是在外面做生意,具體做什么生意卻諱莫如深。他浪跡天涯,行蹤飄忽,包括春桃在內沒有人說得清他的底細。在上欖屯村民中,石某可能是最后一個見到呂龍的人,從1992年8月以后,他與春桃就像露水一樣蒸發了,再也沒有人見到他們。10年了,隨著歲月的流逝,罩在他身上霧一樣的謎團,也漸漸淡化直至消失。能否找到這個人,誰的心里都沒有底,所以僅能把他列為“副牌”黑桃A。

這一年的冬季來得特別早。剛進入冬至,漫天就飄灑起似霜似雪的微雨,朔風漸緊,寒氣砭骨,這在四季如夏的綠城南寧是罕見的。幾個月了,偵查并沒有實質性進展,人、槍兩條線都陷入了進退維谷的窘境,專案組的情緒似乎也像天氣一樣,進入了漫長的冬眠期。

新發現與新謎團

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的專家夜以繼日,不辭辛勞,在較短的時間內對廣西報送的“A001”案件六具顱骨成功進行復原畫像。專案組把畫像貼上網,向全國公安機關發出協查通報,并通過媒體向社會發布案情,號召群眾提供失蹤人員信息。2004年3、4月,短短的兩個月時間,專案組接到了大量來自全國各地的有關“A001”案的信息,有的還附上可資鑒別的失蹤者的照片或檢材。專案組倍加珍惜這些來之不易的信息,組織了陣容強大的技術隊伍,對這些信息逐條進行篩選鑒別,結果有相當一部分信息由于時間懸殊過大或DNA鑒定對不上號而被淘汰。余下為數不多的幾條信息,引起了專案組的高度注意。

首先揭開謎底的是2號尸骨。

武鳴縣鑼圩街居民陳錦生來信反映:1992年,其姐陳錦蓮經同村人韋某介紹,與在南寧做生意的李學榮結婚,1994年8月生育一女,長期寄養在娘家,陳錦蓮隨夫在外生活。1995年4月,女兒滿8個月的時候,陳錦蓮夫婦曾來看望過一次,僅住了一個晚上就回南寧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至今9年毫無音訊。陳錦蓮的年齡與葫蘆洞2號尸骨的預測年齡相仿,專案組派出一個小組赴武鳴縣鑼圩街,找到陳錦生,提取了陳錦蓮夫妻與女兒的一張大4寸合照,與2號顱骨復原畫像比較,發現顴、額、鼻及下巴等突出部位十分相似。又提取陳錦蓮生父和9歲女兒的血樣,返南寧作DNA檢測鑒定,結果證實葫蘆洞2號尸骨與陳錦蓮的父親、女兒有血緣關系!

這是迄今為止“A001”案偵查以來最大的突破,專案組上下一片沸騰。他們繼而推測,陳錦蓮與其丈夫李學榮同時失蹤,2號尸骨被確定是陳錦蓮,1號尸骨是否為李學榮?與顱骨復原畫像比較,有較大差別,又與陳錦蓮女兒進行DNA比對,證明兩者無血緣關系。

陳錦蓮什么時間因何事在葫蘆洞被殺害?她與同時被害的1號和3號死者是什么關系?這些只有其丈夫李學榮才能提供。可是,到哪里去找李學榮呢?

陳錦生反映,李學榮對老人及小姨一家人很好,每次跟陳錦蓮回來都買很多東西,但從來不透露自己的身世。陳錦生僅從其姐口中了解到,李學榮是欽州人,正在做一筆“大生意”。這筆“大生意”成功,就能在南寧買房子,接娘家人到南寧住。根據這些支離破碎的信息,專案組派人持相片到欽州市查詢,欽州市二區(欽北、欽南)二縣(靈山、浦北)公安機關通過人口信息系統查詢,結果是“查無此人”。

剛剛撕開的突破口又被堵住了。但是,“李學榮”和“大生意”這兩個關鍵詞,卻被輸進了“A001”案的信息系統。

在此期間,專案組接到馬山縣公安局森林分局一位民警的報案。這位民警回憶,1992年6月,租住在南寧市津頭鄉的表哥韋紹根的妻子來馬山找他,說韋紹根今年3月份帶了差不多一萬塊錢,跟一個自稱呂龍的男子和他的女友春桃外出尋寶。誰知一去三個多月杳無音訊,生死不明。表哥是1962年3月出生,失蹤時剛過30歲生日。當時,這位民警覺得很為難,因為表哥是在南寧市失蹤的,戶籍所在地又在宜州市,馬山縣當時還屬于南寧地區管轄,按照屬地管理的規定,有些問題不好處理,他解釋了一番,安慰了幾句,便讓表嫂回去了。看到專案組的協查通報,他打電話到宜州,表嫂在電話里抽抽噎噎地告訴他,表哥至今下落不明,12年了,孤兒寡母過得很凄涼。得到證實后,這位民警便到馬山縣公安局提供了情況。

呂龍二度現身,絕非偶然!

褚昶親率專案一組連夜急馳宜州,找到韋紹根的妻子。據韋妻回憶,1991年,她隨丈夫從宜州去南寧打工,在津頭一帶租房住下,靠收購廢舊物品為生。不久,就跟同在津頭租房與男友同居的馬山妹春桃認識了。兩人經常來往,關系越來越密切,以姐妹相稱。春桃那時也就20歲出頭,年輕漂亮,男友年紀比她大得多,三十五六歲模樣,對人很和氣,經常買些吃的穿的給小孩送來。春桃的男友不知道做什么生意,經常外出,十天半月回來一次,住一兩個晚上就走,很有錢,也舍得在春桃身上花錢。后來春桃告訴韋妻,男友叫呂龍,欽州人,等這筆“大生意”成功,就到瑯東開發區的翡翠園買房。還說姐姐跟姐夫走街串巷收破爛,風吹日曬的,又受氣,又受累,賺不了什么錢。不如讓姐夫跟阿龍跑“生意”,做成了一筆,你們下半輩子的生活就不用發愁了。韋妻將信將疑,晚上告訴了丈夫。韋紹根人如其名,為人樸實厚道,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只想憑勞動掙錢,但文化低,迷信思想嚴重。前幾天收破爛途中遇一擺地攤的“麻衣神相”,咬咬牙掏10塊錢讓“神相”卜了一卦。不料“神相”的一番話讓他血脈賁張。“神相”說,他目前是“龍游淺灘,虎落平陽”,以致困頓于此。但他身邊有“貴人”,一旦得到“貴人”點撥,他便紅運高照,一兩年內便會飛黃騰達。莫非阿龍就是“神相”說的“貴人”?韋紹根再也睡不著了,披衣而起,讓妻子連夜把春桃請來,問個究竟。春桃透露阿龍做的是“尋寶”生意,這種生意回報率極高,投入1萬元,一個月內便有10萬甚至100萬元的回報。但入股要履行嚴格的手續,阿龍僅是個小股東,大股東在香港,還不知道人家答應不答應。“看你們一家挺不容易的,等阿龍回來,我跟他說說看。”春桃的真誠令韋紹根夫婦很感動。過幾天,春桃過來說,昨晚阿龍回來,她替他們求了情。起初阿龍一口回絕,還說春桃多事,但架不住愛妻撒嬌打潑、軟纏硬磨,說了半個晚上才勉強答應下來。阿龍還說要姐夫準備一下,這兩天要帶他去見大股東。韋紹根感激不盡,過了兩天,帶上靠收購廢舊積攢下來的1萬元錢,跟阿龍出了門。一個多月后,毫無音訊的韋妻去找春桃打聽情況,不料春桃的租房人去樓空。房東說,她半個月前就退房了。韋妻忙問她搬到哪里了,房東搖頭說不知道

“這個呂龍是什么模樣?”褚昶問。

時隔10年,韋妻回憶起來還淚流滿面,她說:“我這里還保存著他們夫妻的照片。”進臥室翻了好大一會兒,拿出一張4寸彩照,是春桃和呂龍的合影。褚昶乍一看,便覺得似曾相識,仔細審視后不禁大吃一驚:呂龍與陳錦蓮的丈夫李學榮是同一個人!

既與陳錦蓮結婚生女,又與春桃以夫妻名義同居,此人的品德可想而知。但眼前專案組關心的不是這些,而是“呂龍”和“李學榮”哪個是真名,哪個是假名?如果兩個都是假名,這個嫌疑分子的真名又是什么?陳錦蓮被證明已經遇害,春桃現在又身在何處?陳錦蓮被害跟“李學榮”有沒有關系,難道“李學榮”會對自己的妻子下毒手?這一連串梳不清、理還亂的謎團,只有找到“呂龍”本人才能解開。可是,1995年8月以后,“呂龍”或者“李學榮”就銷聲匿跡,像露水一樣在陽光下蒸發掉了。

令褚昶震驚的還在后頭。從宜州帶回韋紹根親生兒子的血樣,與1、4、5、6號四名死者進行DNA比對,竟然被全部排除!韋紹根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又構成了一個新的謎團。

“梅花藏寶圖”的誘惑

叢叢莽莽的十萬大山,橫亙在桂南中越邊境。蔽天遮地的亞熱帶雨林,綿延數百里,構成了一道天然的綠色屏障。這里盛產黃花梨和紅木等名貴木材,吸引了廣東、廣西大量的木材商,進山的公路上每天運輸木材的汽車和農用車絡繹不絕。

八卦嶺林場地處十萬大山腹地。26歲那年,他從十萬大山西麓的寧明縣來林場當臨時工。在這里他用的是“李輝榮”的化名。名字純粹是信手拈來,并無特殊含義,就像他后來離開林場后先后用的“呂龍”、“李學榮”一樣,全部目的僅是領工錢時簽個字、蓋個章。那時農村還沒有身份證這一說,林場數百名臨時工中也沒有熟人,從來沒有人對他的姓名提出過置疑。

臨時工干的是伐樹、裝卸之類的苦力活,但一天能掙10多元,比在老家種地務農強多了。然而,他是不甘心一輩子干這種苦力活的,他有自己的“發展”計劃。他打算在林場干上幾年,攢一筆錢,然后到南寧或者廣州學一門手藝,自己開店當老板。兩年下來,他省吃儉用,竟有了一筆2萬多元的積蓄。

事情就壞在李龍身上。

李龍是上思縣人,原來也是林場的臨時工,吃力氣飯。這小子瘦皮寡臉的,平時就靠耍奸使猾混日子,李輝榮就看不上這小子。李龍吃不了那份苦,干了不到一年就走了。沒想到一年后再返伐木場,李龍變了個樣,西裝革履,頭發梳得溜光水滑,手指上還戴了只粗大的金戒指,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視”,連當初頤指氣使動不動就罵人的木材老板對李龍也客氣起來了。李龍找到李輝榮,遞過一支“彩紅梅”,說:“榮哥,我知道過去你看不起我,這沒什么,龍游淺水,虎落平陽,我以前那副落泊相,被人看不起也是正常。但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咱五百年前是一家。兄弟托祖上的洪福,現在走運了,發財了,當然不能忘記過去的窮兄弟,特別是你榮哥!”李輝榮有些感動,問李龍現在在哪里發財。李龍沒有急于回答,好像為了證明自己是真的闊了,把李輝榮帶到伐木場的小餐館,大大方方地說:“榮哥,你盡管點你最喜歡的菜,我來埋單!”伐木場的小餐館是面向賣苦力的伐木工和搬運工、裝卸工的,最貴的也就是豬頭肉。酒過三巡,李龍的一對小眼充血一樣紅得逼人,從老板包里掏出一個紅色錦緞匣子:“榮哥,兄弟今天讓你開開眼界!”緞匣子看來有些年頭,古色古香,八個角的銅箍有些綠銹。他打開一看,發現里面放著一沓似絹如紙的物件。鋪展開,是一張豎排宋體的“委任狀”:

茲任命李漢魂同志為粵桂瓊反共救國軍第一縱隊中將司令。希即赴國難,統率三軍,為完成光復大業鞠躬盡瘁。

蔣中正

中華民國三十八年十月十日

“委任狀”上面印有國父孫中山的頭像和“天下為公”的題字,蓋有方方正正的“中華民國國防部”的關防,有一種震人心魄的威嚴。

“李漢魂是誰?”他問。

李龍并沒有正面回答,反問:“你看過電影《英雄虎膽》吧?那個飛揚跋扈的十萬大山之王李漢光就是李漢魂的胞兄,而李漢魂就是小弟的祖父!”

李龍開始敘說“阿里巴巴”式的當代神話,他說:伯祖父李漢光敗亡后,臺灣的蔣委員長十分震怒,專門由美國人駕機把祖父空投到十萬大山,目的是讓祖父重整旗鼓,收拾殘部,繼續開展叢林游擊戰,準備配合美軍打過鴨綠江,“光復”大陸。國民黨撤退臺灣時,曾在桂中的大明山、大瑤山及桂東南的十萬大山秘密儲藏大量金條和珠寶,并在香港渣打銀行存有數以億計的巨額美金,作為“反共救國軍”的軍餉。藏寶地點都是人跡罕至的山洞或深山密林,具體方位及銀行存款密碼標在一張“梅花圖”上,由祖父李漢魂掌握,也只有祖父才能解開其中奧秘。后來,朝鮮戰場的形勢起了變化,國民黨“光復”大陸的計劃破滅,祖父接到蔣介石的手諭,長期潛伏大陸,以圖東山再起。祖父隱姓埋名,忍辱負重,以一個出家人的身份在深山古剎暮鼓晨鐘、青燈黃卷度過幾十年的時光,五年前圓寂,享年99歲。臨終時,他把珍藏了幾十年的“梅花圖”交到他的獨生兒子我的父親手上,口頭留下遺囑,說藏寶秘密和存款密碼就在這張圖上。國共兩黨“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海峽兩岸統一是早晚的事,要父親想方設法取出這批珠寶,解凍這筆存款,獻給國家作為現代化建設資金以報祖父作為炎黃子孫的赤子之心。但是,由于年代久遠,地理環境發生了很大變化,雖然有“梅花圖”,遍布廣西各地的藏寶洞也不容易找全。祖父還留下話,要父親籌集資金,雇幾個信得過的兄弟。事成之后,集資者可以得到10倍的回報,也可以說,投入1萬元,順利的話一個月后就能拿到10萬元!咱們是本家,以前你待我不薄,有這樣的發財機會,我當然不能忘了榮哥你!

“這么說,你們已經找到了?”他問。

“剛剛嘗了個甜頭。”李龍顯得躊躇滿志,“往后的路會越走越順!”

天知道,像他這樣的精明人,當初怎么會被這種“芝麻開門”式的當代神話所迷惑。是被那張泛黃發霉的“委任狀”所震懾,還是被李龍舌底生花般的演說所折服?都很難說得清楚。但有一點是明白無誤的,那就是他心中那顆叫做貪欲的氣泡一下被吹脹了。他出身于一個貧寒農家,一年三百六十天都為溫飽問題奔波,他急于擺脫貧困的束縛。還有不容忽略的一點是,他天生膽大,富有冒險精神。小時候在山上放羊,一只小羊被巨蟒吞吃,回家告訴父親,脾氣暴躁的父親不相信,說他跟小伙伴把羊烤食了,把他吊在房梁上一頓暴抽。母親乘父親酒醉未醒,把他從房梁上解下來,他一聲不吭,帶了把剔骨尖刀就往山上去了。兩個小時后,他渾身是血,倒拽尾巴,把一條40多公斤重、4米多長的巨蟒拖下山。蛇身血跡斑斑,金黃色云斑樣鱗片被山石刮得翻卷起來,露出粉紅的皮肉。在父親驚異甚至恐懼的目光下,他從容不迫地用尖刀剖開蛇腹,從血淋淋溫熱的蛇肚子里捧出未消化的羊頭骨。他證明了自己的清白,同時也昭示了自己的勇敢和霸氣,付出的代價是在家里養了半月的傷。那時他還是個不滿17歲的弱冠少年。父親從此對他退避三舍,再也不敢拳腳相加。

與李龍伐木場餐館一席談后,他想了一個晚上,決心一搏。

第二天,他懷揣辛苦打工攢下的2萬元,跟李龍踏上了莫測深淺的“尋寶”路。

三天后,他衣衫襤褸、跌跌撞撞從十萬大山的密林中出來,袖管里藏著那把跟隨他深入蛇洞手刃巨蟒的剔骨尖刀,到上思縣城某旅社找李龍。但是晚了一步,李龍已經在兩個小時前退了房,并從貴重物品保管處領取了托管的密碼箱,離開旅社,不知去向。按李龍提供的地址,他找到村里,得到的回答是“查無此人”。顯然,李龍跟他一樣,在林場打工用的是假姓名。

他眼露兇光,惡狠狠地發誓:“野仔,追到天邊我也要剝了你的皮!”

原來,李龍把他帶到上思縣城住了一晚,第二天讓他把2萬元“股金”包好裝進密碼箱,交到旅社總臺代為保管,然后把他帶進十萬大山深處的一個山洞。李龍告訴他,“梅花藏寶圖”上標明,這個山洞是個死洞,只有一個出入口。洞深處有一個密封的暗室,藏有1萬枚銀元,折抵人民幣20萬元以上。進去后他才發現,這個洞似乎是個無底洞,彎彎曲曲走了半個多鐘頭,還不見盡頭。他這種膽大如斗,從來不知道害怕為何物的人,也不禁毛骨悚然。深入約四百米,果然發現洞一側的石壁上似有人工砌壘的痕跡,李龍興奮地說:“榮哥,是這里了!”自己打手電筒,讓他用鋼釬把石門撬開。他撬開一塊石板,發現里面有個桌面大的暗洞,洞中有一個一尺見方的暗綠色銹跡斑斑的鐵皮箱,箱蓋上赫然印著青天白日的國民黨黨徽。揭開箱蓋一看,里面卻空空如也,李龍大驚:“是不是老頭子提前取走了?按照‘梅花藏寶圖’標示,這附近還有另外一個藏銀窟。榮哥,你再仔細找一找,我到洞底看個究竟。”他不疑有詐,一手提手電、一手握鋼釬,這里捅捅,那里戳戳,發現聲音不對就撬。忙活了半個小時,沒有發現第二個藏銀窟,便坐下來等李龍。等來等去,不見李龍回頭,心想這野仔是不是在洞底發現了新的藏寶窟,想獨吞,便跟了進去。一路他都在喊:“阿龍——阿龍”——除了洞里“嗡嗡”的回音,沒有任何應答。他越發相信自己的猜測:“是了,這野仔想甩了我。”索性不再喊叫,一路緊追不舍。進了三四百米,便覺得有點蹊蹺:洞穴豁然開朗,斜斜的光柱照進幽深的洞穴。起初他懷疑看花了眼,還以為李龍用手電給他引路,走近時才發現,原來這個洞穴彎彎曲曲像一條巨蟒,貫穿了石山南北。顯然,李龍利用他不熟悉環境的條件,上演了一出“金蟬脫殼”!

當晚,身無分文的他又饑又渴,露宿上思縣城街頭。躺在街心公園的石凳上,路燈把破碎凄清的樹影潑灑在他身上。打工兩年積攢的血汗錢被騙得精光,這是他平生受到的最沉重的打擊。從小,他的思維方式就與常人不同,被視為異類。實際上,使他在精神上苦痛交加的還不是錢財的損失,而是騙他的人竟然是他平時最看不起的人,他感到恥辱。他孤傲的性格決定了他的行事方式。他要加倍奪回損失,要靠自己的力量一雪前恥,享受復仇的快意。他對挫折和教訓的領悟是匪夷所思的。他認為李龍的“尋寶”騙術設計得天衣無縫,肯定有高人在背后指點。以他過人的心智和膽略,他要涉足這一行,肯定比李龍更出色。李龍能做,他應該也能做,而且比李龍做得更好。想著想著,他對李龍的怨恨漸漸淡薄,甚至產生了感激之情。原來,錢還可以這樣賺!先前打工掙錢開店當老板的想法,是多么愚蠢可笑。

天亮時,他一掃落泊的頹相,躊躇滿志地登上一輛運輸木材的大卡車,返回伐木場。

他開始實施他殺人劫財的“五年計劃”。

首先,他利用熟悉邊境的條件,從邊陲小鎮愛店偷渡出境,以3000元的價格,從越南高祿縣一個槍販手中買了兩支“五四”軍用手槍和100發子彈。他精心研究了李龍的“尋寶”騙術,并進行有效改進。他殺人劫財計劃的精髓,就是先騙后劫,殺人滅口,不留后患。

其次,他通過關系,從一個港客手中高價兌換了一批1986和1988年版的面值10元、2元、1元不等的美鈔。他無師自通地對這批美鈔進行了“手術”:借助放大鏡,像眼科醫生那樣用刀片刮去“8”字的左半部。這樣,“1986”或“1988”就變成了“1936”或“1938”、“1933”。

最后,他設計印制藏寶箱和委任狀。藏寶箱基本上是仿制李龍的。他在南寧市一家鐵器作坊訂制了兩個龜背形箱蓋的鐵皮箱,自己動手繪制青天白日圖案,加上暗紅錦絨襯里,然后用硫酸之類的化學劑腐蝕,再深埋土下一段時間,锃光烏亮的鐵皮箱就變成年代久遠、銹蝕斑斑的“出土文物”。“委任狀”他則做了較大的改進。國父頭像和“蔣中正”的簽名仍然保留,被任命人卻由“李漢魂”變成“李德衡”(“李德衡”一名,是從李宗仁的表字“德鄰”得到的啟發,這是他最引以為豪的創意),職務也從“粵桂瓊反共救國軍第一縱隊中將司令”變成“陸軍第五軍中將軍長”。他編造的“家譜”更富傳奇色彩:祖父李德衡是抗日名將戴安瀾麾下的一員驍將,陸軍第五軍第二○○師五八五團團長。在著名的昆侖關戰役中,正是祖父果斷指揮炮火抵近射擊,擊斃日寇第五師團第十二旅團少將旅團長中村正雄的。第二○○師隨杜聿明遠征軍赴緬作戰時,祖父已是二○○師少將參謀長,戴安瀾的得力助手。后遠征軍敗退野人山,戴安瀾因傷不治,英年早逝,祖父率殘部走出野人山,撤回怒江以北,被任命為二○○師師長。民國三十八年“雙十節”,祖父被任命為“國軍”五大主力之一的陸軍第五軍中將軍長,但此時蔣家王朝已風雨飄搖,一潰千里。在撤退臺灣前夕,蔣介石親筆手諭祖父留在大陸,長期潛伏,組建游擊力量,將來作為內應配合“國軍”反攻大陸。祖父身攜數百萬元美鈔和大批金銀珠寶(那是第五軍數萬將士一年的軍餉)輕車簡從回到廣西老家,把這批美鈔秘密藏在幾個山洞里,設了暗道機關和爆炸裝置,擅入者不是被毒弩射死,就是被地雷炸死,無一幸免。

李德衡的歸宿與李漢魂大同小異,這里不再贅述。但他攫財的手段與李龍相比,則更為巧妙,也更為兇殘。

首先成為他第一批獵物的是三個豪爽的東北漢子。

1990年底,他在完成了整個計劃的準備工作后,辭去伐木場的苦力活,只身到南寧尋找“商機”。他選中了位于中山路美食街的一家小餐館,應聘為廚師。此前他曾花錢去烹飪培訓班學了半個月,有一定基礎,果然一試成功。

事實證明他選擇這家小餐館是非常有眼光的。這家餐館規模不大,但位置極佳。餐館附近有幾家個體旅店,雖然設施簡陋,但證件查得不嚴,價格相對便宜,對中低收入的人群很有吸引力,入住的多為南來北往“揾食”的人,成分復雜,容易獲得各種信息。不到一個月,他就和一個叫做春桃的瑤族姑娘從相識到相愛。春桃是馬山縣加方鄉人,早他兩個月到餐館當洗碗工,比他年輕10多歲。20歲出頭的春桃很喜歡他的成熟和仗義。兩人一見鐘情,后來雙雙到外面租房同居。對他來說,選擇春桃實際就是選擇作案地點,他知道春桃的家鄉是大石山區,那里有很多理想的山洞。

不久,他結識了經常到餐館就餐的項某。

項某來自東北,是個假鈔販子,長期租住餐館旁邊一家個體旅社。項某每次來吃飯,都指定要吃呂師傅(他跟春桃交往時用的是“呂龍”這個姓名)炒的蒜苗肉絲,既實惠又合口味。他也殷勤相待,把菜端上來時,總要在托盤上放一頭嫩白的大蒜。一來二去,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論起年庚,項某讓他喊“大哥”,他也乖巧地把“大哥”叫得嘴上流蜜。項某認為他憨厚淳樸、忠誠可靠,決心把他當做“下線”來發展。令項某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位表面老實巴交,實則工于心計的小弟,早已把自己當做第一個獵物。一日,餐館打烊后,項某邀小弟到自己租住的房間飲茶。席間,項某問小弟一個月拿多少錢,小弟回答固定工資300元,年底還有獎金,一副很滿足的小家子氣。項某說,干脆,你跟我干算了,我給你每月開1000元。他怯生生地問,不知大哥做什么生意?俺就會做菜,大哥自己要開餐館?項某哈哈大笑說,我做的是無本生意,你跟我干上一年,包你成個“萬元戶”!他羨慕地說,大哥真有本事!可辭了餐館的工作跟你干,我得問一下女朋友,把她一個人丟在這里我不放心。項某豪爽地說,干脆,帶上你媳婦,我每月給她開800元。他忙說好好好,可說了半天,大哥還沒有告訴我,你做的是什么生意呢。項某覺得水到渠成,從床底下抽出一個旅行袋,“刷”地扯開拉鏈,說讓你開開眼界,大哥干的就是這個。他像大蝦一樣彎下身子一看:哇!這么多錢,大哥真是個“萬元戶”。項某在心里罵了一句傻瓜,嘴里卻說:大哥干的就是這種生意,你帶到鄉下,跟人兌換,2元換1元。他故作不解:這么新的鈔票,2元換1元,不吃虧?項某越發認定他是個鄉巴佬,跟這樣的人打交道沒必要拐彎抹角,便直接說:這是假鈔,從廣東批發過來的。他還半信半疑:假的?看不出來啊,大哥好眼力!說著,從褲袋里掏出兩張淺綠色皺巴巴的紙片,說大哥給看看,這是哪個國家的鈔票,真的還是假的?項某接過一看,眼睛都直了:這是兩張1936年版的美鈔,一張面值1元,一張面值2元。項某問:兄弟,你從哪里得來的這東西?他說:家里帶來的,還有好幾箱,都是祖父留下來的。你爺爺留下來的?項某半信半疑,你爺爺過去是干什么的,綁票的?劫道的?他顯得很不高興,祖父才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他是軍長,馬弁都有五六個呢。不信,你跟我去看看,我從家里帶來一張圖,你一看就知道。項某立即跟他到他的租房,他挖開灶臺的瓷磚,從灶肚子里掏出那個藏寶匣,從匣里拿出那張泛黃的“委任狀”,說:大哥你看,我沒有騙你吧。項某的眼睛瞪得銅鈴般大,他注意的不是那張“委任狀”,而是“委任狀”底下沉甸甸的美鈔。憑借販假生涯練就的眼力,不用觸摸,不用在燈影下觀照,僅掃瞄一眼,就知道是貨真價實的美鈔。

事情的發展完全納入預定的軌道,“獵物”的胃口已經被撐開,他開始“痛說革命家史”,當說到祖父已去世五六年,每年清明節,家里都要拿一沓這種外國錢在祖父墓前當紙錢燒化時,項某大喊一聲:簡直是暴殄天物!一想他可能聽不懂什么意思,又直說太可惜了,兄弟,大哥也不瞞你,這是美國錢,比中國錢還金貴,一元能夠換兩三元人民幣呢。他繼續裝瘋賣傻:一元能抵兩三元?大哥,你不會逗我樂吧?雙方商定,以2:1的價格,項某跟他兌換10萬美金。他這時候露出了農民式的狡黠:大哥,你可不能用你包里的那種跟我換啊,我要到銀行測一測的。項某說,買賣講的是信用,大哥不會坑你的,你放心。還說要帶幾張樣鈔回去,他欣然答應,親自從碼在藏寶匣里的美金中抽了幾張給項某。

項某連夜乘火車返回沈陽。到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從廣西帶回的美鈔送到幾家銀行驗真偽,幾家銀行一致確認系真鈔,他心里更踏實了。

1991年12月,在漫天大雪中,項某帶兩位朋友南下廣西,在南寧原來那家餐館里找到呂龍,要求最后開箱驗證。呂龍推說“藏寶匣”已送回老家馬山縣,要看只能到馬山去。

這樣,他把三個發財心切的北方男人誘進事先勘查過的葫蘆洞,殘忍地開槍射殺,把三人身上各自攜帶的共計30多萬元人民幣洗劫一空。讓他氣憤的是,在項某身上搜出的10萬元,有一半是假幣,他恨恨地說:“該死!”

為避免麻煩,他跟春桃離開了餐館,退了原來的租房,在市郊一帶另外租房。半年后,他又把一個宜州人誘騙到另外一個山洞開槍射殺。這次作案跟上次略有不同,用的是“尋寶”的名義,完全移植李龍那一套。劫得的錢也有限,不足1萬。

這時候,他發現春桃情緒上產生了很大的變化。她經常半夜從被窩里坐起來,驚恐地喊叫,不要殺我,求求你,不要殺我……他抱住她裸露的身子,發覺她渾身水淋淋般精濕。醒來后,她說:龍哥,求求你,不要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了,要遭報應的。咱們回家,養羊、種地……他安慰她:我還不是為了讓你過上好日子。我聽你的,今后洗手不干了,你該放心了吧。待春桃昏沉沉睡過去,他眼露兇光,閃出一個惡毒的念頭:這女人是不能留了。

兩天后,他帶春桃回老家——中越邊境一個貧窮閉塞的壯族小山村。自此,這個目睹了太多罪惡的瑤家妹子,便無聲無息地失蹤了。

1992年底,經過深思熟慮,他把落腳點選在南寧與馬山之間的武鳴縣城。在這里,他化名“李學榮”,重操舊業,受聘為一家餐館廚師。與南寧市中山路那家餐館的艷遇如出一轍,沒幾天,他便與在餐館當服務員的壯家妹子陳錦蓮確定戀愛關系,并于1993年春節登記結婚。

1994年8月,他與陳錦蓮的女兒呱呱落地。

當上了丈夫和父親,有了一個溫馨的小家庭,他罪惡的欲望并沒有因此收斂。1995年5月28日,他與妻子陳錦蓮以兌換美元為誘餌,誘騙一對從廣東省信宜市到廣西上思縣七門鄉七門街做米粉生意的中年夫婦進入馬山縣加方鄉上欖屯的葫蘆洞。就在距四年前殺害三名北方男子現場不到30米的地方,開槍射殺了這對中年夫婦,洗劫了他們身上攜帶的現金2萬多元。陳錦蓮沒有目睹過血腥殺人的場面,她嚇呆了,繼而號啕大哭,說你犯下彌天大罪,以后被查出來,肯定會殺頭,我們娘兒倆怎么過?趁早離婚算了。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這女人看來總有一天會出賣我!此時,他殺人的亢奮還處在高潮中,心不顫,手不軟,用“王中王”牌利刃朝妻子胸腹連戳10多刀。看著妻子在腳下抽搐,鮮血一滴一滴流盡,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恐怖之洞。

三個東北來的“淘金客”

2004年6月,在歷經秋、冬、春三個季節、300多個日夜后,尋找尸骨身源的“破冰之旅”有了重大突破。

在此之前的10個月時間里,除了一號現場2號尸骨被確認為陳錦蓮,其余五具尸骨還是堅冰一塊,沒有任何解凍的跡象。兇手顯然有豐富的反偵查經驗,行兇后不僅洗劫了被害人身上的錢物,而且搜劫了死者身上所有的身份證明。死者衣、褲、鞋、帽,除了標志一定的地域和季節,沒有太多的參考價值。而這些遺留物包括文胸之類的女性專用品,無一例外都是機制產品,有產地和廠家,但屬于批量生產,銷售面廣,很難從銷售渠道上追出線索。唯一的希望,集中在4號尸骨印有“一司”字樣的秋衣和6號尸骨襯衣口袋里的疑似火車票上。

務必在這兩件遺留物上打開缺口。褚昶對肖勇下了死命令。

臨危受命,肖勇感受到巨大的壓力。技術小組幾乎集中了廣西刑事科學的精英人物,戰斗力毋庸置疑。但是,由于年長日久,檢材受破壞程度嚴重,加上設備不足,技術力量有限,能否完成任務,肖勇心里實在沒有底。

馬山屬十年九旱的大石山區。葫蘆洞地勢較高,通風條件良好,空氣干燥,客觀上對遺留物起到一定的保護作用。但由于年長日久,兩件遺留物腐蝕程度嚴重,辨認困難很大。疑似火車票紙張纖維成分受到嚴重破壞,加上濃血洇染,正反兩面都有厚厚一層板結的黑色血漿,底板上原有的文字全部被覆蓋,憑放大鏡,僅在紙片靠右一邊看出蠅頭大一個“錦”字。整張紙片,僅能從大致輪廓上推測為火車票。4號尸骨的秋衣背心質地為棉滌混紡,棉線等有機物已風化腐敗,是碩果僅存的滌綸線撐起秋衣的輪廓。更為嚴重的是背部近距離中槍,一前一后兩個貫通性出血口全在胸背部。死者當時衣物較厚,血液不易滲透外溢,在創口周圍洇染板結加速了棉線的腐敗。整件秋衣就像支離破碎的漁網,包裹著已成腐殖質的皮肉,貼在肋骨上。痕跡技術員小心翼翼地用手術刀把背心剝離下來,盡量保持秋衣的完整。秋衣下半截被褲帶勒住,沒有受到血跡浸染,勉強看得出秋衣是米黃底色。前胸后背的紅色印字受創口破壞和血漿覆蓋,憑肉眼僅辨認出胸前左上方的“一司”印字,后背的阿拉伯兩位數僅能看出左邊是一個阿拉伯數字“1”,右邊是“6”還是“0”則無法確定。

肖勇親自操刀,把兩件檢材平鋪在厚厚的海綿墊上,用熨斗熨平后,罩上一層透明紙,然后用高清晰度顯微鏡細心觀察。結果發現疑似火車票“錦”字前面還有一個字,后面有橫條破折號,破折號后面還有兩個字,原態應是“×錦——××”,標示車次的起止地點,但因受血跡浸染,這些字都無法辨認。血跡雙面覆蓋,刮削勢必損毀原來字跡,弄巧成拙,肖勇素來膽大心細,但仍不敢冒這樣的風險。他還發現,秋衣“一司”二字,位置在一個半圓形的弧頂,“一”字處于中間位置,“司”字偏右,這說明“一”字左側還有一個字,全稱為“×一司”。但同樣受到血跡正反雙面浸染,“×”字無法辨認。秋衣背后的阿拉伯字號碼,經認真比較,被確定為“10”。“一司”可解讀為“第一公司”,但一個省乃至一個市,不少行業都設子公司。被掩蓋的“×”字,有可能表明行業特征,可是老天爺偏要作對,把關鍵字隱去了。

以廣西目前的設備水準及技術力量,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似乎勉為其難。肖勇向褚昶進言:向公安部求援。

實際上已經沒有退路了。倘若北京不能解決問題,難道要向蘇格蘭場、向設在法國里昂的國際刑警組織求援?在這個問題上,褚昶表現了他果決的一面,他斷然說:倘若出現最壞的情況,向蘇格蘭場、向國際刑警組織求援也未嘗不可!但我相信,北京有世界一流的刑事鑒識專家,完全有希望解決這個問題。

經過嚴密包裝的兩件檢材,由肖勇和兩名助手護送,飛往北京。行前,褚昶諄諄叮嚀肖勇:一有結果,不管什么時候,都要在第一時間電話報告。

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集中了國內一流的刑事鑒識專家,是國際公認的物證鑒定權威機構。作為廣西刑事科學的領軍人物,肖勇多次到這里跟班學習培訓,所以跟這里的老師和專家很熟。他直接來到特種化學處。接受任務后,特種化學處的專家高度重視,他們以高度的科學態度和吃苦耐勞精神,運用特種光源和靜電壓痕等先進技術,透過血跡,再現了兩件遺留物原有的字跡。4號尸骨秋衣上的印字為“鉆一司”,而6號尸骨身上的紙片被確認為一張“盤錦——沈陽”的火車票,車次為6303直達普客,乘車時間為1991年11月16日,14時15分從盤錦開出,17時10分到達終點站沈陽。

在第一時間獲得喜訊,褚昶按捺不住激動,親自給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特種化學處打電話:你們是給人類帶來火種的普羅米修斯!

第二天上午9時50分,褚昶親率一個小組,乘6次特快列車去北京,與肖勇三人會合后,從北京轉道沈陽。

火車票上的乘車日期,表明死者遇害時間不早于1991年11月16日,這與現場的尸檢結論基本吻合,排查范圍從“北方”這個漫無邊際的地域概念一下子縮小到“彈丸之地”盤錦和沈陽,“鉆一司”更直接表明死者的供職單位,排查的速度明顯加快。在公安部專家組的指導協調下,專案組得到遼寧警方的大力配合,很快查出“鉆一司”實際就是遼河油田鉆井一公司。遼河油田是有一萬多名員工的國有大型企業,鉆井一公司也有數千名員工,查人并非易事。專案小組有備而來,緊緊抓住“失蹤10年以上”和“穿10號秋衣”這兩條線索,終于把目標鎖定在遼河油田鉆井一公司保衛科干部秦朝清身上。從當地公安機關的居民戶口底卡上可以看出,秦朝清生前的照片與4號尸骨的顱骨復原畫像非常相似,年紀與尸檢結論基本吻合,最重要的一點是,他13年前失蹤,至今不知下落。秦妻從女士被請到專案小組下榻的沈陽市某賓館,讓她進行實物辨認,她立即認出4號尸骨身上的淺灰色茄克衫外套及“鉆一司10號”秋衣是丈夫生前的衣服。特別是胸前綴有英文字母OILE&BOLLER金屬牌的夾克衫,是她花400多元從一家專賣店買來的,她記憶猶新。

睹物思人,從女士痛哭失聲。她提供,秦朝清當年跟兩位盤錦老鄉出門,說是去廣西做一筆“大生意”,后來沒有再回來。事隔13年,很多現象都印象模糊,但丈夫失蹤給家庭造成的深創劇痛,一輩子都難以痊愈。她清楚地記得,當時是盤錦老鄉項守先來到油田找秦朝清,說他剛從廣西回來,發現了一筆能賺大錢的“生意”,就是兌換舊美鈔。2元人民幣換1元舊美鈔,有4倍以上的贏利。秦朝清問消息是否可靠,因為他曾在報刊上見到過利用“尋寶”行騙的有關報道,而且這些案件多發生在廣西。項守先信誓旦旦地說,你絕對可以放心。他親眼見到藏寶箱內滿滿的美鈔,都是30年代版的。那個叫“呂龍”的廣西仔是個老實人,土得掉渣,不可能騙人。他帶回的幾張舊美鈔,是“呂龍”當著他的面從箱子里隨便抽出來的,送沈陽幾家金融部門檢驗過,都證明貨真價實。投入1萬,轉手就得到4萬,千載難逢的機會,豈能錯過。況且,時間長了,難免發生變故。秦朝清在公司做保衛工作收入不高,而且經常有下崗之虞,早就想停薪留職去做生意,有點心動,卻拿不定主意,找王寰卿商量。王寰卿也是盤錦老鄉,兩年前從油田醫院退休,是軍轉干部,見多識廣。想不到王寰卿心氣比秦朝清還高,一聽就來了勁兒:干。當即商量決定各自籌款10萬元,結伴南下。項守先手頭沒有現金,要回盤錦籌措。兩天后趕往沈陽,三人會面后,一起乘沈陽到北京的火車走,打算到北京轉乘5次特快去廣西。這條路項守先很熟。去北京的火車票是從女士半夜起床排隊購買的,那時沈陽已是零度以下,很冷。她記得很清楚,買的是1991年11月19日凌晨的票,一共3張。誰知道丈夫一去一個多月沒有音訊,年關將近,從女士心里很著急。那時手機不普及,傳呼機還是稀罕物,無法與丈夫聯系。到王寰卿家打探消息,王家倒問她要人,鬧得很不愉快。回盤錦雙臺子區項守先家問,項家也不能提供任何消息。日盼夜盼,盼了13年,滿頭青絲變成白發,丈夫始終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接下來的事情就變得簡單了。褚昶和肖勇各帶一個小組分頭行動,在沈陽和盤錦兩地分別采集了秦朝清、王寰卿、項守先三人雙親及子女的血樣,送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啟動“DNA親權關系比對系統”,很快確認葫蘆洞二號現場4、5、6號尸骨為秦朝清、王寰卿、項守先三人的遺體。

雖然還有1號和3號尸骨的身源沒有找到,但案情已趨于明朗。秦朝清、王寰卿、項守先之死與“呂龍”有關,陳錦蓮和跟她同時遇害的1、3號尸骨與“李學榮”有關。現已查明“呂龍”與“李學榮”系同一個人,基本可以認定,六人為同一個兇手所殺。加上目前尚未知下落的春桃和韋紹根,這個嗜血惡魔身上至少有8條人命。可是,“呂龍”或“李學榮”自從1995年8月以后就銷聲匿跡,沒有人能提供他的有關信息及下落。天地浩浩,人海茫茫,哪里能尋到披著人皮的惡狼的蹤跡?

沒有家園的靈魂

深冬,廣東省普寧市梅林鎮高田村。

粵東北的冬夜特別長。五更時分,他再一次從昏迷中蘇醒過來。他感到視物模糊,床頭的白熾燈在眼前晃動。蓋著擋塵布的臺式電風扇竟像一只兀立枝頭的貓頭鷹,在黑暗中不懷好意地盯著他。一種對死亡的恐懼襲上了心頭。

他為自己下意識流露的怯懦感到奇怪。在他不算短的人生里,他總是以征服者的形象示人,從來不存在什么恐懼。他一手制造了多少死亡,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每一次,看到獵物在自己的槍口前倒下,血污的身體在血泊中扭曲,怨恨的眼光像錐子一樣刺向他,他都安之若素,沒有絲毫的恐懼。占有的快感像嗎啡一樣充盈著他的每一條血管,殺戮的亢奮像酒精一樣浸透了他的每一根神經。死亡給他帶來的除了滿足和快樂,已經沒有別的內容了。

可是,這一次他感到了一種真真切切的恐懼,一種過去他從未體驗過的對死亡的恐懼。

半年前,他從廣西上思縣在妙派出所成功脫逃,一口氣跑到粵東北這個叫高田村的山莊。他在這里使用的名字叫“李輝榮”。三個月前,他在揭西市醫院查出了肝癌,他知道這病意味著什么,他拒絕治療,靜靜地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他的房東——他好友的好友伍雙成曾說:“榮哥,要不,我拍封電報,讓家里人來接你,或者我送你回家?”他苦笑著搖搖頭:“不必了,家里沒有什么人了。20歲出門,這么多年我沒有回過家,爹媽的墳都湮沒在荒草中了。”伍雙成安慰他:“榮哥,你也別太傷心,你聽我說,咱去醫院看,動手術,說不定會好起來呢。”他慘笑道:“兄弟,你別給我講寬心話,我的病我知道,我這一生作孽太多,看來老天爺不會放過我了。”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亡,其言也善”。這大概是他這一輩子第一次講真話,第一次自我反省。

可是,他的反省,或者說他的懺悔,已經太遲,太遲了。

他這輩子最感到對不起的,是他的女兒。那是個惹人疼的小女孩,唇紅齒白,圓圓的臉蛋兒就像個秋天的蘋果,才6個月就會喊“爸爸”。他記得,他最后一次見她,正是她滿8個月那一天,算起來,現在她應該是1歲零2個月了,該邁出她蹣跚的人生第一步了。多少次,亡命他鄉的他從夢中驚醒,耳邊揮之不去的就是女兒稚嫩的“爸爸”和“媽媽”的叫聲。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流了眼淚,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他這種鐵石心腸的人也有兒女私情。他多么想抱抱女兒,親親女兒那紅紅的臉蛋兒啊!但是,他不敢見女兒,他怕女兒說“媽媽去哪里了,我要媽媽”。那么多人在他手下喪命,他連眉頭都沒有皺過,唯一使他感到后悔和愧疚的是妻子陳錦蓮。跟瑤妹春桃不同,陳錦蓮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啊,何況還有了愛情的結晶。女兒要是問我要媽媽,我該如何回答?他實在沒有勇氣面對孩子那雙閃著淚光的眼睛。也許是罪孽太重,閻王爺都動怒了,要對他處以刑罰。說實在的,此去上刀山、下油鍋他都不在乎,唯一感到害怕的,就是見到被他親手殺死的妻子。

伍雙成說他“命大福大”,看來有一定的道理。半年前,他由于大意,身陷囹圄,憑著機敏善變,他成功地從警察眼皮底下脫身,又一次逢兇化吉。

那對廣東信宜市到上思縣做生意的中年夫婦死得確實有點冤。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他們姓甚名誰。他原來的殺人計劃中并沒有這對夫婦。他要釣的是“大魚”,注意的是那些華僑富商,這對在七門街小本經營做米粉生意的夫婦本來沒有進入他的“法眼”。可是,他們不知通過哪條渠道了解到他有大量舊美鈔,三天兩頭找上門來要跟他做“生意”,他被纏得沒辦法,干脆來個“摟草打兔子”,捎帶著把他們“辦”了。也是一時大意,他認為設計得天衣無縫,而且兩地相隔幾百里,不可能露餡,把這對夫婦連同妻子陳錦蓮殺死在葫蘆洞內的第二天,他又回到上思縣在妙鄉在妙街的姑媽家。他本來想在這里稍事休整,物色新的獵物,繼續實施自己的計劃。沒想到僅住一個月,警察就找到姑媽家,把他逮住了,要他交代跟他一起出去做“生意”的彭廣儒、盧梅珍夫婦的去向。直到這時,他才知道這對夫婦的姓名!當時,他驚出了一身冷汗,但一番察言觀色后,很快發現公安實際上還沒有掌握他的把柄,不過是一般的調查詢問,他立即鎮定下來。他知道公安辦案重證據,不輕信口供,就一口咬定在南寧與這對夫婦分道揚鑣,他只知道他們去廣州了,再也沒有聯系。由于沒有證據,訊問的老公安例行公事地教訓幾句,就宣布對他收容審查,關進了留置室。當晚,他越想越感到可怕,在這種地方待的時間一長,肯定會出問題。“得想辦法逃出去,最遲是明天,要不就來不及了!”主意一定,計上心來,于是,他滿地打滾,連呼“救命”,值班民警懷疑他得了什么兇險的病,怕他死在留置室難交待,就把他連夜送到鄉衛生院。半夜,他乘看守民警上廁所之機,從病房的窗口輕松逃出……

天快亮的時候,他再一次從昏厥中蘇醒過來,卻感到一種未曾有過的輕松。一直守候在他身邊一夜未眠的伍雙成說:“榮哥,你好點了吧?我說過,榮哥福大命大造化大,肯定能度過這一劫……”實際上他心里明白,這不過是回光返照,老天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他身邊,他睜開眼睛,認出是千里迢迢趕來為他送行的祥哥。他氣若游絲,顫抖著說:祥哥,能見你一面,我可以放心走了。我死后,就埋在這里,不要把遺骨帶回寧明,也不要立墓碑,就當沒有我這個人……

交待完后事,他咽下最后一口氣。這一天是1995年12月8日,他活在人世上正好是40歲零6個月。

留下遺憾的勝利

“遼沈戰役”結束,專案組揮戈南下,調整部署,把工作重點放在弄清“呂龍”或“李學榮”的真實身份上。

褚昶和專案組副組長、刑偵支隊長武峻峰各帶一個小組,分赴馬山縣上欖屯和武鳴縣鑼圩街。這兩個地方,有春桃和陳錦蓮兩個跟嫌疑人關系最密切的女子,嫌疑人分別跟她們共同生活了兩三年。雖然兩名女子一人證實已經遇害,一人目前下落不明,但她們的親屬和朋友還在,鑼圩街甚至還有嫌疑人的親生骨肉。在那里,有可能獲得某些嫌疑人身份的線索。

上欖屯已沒有春桃的直系親屬,武峻峰當機立斷,遠赴廣東東莞市橫瀝鎮,找到當初提供有關情況的春桃的表兄曾祥。曾祥回憶,表妹失蹤前,帶“呂龍”回過上欖屯幾次,但住的時間不長,短的兩三天,長的也不過十天半月,最長的一次他記得是1992年春節,住了一個多月。曾祥與這個表妹夫交往不多,但印象不好,總覺得他人不老實,擔心表妹被騙。曾祥問過表妹,“呂龍”是哪里人,表妹說是欽州市人,具體是哪個縣她也說不出。專案組前段時間曾通過欽州市公安局查詢,市區和下轄的靈山、浦北兩縣均查不出“呂龍”這個人。姓名可以隨時變換,相貌卻無法隨心所欲地改變,在欽州市100多萬人口登記底卡上也找不到“呂龍”的照片,可見他說的不是真話。可能是不忍看到專案組民警千里迢迢帶著希望而來,滿臉倦容帶著失望而歸,厚道的曾祥又提供了一個新情況:“呂龍”在上欖屯還有一個好友,叫孟慶南。兩人過從甚密,經常在一起喝酒,“呂龍”有時候就在孟慶南家過夜。聽孟慶南說,“呂龍”有兩支手槍,還帶他在山洞試過槍。

這是一條重要的線索。但是,“呂龍”城府極深,連同床共寢的女人都諱莫如深,能對酒肉朋友講實話嗎?無論如何,找到孟慶南再說。武峻峰在東莞就地給馬山縣公安局打電話,要求他們立即通知加方派出所,傳喚孟慶南。

西歸途中,接到馬山方面的報告:孟慶南不在馬山,外出打工已有幾年。經過調查核實,他目前在深圳龍崗區南澳鎮一家電子廠當保安。

武峻峰立即掉頭,馳往深圳。

這次再沒有節外生枝,順利找到孟慶南。令專案組民警激動不已的是,孟慶南一聽是為“呂龍”的事來找他,便脫口而出:“你們是為那支槍來的吧?這么多年,看來那支槍很難找到了。”專案組民警按下驚喜,不露聲色地說:“對,我們找槍,也找人。把你跟‘呂龍’認識交往的全過程,從頭到尾給我們說一遍。注意,要實事求是,不能隱瞞,也不能亂說!”

孟慶南交代:因跟春桃家是鄰居,“呂龍”第一次隨春桃回上欖屯時,兩人就認識了。接觸幾次后,覺得脾氣相投,很快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友。

“你跟‘呂龍’認識是哪一年?”

“是1991年4月,我記得很清楚,清明節,他跟春桃回家掃墓。”

“‘呂龍’沒跟你說他是哪個地方的人?”

“說過。他說他家就在十萬大山腳下,電影《英雄虎膽》就是在他們家門口拍的。還說他家離邊境不遠,去越南就像上自家菜園那樣方便。”

十萬大山腳下,離邊境不遠,符合這個條件的僅有防城港市的上思縣和崇左市的寧明縣。

“繼續交代槍的問題。”

孟慶南突然緊張起來:“阿龍出……出事了?”

武峻峰敲山震虎:“持槍搶劫,還殺了人。根據我們的調查,你是他的鐵哥們兒,對他的事情應該有所了解。”

孟慶南頓時汗流如注:“不,不!我沒殺人,也沒搶劫!‘呂龍’是給我一支槍,讓我幫他保管,后來因為沒有他的消息,我又把槍送別人了。”

“‘呂龍’什么時候把槍交給你,是什么樣的槍,槍現在在什么地方,你要交代清楚!”

“是,是……”孟慶南面如土色。他交代:有一次在他家喝酒,“呂龍”有點醉意,告訴他自己最近從越南買了兩支手槍,問他有沒有買主。說著從褲腰上把槍抽出,放在酒桌上,說是“五四”式的,射程遠,殺傷力強,有“槍王”的美譽。當時社會上的防暴槍和仿真手槍很多,花幾百塊錢就能買到一支,孟慶南不識貨,就問:“是真家伙?”“呂龍”笑著說:“讓你見識見識……”便問附近有沒有隱蔽的山洞,孟慶南就把他帶到屯背后的葫蘆洞。“呂龍”進去看了一下,說,“很好”,便簡單地教了一下操作,讓孟慶南打兩槍試試,他到洞口去聽。孟慶南打了兩槍,“呂龍”進來說:“這地方不錯,在外面一點也聽不到!”后來,公安對社會上非法持有的槍支查得很緊,孟慶南不敢出面找買主,這事也就不提了。過了差不多一年時間,“呂龍”又找到孟慶南,說帶槍外出不方便,讓孟慶南幫他保管一支,還交待萬萬不可讓第三人知道。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是1992年清明節,‘呂龍’第二次回上欖屯掃墓時。”

“這支槍現在在哪里?”

“我給了潘盛忠……”孟慶南解釋:“呂龍”把槍交給他后,第二天就離開上欖屯,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見到“呂龍”。1992年8月,他來深圳打工,把槍也帶在身邊,后來覺得不安全,又交給同來深圳打工的馬山縣老鄉潘盛忠代為保管。一直到現在,“呂龍”沒有來找過他,他也不知道這支槍還在不在潘盛忠手里。

“潘盛忠是什么地方人?”

“是馬山縣古寨鄉下弄屯人。”

“現在能跟他聯系嗎?”

“可以。”孟慶南爽快地說,“他在寶安區松崗鎮玩具廠打工,也是當保安,前幾天還給我打電話,我可以帶你們去找他。”

赴粵小組認真分析后認為,孟慶南的態度是老實的,他的交代印證了現場勘查的結論。“呂龍”殺害秦朝清、王寰卿、項守先時使用的是兩支槍,所以在現場留下兩支槍的彈道痕跡,現場勘查時曾有過二人共同作案的估計,看來這一點要修正。4年后殺害陳錦蓮三人時,因另一支槍在孟慶南手里,他只能用一支槍作案。從多方面綜合分析,基本排除孟慶南參與作案的可能。現在,只要找到這支槍,就掌握了確鑿的物證。

道家有言: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專案小組在廣東的遭遇,正應了老子的箴言。本來找孟慶南的目的是了解關于“呂龍”真實身份的信息,不料卻意外獲得作案用槍的有關情況。但樂極生悲,當這支槍似乎觸手可及時,意外的情況又把這件重要物證推入深不可測的大海。在足球場上,這叫懸念迭起,使競技體育增加了魅力。可放在刑偵辦案上,就害苦了我們的偵探。專案小組帶孟慶南趕到松崗鎮玩具廠,果然找到了潘盛忠。但潘盛忠稱這支槍10年前也就是1994年以2000元的價錢賣給了馬山縣老鄉藍秀山。藍秀山是馬山縣古靈鎮人,原來也在深圳打工,后來轉到陽江市陽東縣,因為吸毒販毒,被判刑8年,現在可能還在勞改農場服刑。當天,專案小組轉赴陽江市陽東縣,與陽東縣公安機關取得了聯系。陽東縣公安局禁毒大隊當年負責查辦藍秀山販毒案的一位民警介紹,當時搜查藍秀山的住處時沒有發現這支槍,他本人口供中也沒有提及。翻閱塵封日久的案卷材料和扣押清單,果然沒有半點關于槍的消息。武峻峰提出,因為這支槍涉及廣西在查的一件大案,關系重大,請陽東警方協助,重新提審藍秀山,弄清槍支的下落。陽東警方表示全力配合,立即派人陪專案組趕到100公里外的勞改農場。農場領導說你們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藍秀山在服刑期間有立功表現,減刑一年,明天就要辦理出獄手續。監獄負責人立即召來藍秀山,說廣西和陽東公安機關來向你調查核實一些情況,你要如實交代。如果隱瞞罪行,有可能撤銷你的減刑。藍秀山忙說:“一定老實交代。”實際上,專案小組對此行已無多大信心,藍秀山服刑7年,這支槍肯定不在他手上。果然,剛提起話頭,藍秀山就供認:因毒癮難耐,1995年7月,他把從潘盛忠手中買到的這支槍跟一個綽號“大眼東”的陽江仔換了10克海洛因。同行的陽江市公安局禁毒大隊民警一聽就說:“這事麻煩了。”他知道“大眼東”真名叫何小東,也是個“粉仔”,平時以販養吸,從事零包販毒活動。陽江市公安機關在掌握他的違法犯罪事實后,正要對他拘留審查時,卻發現他死在自己的住所。經法醫檢驗,結論是因為過量攝入海洛因,導致心力衰竭猝死。這已經是6年前的事了……

珠三角的盛夏,溽暑難耐,但專案組民警卻像當頭被潑了一瓢冷水,從頭冷到腳。這支槍,除非在另案中被發現,否則,將石沉大海,成為千古之謎。

赴粵小組西歸途中,褚昶小組已在武鳴、上思、寧明開辟第二戰場。

褚昶再度來到武鳴縣鑼圩街,請陳錦蓮的弟弟陳錦生回憶,其姐被害后,姐夫“李學榮”是否回來看過外甥女,或者以什么方式聯系過。陳錦生說,1995年年底,他家曾收到一筆1萬元的匯款,匯款人就是姐夫“李學榮”。奇怪的是,收款人是剛滿一歲的外甥女李媚琴。因外甥女尚屬幼兒,身份證沒有辦,結果是村委會出了證明,才從郵政所領出這筆匯款。陳錦生當時就有疑問,夫妻倆一起出門做生意,丟下幾個月大的孩子,說什么都應該回來看看啊,有這么狠心的父母嗎?專案民警問:“請你回憶一下,錢是從什么地方寄回來的?”陳錦生說是廣東,但具體什么地方已經記不起了。從那以后一直到現在,外甥女都10歲了,再沒有她父母的任何消息。

褚昶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來到鑼圩街郵政所。果然,郵政所領導說,匯款單存根一般僅保存一年就銷毀,特殊情況最長保存三年。你們要查的這張匯單屬特殊情況,但也不會保存到今天。不過,剛剛退休的職工老黃心很細,他可能有些印象,可以問問他。褚昶親自開車,把老人接到郵政所。老人果然記得這件事,說那張匯款單是他親自送去的,因為收款人憑村委會證明來領款,他怕出事,偷偷把存根藏了起來。后來,他花了半天時間,從塵封日久的郵政匯款回執中,找到了九年前的這張收款人為李媚琴的匯款單。用圓珠筆填寫的文字已經有點模糊,但黑色郵戳仍很清楚:“廣東普寧.1995.12.10”。郵政編碼為515300。通過“黃頁”查出,“515300”是廣東省揭陽市普寧縣(現為縣級普寧市)流沙鎮的郵政編碼。

“李學榮”到過普寧!但是,時隔9年,他還在那里嗎?即使在,他會不會還有其他化名?明知希望不大,但既然發現蹤跡,就要窮追到底。褚昶電令武峻峰暫緩西歸,再次來個“折返跑”,直趨粵北的普寧市。結果不幸被言中,在普寧沒有查到任何有關“李學榮”的消息。

上思戰場首先獲得重大突破。

開始并不順利。上思縣公安局啟動“犯罪信息”和“人口信息”兩大系統,均沒有查出“呂龍”、“李學榮”、“李輝榮”其人。正當專案組感到有可能重陷覆轍時,一位已經退休但返聘協助刑偵大隊工作的副局長提出,可以請各派出所所長,包括這幾年從崗位退下來的老所長辨認一下,或許會有收獲。別無他法,唯有一試。不料,這一試果然出現奇跡。已退休幾年的上思縣公安局在妙派出所原所長陽云海反復端詳“呂龍”的照片后,肯定地說:“這個人我處理過,但他不姓‘呂’,而是姓‘凌’。也不是上思人,而是鄰縣寧明人!”陽云海回憶起9年前他經手的一起案件。

1995年6月,廣東省信宜市北思鎮桃子管理區居民彭德武、彭德慶兄弟向上思縣公安局報案,稱他們在上思縣七門鄉七門街做米粉生意的父母彭廣儒、盧梅珍二人,一個月前攜帶數萬元現金隨居住上思縣在妙鄉在妙街的凌宏彩外出做生意,至今下落不明,要求公安機關查一查。按照縣局的指示,當時任在妙派出所所長的陽云海立即展開調查,發現凌宏彩并非在妙街常住人口,而是臨時居住在親戚家。這幾天他正好從外地回來,陽所長立即傳喚凌宏彩。凌到所后對帶彭廣儒、盧梅珍夫婦外出做生意并不否認,但稱生意做成后,彭、盧夫婦已從南寧去廣州,聯系新的生意門路,他們之間已近一個月沒有聯系。問做什么生意,凌宏彩說是販賣中草藥。因當時缺少證據,又不能輕易放人,經請示縣公安局領導同意后,便對凌宏彩作收容審查處理。僅留置一天,凌宏彩便稱腹痛難忍,并伴有嘔吐,派出所怕出意外,便把他送往在妙衛生院檢查治療。衛生院沒有檢查出什么,考慮到設備簡陋,建議打止痛針后,第二天轉到縣醫院繼續檢查。不料,凌宏彩借看守民警疏忽之機,半夜從醫院脫逃,去向不明。派出所向其親戚了解,知道凌宏彩是寧明縣那堪鄉自衛村白馱屯人,立即組織警力追捕,結果撲了個空。此后,上思縣局向寧明縣局作了情況通報,要求進行布控。但幾年來一直沒有信息回饋,加上派出所民警幾番輪換,這事就不了了之……

此時,用“沸騰”或者“狂喜”來形容專案組民警的心情,一點都不過分。雖然還要等DNA鑒定才能下最后結論,但久懸未決的葫蘆洞1號尸骨和3號尸骨系彭廣儒、盧梅珍夫婦的可能性很大!“呂龍”、“李學榮”、“李輝榮”已經被證實是同一個人,這個人的真實姓名無疑就是凌宏彩!第一次排查之所以漏掉,是因為凌宏彩以“呂龍”的化名與春桃交往時,上思縣還屬欽州地區。1993年5月欽州撤地設市后,上思縣劃歸防城港市管轄,排查范圍僅限于欽州市屬欽北、欽南二區及靈山、浦北二縣,而把上思縣排除在外。這一陰差陽錯,導致專案工作走了長長一段彎路。也許,辦案猶如唐僧西天取經,總要經過九九八十一難吧。

褚昶決定兵分兩路,一路赴廣東信宜,采集彭德武、彭德慶兄弟的血樣。一路赴寧明,核實凌宏彩的身份及有關情況。

兩路都有了結果。經DNA鑒定,彭德武、彭德慶兄弟與葫蘆洞1、3號尸骨有血緣關系,1、3號尸骨系他們的父母彭廣儒、盧梅珍無疑。至此,馬山縣“9.1”尸骨案六名死者的身源全部得到確認,耗時1年零2個月。寧明縣公安局那堪派出所提供,凌宏彩確系該鄉自衛村白馱屯人,1955年6月8日出生,壯族,初中文化。在校讀書及戶口登記、身份證用名均為“凌宏彩”,“曾用名”一欄空白。經查,凌宏彩自20世紀80年代后期外出打工后,很少回白馱屯,有人發現他長期在上思縣在妙街姑丈家居住,也曾在十萬大山腹地一個伐木場當過搬運工。在白馱村,除了一個年過七旬的叔父,他已經沒有其他親人。更兼性格孤僻,不擅交往,除了黃天祥,他沒有特別好的朋友。白馱村民已漸漸淡忘了這個桑梓子弟,這個村80年代后期出生的年輕人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個人,沒有人說得出這個人的名字。凌家鄰居,一位八旬老人說,20年了,他沒有見過凌宏彩一面。“這野仔,八成成了孤魂野鬼!”

除了在廣東普寧給女兒寄過錢,9年間,凌宏彩沒有在人世間露過面。專案組內部也有幾種看法,有人說,凌宏彩已在黑道火并中喪生;有人說,他已越境在東南亞某國當了寓公;也有人說,他自感罪孽太重,金盆洗手,到一個不為人知的深山古剎當了出家人。但是,不管是何種說法,都必須有充分的證據,給法律一個交待。

唯一的希望,就在黃天祥身上。專案組深入調查了解到一個情況:1995年底,黃接到發自廣東普寧的一封加急電報,立即啟程赴粵,這個情況與“李學榮”的匯款在時間、地點上吻合,有很大的疑點。黃天祥有可能知道凌宏彩的最后歸宿。

黃天祥被傳喚到那堪派出所。

開始,他拒不交代問題,說他與凌宏彩情同手足,他已經承諾,不能披露“契弟”的身后事。專案民警提醒他,凌宏彩涉嫌殺害數人,罪行極其嚴重。如果知情不報,是要負法律責任的。黃天祥汗流如注,仰天長嘆:“兄弟,為兄對不起你了!”

黃天祥披露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1995年6月某日凌晨,已兩年不見的結拜兄弟凌宏彩突然來到黃天祥家,說被仇家追殺,處境危險,請“大哥”找個地方藏身,越遠越好。黃天祥過去在海南當兵,有個磕頭換命的戰友叫伍雙成,是廣東省普寧市人。天未亮,便帶凌宏彩趕赴廣東,到普寧市梅林鎮高田村伍雙成家,以“李輝榮”的名義暫避一時。此后半年一直無事。不想,當年12月6日,伍雙成給黃天祥發了加急電報,稱“榮哥病危,速來”。黃天祥不敢耽誤,當天趕往廣東普寧,見到凌宏彩時,發現他骨瘦如柴,已經進入彌留之際。見到“契兄”千里迢迢而來,大為感動,凄然道:“祥兄,能夠見你一面,我死也瞑目了。我一生作孽太多,厲鬼索命,看來難逃此劫。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有一女剛滿一歲,現寄居武鳴鑼圩外祖父家,我對不起她,看來她長大成人以后也不會原諒我了。我一生揮霍無度,沒有什么積蓄,身邊還有2萬元,1萬元作料理身后事的費用,余下1萬元,請你以‘李學榮’的名義寄給我的女兒,作她今后的生活費。另有一事相求:我死后,生前事一起埋入墳墓,永不示人,包括我的女兒,切記!切記……”凌宏彩交待完后事便咽了氣。第二天,黃天祥請伍雙成雇了幾個人,把他的遺體埋在高田村后的一座山上,在一片石片上刻上“凌宏彩之墓”五個字,作為簡易墓碑。12月10日,黃天祥按照凌宏彩的遺囑,在普寧縣流沙鎮郵政局,以“李學榮”的名義給他的女兒李媚琴匯去1萬元……

查問凌宏彩另外一支槍的下落,黃天祥稱在凌宏彩的遺物中沒有發現這支槍。

就像一部氣勢磅礴的交響樂,在高潮處戛然而止,專案組民警空懷惆悵,唯呼奈何。追捕一年多的殺人惡魔以這樣的方式逃避審判,實在令人心有不甘。“9.1”尸骨案的結局,是所有專案民警都沒有想到的。但是,不幸之中有萬幸,倘若凌宏彩不是早幾年殞命,還會有多少冤魂喪生在他罪惡的槍口下?

褚昶慨嘆:天不藏奸!

專案小組急赴廣東普寧市梅林鎮高田村,掘開凌宏彩的墳墓,提取其顱骨,送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作顱像重合鑒定。另一小組至武鳴縣鑼圩街,采集凌宏彩女兒李媚琴的血樣,作DNA鑒定。很快有了結果:廣東普寧市梅林鎮高田村后山上墓穴內的尸骨,確系凌宏彩遺骨,凌宏彩本人已于1995年12月8日病死。

2004年11月3日,“A001”案專案組向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安部呈送“馬山縣9.1尸骨案破案報告”。報告在詳盡交待“9.1”尸骨案的立案、偵查具體過程后,特別說明: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十五條第五項之規定:對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死亡的,不追究刑事責任。擬不追究凌宏彩的刑事責任,并結束案件偵查工作。

2007年8月,在經過近3年的嚴格核查后,公安部批準破案,同意結束“A001”大案的偵查工作。在區公安廳舉行的祝捷會上,一位廳領導提議為專案組集體和褚昶、武峻峰、肖勇等一批有特殊貢獻的專案民警報功。好像事先約定,三人均堅辭不受。最后,褚昶代表專案組表態,他說,他們不能無功受祿。無法將案犯送上審判席,雖是天意,亦屬人事。特別是至今那兩支喋血無數的“五四”手槍還沒有下落,這將是他一生的憾事。

(文中人物除案犯及被害人外均為化名。)

責任編輯/楊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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