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要告訴我的難道就這點?”
“斯特蘭奇小姐,我想,你會發現這已經完全足夠了。”
“就這么一個地址……”
“還有一個建議:你要抓緊打電話。委托人已經心煩意亂,迫不及待了。”
維奧萊特·斯特蘭奇,在她那平常而又調皮的臉上隱約浮現出一絲憂郁的表情,在轉身走向大門之前,她以一種疑惑的神態注視著這位雇主。她已經向雇主要求調查一件案子—— 一件她以前從未受理過的案子,她甚至對案子的類別都作了具體規定,“它必須是一件有趣的案子。但不能雷同,與前一個案子大不相同。它不能涉及死亡或帶有任何恐怖色彩。如果你手中有不涉及犯罪的精妙案子,可以發揮我的才智又不使我的精神受到壓抑,那就請你交給我。自從我從馬薩諸塞來到這里以后,我……我還沒有對自己的表現感到非常滿意過。”聽到這,雇主二話沒說,微笑地(這微笑是什么意思她一時難以理解)交給她一張小紙條,上面寫有一個地址。她本應該感到滿意了,但是由于某種原因,她并不滿意。維奧萊特認為他完全可以讓她投入一樁恰恰并不適合于她的頗具挑戰性的案子。
“我想再了解一點信息。”說著,她準備展開那張紙條。
然而,他用一個手勢阻止了她。
“還是回到你的車子里去看吧。”他說。“如果那時你感到失望,你就告訴我。不過,我認為你會發現自己完全是有備而來的。”
“那我的父親呢?”
“既然他能同意開這個事務所,那么,他會同意的。你甚至用不著帶上你的兄弟。”
“哦,這么說我只需要跟女人打交道了?”
“到了第五號大街后你再看那個地址。”
她的疑慮還沒有完全消除,于是,她打開那張小紙條,可里面的數字只是提供了她的目的地在第八十號大街附近的什么位置而已。因此,當她的車子停在那位叱咤風云的大金融家的豪宅前時,她著實大吃了一驚。其實,她本人對這位金融家并不知情,不過,她知道他的豪宅。每個人都知道,它是整個城市中最豪華的住宅之一。克利門特·達德利·布魯克斯知道怎樣去花費他的萬貫家財。的確,他做得非常成功,就連她的父親—— 一位小有名氣的金融家——也曾說過,布魯克斯是唯一令他羨慕的成功的美國人士。
看來,主人家早就得知她要來了。維奧萊特到達門前的一剎那,門就打開了。這就使她進入這座豪宅免去了一些麻煩——而看到站在遠處走廊一個孩子正天真無邪地看著她時的那副可愛的面孔又給她的登場平添了幾分欣喜,也給這座門庭冷落的豪宅帶來了一絲暖意。按照常規,要進入這座豪宅首先要由三位男仆領到一個距離入口處大門不到二十英尺的小接待室里辦理相關的出入手續。
走到一個偏僻處,她停下來想了一想,她應該與這家的什么成員見面呢,結果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連這個家庭的組成結構都不清楚。不過,有一件事她倒是可以肯定,布魯克斯先生死前已經鰥居多年。除此之外,她對他的家庭生活一無所知。他的兒子——是不是有一個兒子?她可從來沒有聽人提到過什么小布魯克斯先生,不過,他肯定會有一位親戚出來享受繼承權。她必須做好準備,見到這位繼承人時要表現出適當的沉穩,否則,一看到來者是一個年輕女孩而不是他所期待的經驗豐富的偵探,他的臉上說不定會露出一副驚訝的神情。
然而,當門打開之后,感到驚訝的是她自己。一個女人站在她的面前,一個女人,一個怪人。然而,究竟怪在什么地方,維奧萊特覺得很難說得清。是怪在精心垂過雙耳的那幾縷白發的光滑,還是她那雙渴望的眼睛和她那衰老震顫的嘴唇所形成的鮮明對照?她穿著最莊重的喪服,這衣服非常昂貴。不過,從她的行為舉止和表情來看,很難相信她對自己的服裝會有什么興趣,也許連她穿的是哪件衣服都說不清。
“我就是你來這里要見的人。”她說,“你的名字我并不陌生,但我的名字你可能不知道。我叫昆塔德,昆塔德太太。我遇到了麻煩。我需要幫助……秘密幫助。我不知道除了找一家偵探機構外還有什么別的辦法。所以,我打電話給我在廣告上看到的第一個偵探事務所,而且……而且我被告知要找斯特蘭奇小姐。我沒想到會是你,不過,我認為這樣挺好。你是專門為此而來的,是吧?盡管這似乎有點奇怪。”
“昆塔德太太,確實是這樣。如果你告訴我……”
“我親愛的,事情是這樣……好的,我還是坐下說吧。上星期,我的兄弟死了。你肯定聽說過他的名字,克利門特·達德利·布魯克斯?”
“哦,是的。我父親認識他……我們對他的名聲也早有耳聞。昆塔德太太,你別著急。我已經將我的司機打發走了。你想談多久都可以。”
“不,不,我不能。我很著急。他……還是讓我接著說吧。我的兄弟是一個鰥居之人,沒有任何親生的孩子來繼承遺產。這所有人都知道。不過,他的妻子留下一個與前夫生的兒子。對于她的這個兒子,布魯克斯在某種程度上算是收養了。在他的妻子還活著的時候,他甚至已經在一份遺囑上將他立為唯一的繼承人。但是,他很快發現這個年輕人在某個方面越來越無法擔當這個重任,于是,他立了一份新的遺囑……遺憾的是,家里人對此一無所知,甚至連他最親密的朋友……在這個新遺囑中他把巨額房產大都交給了他的侄兒克利門特——他年輕有為,前途光明;此外,他的孩子長得非常漂亮,布魯克斯也非常喜愛。這個遺囑……這么一個秘而不宣的破紙片對我們大家來說卻是如此重要,現在搞丟了!丟了!而且是我……”這時候,她的聲音幾乎已經變成高聲喊叫了,隨后又突然低到令人驚詫的耳語,“弄丟的。”
“但是,想必在什么地方還有一個副本吧……副本總該有的……”
“哦,你還沒聽完。我的侄兒是一位病人,一位臥床多年的病人……所以,人們對他了解得很少。他得了肺結核,快不行了。對他,醫生不抱任何希望。現在,由于擔心疾病的折磨會使妻子和孩子變得一貧如洗,他已經越來越衰弱了,生命隨時都可能結束。有時,我不得已看他一眼……多么可憐的一雙眼睛……那眼神簡直要我的命。可這不應該怪我呀!我又無能為力……哦,斯特蘭奇小姐,”由于情緒過于激動,她突然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遺囑就在房子里!我從來沒有把它帶出我睡覺的那層樓。找到它,找到它。我請求你,否則……”
話已至此,維奧萊特看來已經責無旁貸了,現在就等待維奧萊特的一句寬心的話。
“我會盡力而為。”她答道。
聽了這話,昆塔德太太變得稍微平靜了一些。
“但是,首先——”年輕的女偵探繼續說,“我必須了解更多的情況。你的這個侄兒在哪兒——就是那個生病的人?”
“就住在這棟房子里,他在這兒已經有八個月了。”
“他的孩子就是我進大廳時看到的那個?”
“是的,而且……”
“我會為那個孩子盡力爭取的!”維奧萊特激動地大聲喊道。“我敢肯定他父親的訴因是正當的。另一個遺產請求人在哪兒——就是你指的卡洛斯?”
“哦,麻煩就在這兒!卡洛斯現在住在非洲的毛里塔尼亞,預計幾天之內就會來到這里。他來自東部地區,一直與妻子在那里旅行。斯特蘭奇小姐,在此之前必須找到那份遺囑,否則,我們只有打開并宣讀另一份遺囑,卡洛斯將成為這棟房子的主人,這將意味著我們只得很快離開,克利門特必死無疑。”
“將一位病人攆走—— 一個像你說的這么遠的親戚?哦,不,昆塔德太太,誰也不會那么做。難道這座房子是一間簡陋的小屋,它的主人是一個窮人?”
“你不了解卡洛斯,你不了解他的妻子。他們只給了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讓我們收拾。他們沒有孩子,而他們又十分嫉妒克利門特有孩子。我們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那份遺囑,這樣我們才有權面對各種反對意見而留在這里。否則,我們將一無所有。現在,你知道我的麻煩了。”

“是的,這是個麻煩。我會盡力減少你的麻煩。不過,我首先問你是否并不擔心這份丟失的文件,其實也沒必要擔心。如果它是由布魯克斯先生的律師起草的……”
“可它并不是。”那位夫人性急地打斷她的話。
“他的律師是卡洛斯的一位近親,而且,我的兄弟從來沒有把修改遺囑的事告訴過他。克利門特(我現在是說我的兄弟,而不是我的侄兒)在掙錢方面是一位了不起的行家里手,可是,一談到他在處理家務事方面,他比一個孩子還要膽怯。妻子活著的時候,他聽從妻子的;妻子死了之后,他就聽從妻子那些耀武揚威的親戚的。當他最后下決心還我們一個公道并解除卡洛斯的繼承權時,卡洛斯已經離開這里了——我真希望我能記得在哪兒——他叫一個陌生人起草了這份遺囑,他的名字我記不起來了。”
老太太那顫抖的語調,那緊張的舉止暴露出她性格上的軟弱。在這方面,即使不說超過,至少也與她那位敢于秘密立遺囑卻無力將它公諸于眾的兄弟不相上下。維奧萊特準備詢問那些明確的問題,了解一下一個如此重要的文件為什么會丟失以及是怎么丟失的,可她還是有些猶豫。她不喜歡聽那些由于什么不可寬恕的疏忽大意之類平庸瑣碎的故事。也許是出于一些比這個更為微妙的原因,比如,一些對年輕的克利門特不利的未知機構的出現;卡洛斯的一些同伙;這棟仆從眾多的豪宅里的一些暗中破壞力量,如此等等。
“我想,我現在明白了你在這棟房子里的確切地位,我也明白你所說的已經丟失的那份文件的價值。下面我想聽聽怎么會由你負責宣讀這份遺囑呢?又是在什么情形下導致你將文件錯放到什么地方的。你想好了嗎?”
“有……有這個必要嗎?”昆塔德太太支支吾吾地說。
“很有必要。”維奧萊特答道,一邊好奇地看著她。
“我并不指望……就是說,我希望你能借助于我們普通人無法解釋的某種魔力指出遺囑放在哪里,其他那些事情就不必說了吧。你知道,有人可以做得到。”
“啊,我明白了。你以為我不是干具體實事的人,而且這么相信我有什么神奇的魔力。昆塔德太太,這你就想錯了。如果我不干實事,我就一事無成。我補充一句,我的委托人都說我守口如瓶。如果要我對你有任何幫助,就必須讓我了解這份重要文件丟失的每一個有關細節。要么告訴我整個事件的真實情形,要么別讓我接手這個案子。你可能犯下了非常愚蠢、極端的錯誤……”
“哦,可別那么說!”這位可憐的女人憤怒地打斷她的話。“我沒有做任何人所稱的愚蠢或可惡的事。我只是非常不幸,而且比較敏感……可這不是在講故事。我會盡量把事情說得清清楚楚。不過,如果我沒有說清楚,你就指出不明白的地方,叫我停下來,提出問題幫我一下。我……我……哦,我應該從哪兒開始呢?”
“從你第一次知道這第二份遺囑開始。”
“謝謝你,謝謝你。現在,我就可以開始了。一天晚上,就在醫生放棄救治我的兄弟之后不久,我就被叫到他的床前跟我秘密談話。因為那天,他收到了銀行匯來的一筆巨額資金,我以為他要我把錢轉交給克利門特,原來那是一件比這重要得多的事情。當他確信現場只有我們倆人,別人無法聽到時,他告訴我有關財產的處置,他已經改變了主意,他要將財產交給克利門特和他的孩子,而不是卡洛斯,他將移交這棟房子和一大半資金。他給我看了那份委托別人起草的新遺囑……”
“給你看了?”
“是的。他叫我把遺囑從他的保險箱里取出來。盡管他已經身體很虛弱了,但他對指出遺囑中的某些部分非常感興趣,他自己從床上坐了起來,顯得那么強健和精神,我還以為他的身體在好轉呢。然而,那是由于一時興奮而產生的回光返照現象,第二天他就突然死了。”
“你是說從他的保險箱中將遺囑拿給他。保險箱在哪兒?”
“在他床頭上方的墻壁中。他把鑰匙給了我,要我打開它。他從枕墊下取出這把鑰匙。我很順利地插入鑰匙,打開了鎖。”
“你看了遺囑以后發生了什么事?”
“我把它放了回去,是他叫我放回去的,但鑰匙由我保存著。他要我不要離開這把鑰匙,直到我宣讀完遺囑為止。”
“那么,什么時候宣讀呢?”
“如果卡洛斯及時出席葬禮的話,就在葬禮之后馬上宣讀,而如果由于某種原因他沒能及時趕到這里,我就等到他回來后三天之內宣讀。我取出遺囑時需要德拉亨特先生在場,從那以后就由他全權負責辦理。哦,這一切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打算忠實地執行這份囑托,可是……”
“繼續說,昆塔德太太,請繼續說。發生什么了?你為什么不照他說的去做呢?”
“因為在我去取的時候,遺囑不見了。德拉亨特先生看到的只是那個空箱子。”
“哦,盜竊!只是一個普通的盜竊!有人無意中聽到你和布魯克斯先生之間的談話。那么,鑰匙呢?鑰匙在你那里?”
“是的,我保存那把鑰匙。”
“那么,就是有人從你那里把鑰匙拿走,然后又放回原處?保存鑰匙的地方你肯定粗心大意地沒有看管好……”
“不,我把它穿在項鏈上。盡管我沒有理由猜疑這個房子里的任何一個人,但我還是覺得不能掉以輕心。我甚至晚上都戴著它睡覺。實際上,它從沒離開過我。當我與德拉亨特先生走進房間時,它仍然還掛在我身上。可那個保險箱已經被人打開了。”
“那么,那個保險箱是不是有兩把鑰匙?”
“不。鑰匙交給我時,我的兄弟已經鄭重地告誡我不要把鑰匙丟了,因為保險箱里沒有備用鑰匙。”
“昆塔德太太,你是否有什么特定的密友或女傭?”
“是的,我的女傭海蒂。”
“她對這把鑰匙知道多少?”
“一無所知,可戴上鑰匙穿起衣服來就不怎么合身。海蒂照料我已經有好幾年了。在整個紐約,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忠誠的女人了,也沒有哪個比她更可靠,可以說出掏心窩的話。她說話很老實,我肯定會相信她的話,哪怕她說……”
“說什么?”
“她說昨晚從保險箱里拿出了遺囑的是我而不是別人。她看見我從布魯克斯的房間出來,手里拿著一份折疊起來的文件,并帶著它穿過藏書樓,然后空著手又回來了。如果真是這樣,那么,那份遺囑就在那個大房間的某個地方。但是,除了書架外,我們已經看過每個可以想到的地方,而書架那里就是想去搜查也沒用。那要花上幾天才能檢查完,而卡洛斯……”
“我們不會等待卡洛斯。我們馬上就開始動手。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你走進那個房間,海蒂怎么就碰巧看見你了?她隨時都跟著你?”
“是的。那是……那不是我第一次夢游了。昨晚……不過,她會告訴你的。這對我來說是一個痛苦的話題。我會叫她在藏書樓和我們見面的。”
“你相信這份文件就藏在那兒?”
“是的。”
“我想快點去看那個房間。遺囑就在樓上,我相信。”
“好的。”
她已經起身朝門口快步走去。維奧萊特急忙跟著她。
讓我們伴隨著她沿著華麗的樓梯拾級而上,并認識到一座豪宅給她的感受,其未來所有權的歸屬可能完全依賴于她本人。
這是一棟冷冷清清的豪宅。這些寬敞的廳堂里缺少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死亡剛剛過去,這里充滿了嚴肅的氣氛,掩飾了這棟豪宅的奢華,而奢華已經成為這里生活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沒有它,這個由圓柱裝飾的巨大空間幾乎無法想象。
對于維奧萊特來說,她已經或多或少習慣了這種富麗堂皇的室內裝飾,其主要興趣在于它與眼下讓她魂牽夢繞的案情聯系起來了。她在樓梯上停頓片刻,然后問昆塔德太太,讓她如此痛心的遺囑丟失一事是否已經讓傭人知道了。令她感到欣慰的是,除了德拉亨特先生外,她沒有對任何人講過,當然不包括克利門特。“他永遠也不會提到這件事。”她斷言,“甚至對他的妻子也不會提及。眼下,他的妻子不知道那份財產究竟離她多遠,為此,她已經承受夠多的精神壓力。”
“哦,她會得到她應得的財產!”維奧萊特自信地答道,“起草那份遺囑的律師將會及時出現。而你想要的就是在與那冷酷無情的卡洛斯對決中立即贏得勝利,我希望你會得到。”
這時候,昆塔德太太已經打開藏書樓的門。“啊!”維奧萊特看了第一眼,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嘆。這大概就是全紐約最漂亮的藏書樓了!
維奧萊特現在還記得經常聽到人們對它進行描述。的確,要是它整體形成于舊世界的某個古老的修道院,那么,在結構和裝飾方面簡直妙不可言了,而最妙之處就是那種哥特式設計。它唯一缺乏的只是觸發人們對逝去的幾個世紀的聯想,而這些,在一定程度上,為人們研究其色調的老化程度以及雕刻風格的年代判斷提供了想象力。
其實,這房間本身并不足道,它只不過是保存那些價值連城的珍貴圖書的一個外殼而已。維奧萊特的眼睛迅速掠過一排排書架,然后迅速掠過對面那積滿灰塵的五扇玻璃窗,聽到昆塔德太太氣憤地嘆息道:
“卡洛斯說不定會把這里變成一間臺球室!”
“我不喜歡卡洛斯。”維奧萊特急忙回答道,隨后似乎記起了什么,于是趕緊詢問昆塔德太太是否非常肯定這個房間就是那份重要文件的藏匿之所。
“你最好跟海蒂談談。”老太太正說著,這時,一位體形粗壯的女人出現在她們面前,并在走廊內禮貌地停頓了一下。“海蒂,你來回答這位年輕的小姐提出的任何問題。如果說有人能夠幫助我們,可能就是她了。但是,首先告訴我,病房有什么消息嗎?”
“沒有什么好消息。今天醫生已經來了第三次。克利門特太太一直在哭,就連孩子們也被嚇得目瞪口呆。”
“我去一下。我必須去見醫生。我必須告訴他要千方百計讓克利門特活到……”
話沒說完,她就走了。但維奧萊特理解并感覺她的心情變得異常沉重。難道這就是她所認為的那種又愉快又自在的差事嗎?
沉思片刻之后,她提出了第一個問題:
“海蒂,在昆塔德太太昨晚的行動中你究竟看見了什么,讓你推論她把那份文件遺失在這個房間里了?”
那女人的眼睛,禮貌地端詳著維奧萊特,在輕松交流之后變得明亮起來。帶著一份不容置疑的率真性格,她以探詢的口氣問道:
“我家女主人已經說過她的病癥了吧?”
“是的,她倒是很坦率。”
“她晚上會夢游。”
“她是這么說的。”
“而且有時候別人睡了,她不睡。”
“這她倒沒告訴我。”
“她是一個神經非常緊張的人。晚上,她一激動起來往往就無法保持寧靜。我聽見她起床,我也跟著起床。可是,我根本搞不清她是否進入睡眠狀態,我小心跟在她的后面,保持一定的距離。我昨晚遠遠地跟在她后面,她去了布魯克斯先生的房間,我還沒看見她的臉她就離開了。”
“他的房間在哪兒?昆塔德太太的房間又在哪兒?”
“她的房間就在這同一層樓的前面。布魯克斯先生的房間在后面,可以由大廳進去,或穿過這間書房進入后面一間我們稱之為小屋的房間就可以到達……”
“描述一下你遇到的情況。你最初看到她時你站在哪里?”
“在我剛才提到的小屋。后面大廳里有一盞明亮的燈,我可以非常清楚地看見她的面孔。她的胸前緊緊抱著一份折疊起的文件,而且她的動作非常機械,所以,我可以肯定她已經進入睡眠狀態。她是這樣進來的,又過了一會兒,她進入這間房間。門,以前一直是開著的,當時也是這樣,我急忙輕手輕腳地走進去,跟在后面看著她。那個時候,這里沒有開燈,但是,月光照了進來,折射出各種色彩斑斕的光線。要是當時我跟著她就好了……但是我沒有。我站在那里,觀察好長時間,看到她穿過一道藍光,然后又穿過一道綠光,然后進入一道紅光,如果不是穿過的話,估計她會繼續筆直地往前走。一旦她進入大廳,我心里有點害怕那個樓梯,于是便趕緊繞過你后面的那扇門準備在那里攔住她。但是,她仍然沒有離開這間房子。我等啊,等啊,她仍然沒有出來。我害怕出什么事,最后,我冒險走近那扇門,推了推。門是鎖著的。這下可嚇壞我了。以前,她可從來沒有把自己反鎖在任何地方,而我又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本想要喊她的名字,但是,有人又警告我別這么做。所以,我只是站在原地不動,最后,我聽到鑰匙在鎖中的轉動聲,看見她出來了。她走起路來仍然保持著那種僵硬的姿勢,只是她的兩手空空地垂在身體兩側。”
“然后呢?”
“她直接走進自己的房間,我跟在她的后面。我敢肯定那個時候她已經進入熟睡狀態。”
“是嗎?”
“是的,小姐。但是,她心中仍然裝著事。我知道這一點,因為她走到床邊時停下了腳步,并開始摸了摸睡衣的腰部。那是她在找鑰匙,她的手碰到了掛在外面的鑰匙,她便掀開睡衣,將鑰匙掛在她裸露的皮膚上。”
“你看清她那么做了?”
“就像我現在看你一樣清清楚楚。她房間里的燈照得很亮。”
“隨后呢?”
“她上了床。是我關的燈。”
“她的那件睡衣有衣袋嗎?”
“沒有,小姐。”
“她的長袍也沒有?”
“沒有,小姐。”
“因此,她無法將遺囑帶進她的房間,隨身藏在身上?”
“是的,小姐。她將留那遺囑在這里。那份遺囑決不會越過這條走廊。”
“難道她就不會在離開那房間時把它帶回某個藏匿的地方?”
那女人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原本深褐色的臉膛兒變得通紅。
“不會。”她否認。“她不可能那么做。她走后,我小心將藏書樓的門鎖好,然后跑進了大廳。”
“這么說,”維奧萊特自信地得出結論,“遺囑就在這里,我們必須在這里而不用去別的地方尋找,直到我們找到為止。”
就這樣,在確定行動的第一步之后,斯特蘭奇小姐開始行動了。
這間寬敞的藏書樓,空間高達兩層,其形狀呈一個巨大的橢圓形。這個橢圓形,為了適應所排列的書架需要而被分隔成幾個狹窄的區間,隨著那巨大的哥特式壁爐架和朝南的五扇華麗的窗子而向上延伸,越向上區間變得越窄,直到最終相匯,消失于天花板的窗花格。其結構的雅致和賞心悅目的廊柱只有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亨利七世小教堂才得以一見。然而,那里除了有一對從某個舊式教堂搬來的長座椅外,沒有其他任何家具。
而在室內,在寬敞的樓層空間,幾件物品成組排列在一起,維奧萊特認為這么小的一份折疊文件完全可以藏匿在其中任何一個地方,于是決定在她的搜索中采用什么有效方法。為達到這一目的,維奧萊特在心中將她面前的空間分為四個區段。
第一個區段在門口,它與套房互通,以布魯克斯先生的臥房而終結。這一區段示意圖顯示該區內的唯一家具就是一個儲藏柜。
就是在這個儲藏柜,斯特蘭奇小姐第一次停下腳步。
“你們已經仔細檢查過這個儲藏柜了嗎?”她彎下腰看著儲藏柜頂上的玻璃盒,檢驗玻璃盒內展示的那排中古年代的彌撒書。
“不會是那只盒子。”海蒂解釋道。“你看,玻璃盒是鎖著的。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找到那把鑰匙。但是,我們非常仔細地找遍下面的抽屜。我們用手分揀了抽屜里的所有東西,我敢保證,遺囑絕對不在那里。”
維奧萊特走入下一區段。
這一區域主要是那個巨型壁爐。爐膛前面鋪著一條地毯。維奧萊特用手指著爐膛。
那個女人快速答道:“我們不僅將它抬了起來看了,而且還翻過來檢查了一遍。”
“右邊的那個箱子呢?”
“裝滿木頭。里面只有木頭。”
“你們取出這些木頭了嗎?”
“連一根木頭我們都沒放過。”
“壁爐里的那些灰呢?那里燒過什么東西吧。”
“是的。但最近沒燒。而且,那些灰都是柴木灰。如果有一點點燒焦的紙片混在里面,我們倒覺得此事解決了。但是,你自己看一下,連一丁點顆粒都沒有發現。”說著,她把撥火棒交到維奧萊特的手中。“小姐,把它們扒開,你來確認一下。”
維奧萊特扒開爐灰,沒有發現什么,于是把撥火棒又放回原處,然后跪下來檢查出煙筒。
“假如她將遺囑插在那里的話。”海蒂趕緊解釋。“那她的袖口上肯定會留下煙灰痕跡,可我看到她的袖口還是白的,而且拖得很長,她每次做什么事時,那袖口總是礙事。”
維奧萊特朝壁爐架瞥了一眼便離開了壁爐。壁爐架上除了一只刻工精細的首飾盒、裝在小相框中的兩張彩色照片外,沒有放置其他任何東西。首飾盒敞開著,藏不了任何東西。照片被墊得遠遠高出相框,別說任何尺寸的一份文件,即使是尺寸最小的紙片恐怕也無法藏匿在其背后了。
椅子,在這個房間里倒有若干把。她只是以掃描的方式匆匆掠過。這些椅子都是實心橡木制成,沒有在裝飾上進行任何嘗試,盡管經過雕刻以便與這個房間對面的座椅匹配,但也沒有什么地方可查的。
維奧萊特在第三區段只停留片刻。這里除了供人進出的門和書籍外絕對沒有其他任何東西。她的目光只是匆匆掠過,然后是橢圓形的墻。這時,一道小皺紋出現在她那平常光滑的前額上。她已經感覺到書的壓抑感……數不清的書!如果是真的話,她覺得自己倒是樂意對其進行仔細搜查。但前景是多么渺茫啊!
不過,她還有一個區段要考慮,就是那張占據房間中心位置奇大無比的桌子。具有雙倍容量的一張桌子比其他任何地方更能為那份遺囑提供藏匿之處。
她現在所站立的區域是最美的,可能也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在這一區域,裝有五扇大窗子,它是整個藏書樓中最值得夸耀的地方,但是,窗子沒有可供藏匿的地方,她倒是非常喜歡那種顏色,可她不敢在這里浪費片刻時間。她對那些高背長排座椅寄予更多的希望,也許它們有放書的抽屜。
但是,海蒂走在她的前面,她用力抬起兩個巨大的座椅蓋子。
“兩個椅子里面都沒有發現任何東西。”她說。而維奧萊特,只是嘆息一聲,轉向那張桌子。
這可是一件巨型之物,是根據這房間的形狀而特制的,只是在靠窗一側空出了一塊,足夠容納一把椅子,坐在上面的人可以把它用作一張桌子。桌子上面是適合于兩用的各種物件。上面放著一堆雜志、小冊子、文具盒、信箋紙及其附屬物品、一盞燈,東西雖多,但并不覺得擁擠。此外,桌子上面還有幾個裝飾品,其中一個是大盒子,鑲滿珍珠和象牙,盒蓋敞開著。
“別碰。”海蒂伸手正要把小物件移到一邊,維奧萊特提醒道。“你今天早晨就已經在這里忙著尋找了。”
“所有東西我們都清理了一遍。”
“這些小冊子你們翻過沒有?”
“每一本我們都抖開過。特別是這里,因為我看見昆塔德太太走到這個桌子時停了下來。”
“她的頭是保持平視還是低垂了下來?”
“垂了下來。”
“像是低頭在看什么,不是抬著頭,或環顧四周?”
“是的。她的袖口閃現一道紅光。盡管她伸出手,可依我看,似乎是袖子在動。”
“你模仿她當時的樣子站在那里,并盡量靠近相同的位置,好不好?”
海蒂低頭看了看桌邊,在紅色壓倒藍色和綠色的地方作了標記,并走到那個位置,停了下來,她的頭慢慢埋向胸口。
“很好。”維奧萊特喊道。“但是,那時的月亮可能與現在的太陽處于完全不同的位置。”
“你說的沒錯。月亮升得要高些。我當時碰巧看了一眼。”
“讓我來。”維奧萊特說。
海蒂移動了一下位置,維奧萊特站在她的位置上,只是朝前挪動了一兩步。這就使她非常接近桌子的中心。她垂下頭,就像海蒂剛才那樣,她伸出自己的右手。
“吸墨紙下面,你是否看過?”她指著手摸著的墊子問。“我是說,在吸墨紙和定位框之間呢?”
“我當然看過。”海蒂的臉上露出幾分揚揚得意的神情。
維奧萊特依然低頭盯著看。“然后,你便將放在上面的東西全部拿開了?”
“哦,是的。”
維奧萊特繼續盯著吸墨紙,然后急忙吩咐道,“把它們放回原來的位置。”
海蒂聽從她的吩咐。
維奧萊特繼續看著它們,然后慢慢伸出手,但很快又放了下來,顯示出一副失望的表情。丟失的文件當然不會在墨水瓶或膠水瓶里。不過,又有什么東西讓她在墊子面前彎下身體,對它進行近距離地詳查。
“但愿什么也摸不到!”她暗暗嘆息道,但是,她不能從口中流露出半點失望情緒,只是抬頭看到那高高聳立的空間時,她叫了起來,“這么多書!這么多書!你只管把所有的傭人叫來就行了,或者從外面叫人來,從一頭開始——我是說上面的一層——取下像昆塔德太太那種身高可以夠到的每一本書。”
“首先得聽聽昆塔德太太怎么吩咐。”老太太進來時,女傭打斷她的話。
“這位年輕的小姐認為我們應該將那些書搬開。”當女主人的眼睛從維奧萊特出神的面部表情轉過來時,海蒂說道。
“沒用。如果我們真的那么做的話,恐怕還沒搬完一半,卡洛斯就會來到這里。而且,海蒂想必已經告訴你了,我對那些包裝精美的書籍非常反感。我不能說我醒著的時候我從未碰過一本,只有處于夢游狀態的那么一次,但是,當我的每根神經具有完全的自控能力時,我敢說我從未碰過。我對書的偏見自然是有原因的。我并不是一直都很富有。我曾經也很窮。我當初結婚時,克利門特遠遠還沒有發跡。我那時窮得經常挨餓,而且更糟糕的是看見我的小女兒哭鬧著要吃的。為什么?因為我的丈夫是一個藏書狂。他把用于改善家庭生活的錢花在了購買精美版本的書籍上。難以置信,是不是?我見過他在食品柜空空如也時還帶回一套《葛羅里百科全書》。這使我對書籍恨之入骨,特別是那些裝幀得非常精美的書,要我看那些書籍除非先撕掉那些精美的書皮。”
噢,生活啊!生活!維奧萊特從生活中又學到了很多!
“昆塔德太太,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但是,其他辦法都已經失敗了,不去檢查這些書架對我來說是一個不應該犯的錯誤。我們可以大大縮短檢查時間。我們甚至不必請人幫忙。自從你發現我們尋找的遺囑丟失以來,是否有人接近過這些書架,或是將這些書挪動過?”
“根本沒有。我們沒人接近過。”海蒂插了一句。
“其他人也沒有?”
“其他人根本不允許進入這個房間。我們覺得那份遺囑就丟在這里,所以,我們將書房的兩扇門都鎖了起來。”
“那就放心了。現在,我可以做些事了。海蒂,你看上去身體很強壯,而我,你看,很瘦小。把我扛起來讓我瞧瞧這些書架上面,你不介意吧?我不是看那些書,而是要看看書架。”
海蒂感到驚訝,但還是彎下身子將她扛到與書架同高。維奧萊特靠近書架,朝上面瞟了一眼,然后繼續檢查下面的一層。
“我重不重?”她問,“要是不重,讓我再看看靠近門一端的那些書架。”
海蒂把她扛了過去。
維奧萊特檢查完昆塔德太太身高所能達到的每個書架,然后又站了起來,跪下來檢查下面的書架。
“在二十四小時內,沒有任何接觸過或從這些書架上抽出任何東西。”她斷言。“書沿上所累積的灰塵一點沒有動過。它與桌面上的灰塵大不相同。這就非常清楚地顯示出哪兒你搬過東西,哪兒沒有搬過。”
“那就是你所尋找的呀?哦,我從來沒有!”
維奧萊特沒在意她說的話。她在思考,她陷入沉思。
海蒂轉向她的主人,然后又快速轉向維奧萊特。
“昆塔德太太怎么啦?”女傭慌忙問,“如果是晚上,我還以為她又中了什么魔了呢。”
維奧萊特朝海蒂所指的方向看去。昆塔德太太離她在幾英尺范圍內,雖然她獨自一人站在房間里,但顯然還有她們在場。也許,她以為自己就是一個人站在那里。她目光呆滯,步伐機械地朝那張桌子徑直走去,她那整個外表讓海蒂的血液一下子涼了下來,不過,這樣倒可以為維奧萊特通過她的聰明才智找到遺囑帶來新的希望。
“要是我能祈愿一件事那該多好啊!”她低聲說道。“她已經陷入催眠狀態。她又一次處于那種意識的支配之下。如果我們只是在一邊觀察而不去打擾她,她可能會重復昨晚的動作,說不定她自己會指出那份重要文件被她藏在何處。”
與此同時,昆塔德太太繼續往前走。又過了一會兒,她那光滑的幾縷白發捕捉到位于巨型桌子留空處那把椅子中心發出的紅光。話語從她的嘴唇里蹦了出來,她的手伸向吸墨紙,在凌亂地擺在桌子的物品中摸索著,直到摸到一把大剪刀。
“聽。”維奧萊特低聲對緊靠在她身邊的女傭說道。“你熟悉她的聲音。盡可能聽清她在說什么。”
海蒂無法聽清。傳入她耳朵的盡是些模糊不清的咕噥聲。維奧萊特走近了一步。昆塔德太太的手已經離開了剪刀,在空中亂舞。她的煩惱是顯而易見的。她的頭,不再是僵硬在脖子上不動,而是左顧右盼,她說話的語調也變得斷斷續續。
“紙!我想要紙。”從她的嘴唇里蹦出了刺耳的不自然的叫喊聲。但是,當她們想聽到更多,想看到她那不停頓的手落到什么地方時,她突然醒了過來,猛地轉向她們,給她們來了個驚人的一瞥,然后又迅速轉入一種極度困惑狀態。
“我在這里干什么?”她問。“我有一種感覺,好像我差不多已經看到了……摸到了……哦,它不見了!又是一場空。為什么我不能堅持到我知道……”后來,她完全清醒過來了,隨后連剛才的那個疑惑都忘了,以她原來那種震顫語調對維奧萊特說道:
“你剛才要我們把書拿下來?但是,很顯然你已經又重新考慮這個問題了。”
“是的,經過反復考慮,我改變主意了。”然后,帶著再次喚起停留在昆塔德太太大腦某處幻覺的最后一線希望,維奧萊特冒昧地說道,“昆塔德太太,你這可能會變成一種心理問題。如果你再次處于昨晚那種狀況,你認為自己會重復那些動作,把我們還有你自己帶進遺囑的藏匿之所嗎?”
“有可能。但是,我再次進入夢游狀態可能要等上幾個星期。與此同時,卡洛斯可能早就到達這里了,而克利門特,可能,死了。我的侄兒已經奄奄一息了,醫生半夜就會回來。斯特蘭奇小姐,克利門特是一個難得的人才。他說他想見見你。你愿意陪我去他的房間待一會兒嗎?他不會提出多少請求的。我會注意不會拖延會面時間。”
“我很愿意去。但是,最好還是再等一會兒……”
“等到那時候,你可能根本就見不到他了。”
“那好。但我還是希望我能提供一些好消息。”
“以后會有的。這棟房子決不應該留給卡洛斯。海蒂,你留在這里。斯特蘭奇小姐,那我們現在走吧。”
“你用不著說話,就讓他看見你就行了。”
維奧萊特點點頭,跟隨昆塔德太太走進了病房。
眼前所見的情景深深地觸動了她年輕的情感。一雙眼睛從病榻上凝視著她,即使是面對死亡,她看見那雙敏銳的眼睛依然閃爍著光芒。克利門特的靈魂就在那凝視之中。徘徊在天堂門前的克利門特就是想要探究他死后可以讓他在九泉之下死而瞑目的希望所在。克利門特會歡迎她的到來嗎?僅僅一個身體單薄、穿著時尚衣服且帶著明顯社交印記的女孩,難道真能成功地為他的親人贏得未來嗎?他幾乎對此不抱希望。然而,當她繼續以嚴肅的神情與他的目光相遇時,她發現那雙渴望的眼里少了一些疑惑,而他那放在床單上動作遲緩的手輕輕地揮動著,好像要引起人們對他的妻子和簇擁在踏腳板上三個可愛的孩子的注意。
克利門特沒有說話,她也無法開口。然而,維奧萊特對一位臨終的人那種認真嚴肅的神情讓他的嘴唇為之一動,也許這是他最后的一個微笑。帶著對克利門特臉上那微弱的自信表情的一份記憶,她離開了那個房間,為解開遺囑丟失之謎進行最后的嘗試。
在大廳,面對著老太太,維奧萊特用頗具說服力的語言冷靜地對她說:
“我希望你把注意力集中在我所提出的問題上。你覺得能做到這一點嗎?”
“我會盡力去做。”那可憐的老太太答道,然后回頭看了一眼剛剛關上的門。
“我們所想要的。”她說,“正如我以前所說的,就是要了解你從保險箱里取出遺囑時大腦的思維方式。昆塔德太太,盡量按照我說的去做。如今,夢不再被科學家看做是對未來事件發生的一種預示,甚至也不再被視為自發的和不相關的思維狀態,而只是作為最近所發生事件的各種反映,人們可以幾乎毫無例外地根據夢境來追蹤事件發生的來龍去脈。你拿著遺囑的那種動作在先前的某一思維軌跡中想必有它的起源,只是后來被遺忘了。我們要盡量發現那種思維。你盡可能回憶一下,你昨天做了或讀了些什么。”
昆塔德太太顯出一副驚恐的樣子。
“可我現在沒有記憶了。”她抗議。“我忘性很快,所以,為了完成我約定好的事,我不得不把每天要做的事件記在一張便箋上。昨天?昨天?昨天我做什么了?我首先去鬧市區買了一件東西,但我幾乎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你昨天的記事便箋會對你有所幫助的。”
“我去拿。但是,它對你一點幫助也沒有。我保留著只是給我自己看的,而且……”
“你別介意。拿來讓我看看。”
維奧萊特迫不及待地想拿到那本便箋。
但是,當她讀到最后兩天的記錄時,看到上面這么寫著:
星期六,毛里塔尼亞期限臨近了。今天我必須通知德拉亨特先生,叫他明天來這里。海蒂為我試穿衣服,說她必須將它們改一改。皮博蒂太太要來吃午飯,真是給我們添亂!只好上街。為克利門特去辦事。遺囑,遺囑!別的什么事我也不去想。放在現在的地方是否安全?明天到來之前實在放心不下。克利門特今天下午病情好轉。說他必須活到卡洛斯回來,不是為了與卡洛斯一爭輸贏,而是盡其所能減少自己的失望。我這善良的克利門特!
心情好緊張,我去貼照片,當海蒂帶來另一套衣服讓我試穿時,我就會忘掉所有讓我心煩的事。
寬敞的藏書樓里一片寂靜,樓梯上的座鐘發出第七次動聽的音樂聲。對于獨自待在里面的維奧萊特來說,鐘聲就是一種召喚。她正要離開那間房子,這時候,下面大廳里傳來的嘈雜聲使她停下腳步,立在走廊上。一輛汽車停在房前,幾個穿著鮮艷服裝顯得不合時宜的人正走進這座房子。維奧萊特駐足傾聽,一時間對她的職責有些模糊不清。她看到昆塔德太太走近客人時那一副僵硬的面孔。“卡洛斯!”彼此照面時,她丟下一句話,然后又繼續蹣跚而行,不一會兒又下了樓梯,不見了。
這一幕消失了,又一幕出現了。這一次是克利門特的妻子,她斜靠著上面的大理石欄桿,完美的面孔上籠罩著一層與眼前的恐怖威脅苦苦抗爭的陰影。后來,她也從視野中消失了,而一時間獨自留在大廳里的維奧萊特退回藏書樓,并戴上她的帽子。
氣勢恢弘的會客廳里華燈齊放,燈火輝煌,昆塔德太太與卡洛斯·佩萊西斯面對面走了出來。那些見證她出場的人都說她給人展示一種高貴的外表。帶著一種極端絕望中的果敢,她堅定地站在那里,等待著卡洛斯的第一次憤怒攻擊。
卡洛斯,矮胖的身材,黝黑的膚色,在面部特征和表情上都顯示出他的西班牙父輩血統。他開始以言辭激烈的口氣跟昆塔德太太講話,但與她的目光相遇之后,他改變了口氣,完全變成了一種譏諷的口吻。
“你在這!”他開始發話了。“夫人,我向你保證,雖然那樣免不了有些麻煩,但大家都愉快。你收到我的電報沒有,我不是要你把這棟房子收拾一下交給我嗎?”
“電報我收到了。”
“那么,我怎么發現這里有客人呢?按照常規,客人是不應該先于主人到達這里的。”
“克利門特病得很重……”
“我還有更充分的理由說他早就應該從這里搬走了……”
“原來預計你還有兩天時間才能到達。你發電報說你正在毛里塔尼亞。”
“是的,我發的電報。伊麗莎白。”這時候,一直靜靜站在背后的他的妻子說話了,“我們今晚就住在普拉扎大酒店。希望明天三點鐘我們回來時,這棟房子已經收拾妥當了。以后,如果昆塔德太太希望來我們這里做客,我們將樂于接待。但是,”她轉向昆塔德太太本人——“你不得帶克利門特和他的孩子們來。”
昆塔德太太僵硬的手漸漸移向她的喉嚨。
“克利門特快要死了。他一時不如一時了。”她低聲說道。“他可能活不過今天早晨。”
聽到這一消息,就連卡洛斯也吃了一驚。“哦,那好!”他說,“我們再給你兩天時間。”
昆塔德太太喘著氣,然后徑直朝他走去。“你要根據他的病情需要給我們更多的時間,兩天遠遠不夠。他才是這棟房子的真實主人,不是你。我的兄弟留下了一份新的遺囑,把這棟房子交給了克利門特。你是我侄兒的客人,而不是他是你的客人。我希望你和你的妻子留在這里,直到你能找到一個稱心的住宅。”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卡洛斯向來就是火暴脾氣,他的妻子也同樣如此。可眼下倆人誰都不說話,過了好一會才慢慢恢復理智。
“我相信你不會有什么高招對你的兄弟產生這么大的影響。否則,我早就縮短我們的旅程了。”然后,他厲聲問道,“那份遺囑在哪兒?”
“遺囑就要出來了。”然而,她的話音有點顫抖。
卡洛斯看了一眼站在他妻子背后的男人,然后又看著昆塔德太太。
“遺囑可不是在臨終之后寫出來的。如果是的話,那就需要一個以上的簽名來對其進行公證。我才不相信這所謂第二份遺囑的鬼把戲。卡瓦納先生,”他轉向陪同他們一起來的先生,“多年來,他管理著我父親的公司業務,他向我保證過,他口袋里保存的那份文件是第一份,最后一份,也是你的兄弟留下的唯一的一份遺囑。如果你要否認,那就給我們看看你提到的文件,馬上拿給我們看看,或者告訴我們在哪里,在誰的手里可以看到這份遺囑。”
“這,由于……由于某些原因,我無法提供,眼下,我必須拒絕這樣做。但是,我準備宣讀……”
一陣嘲笑打斷她的話。是從卡洛斯的嘴里發出的,還是從他那容易激動又冷酷無情的妻子的嘴里發出來的呢?也許是其中一個,也許兩個都在嘲笑。他們有充分的理由。
“哦!”昆塔德太太的聲音在顫抖。“上帝發發慈悲吧!”在他們的逼視下,她的心在下沉。這時,她聽到有人在門檻那邊叫她,她循聲望去,看見海蒂在朝她微笑,后面跟著一位身材嬌小容光煥發的女孩。昆塔德太太本能地伸出手抓住海蒂遞給她的那份折疊起來的文件。
“啊!”她大聲喊道。“你們不必等了,克利門特也不必等了。這就是遺囑!孩子們就要繼承他們應得的財產了。”說著,她昏倒了。
“你在哪兒找到的?哦!你在哪兒找到的?我等待一個星期就是想知道這個結果。卡洛斯突然離去后,我來到克利門特的病床前,從他看我時的眼神來判斷,他仍然能夠感覺和理解。我告訴他,你已經成功地完成了使命,我們一切都很順利。但是,我無法告訴他你是怎么成功的,也無法告訴他那遺囑是在哪里找到的。他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是,我們也許知道,我們也許不知道,現在,他已經入土為安了,恐怕再也沒人談到要我們離開這棟房子了吧?”
維奧萊特微笑著,但只是淡淡一笑,以免冒犯這位死者親屬。他們坐在藏書樓——這間龐大的藏書樓畢竟還是留在了克利門特家族——循著昆塔德太太的眼神望去,維奧萊特覺得十分有趣。此時此刻,老太太已經魂不守舍,那雙眼睛早已不由自主地飛出了這間藏書樓。維奧萊特多么希望自己能永遠保守她的秘密,但愿這些眼睛永遠也不會發現它。
不過,出于一種天生的憐憫之心,我們的維奧萊特,自從一個星期前離開這里后,除了去娛樂場所耽擱那么一點時間外,一直心系著這間藏書樓。
“你堅持認為遺囑放在這間房里,這你說得沒錯。我就是在這里找到的。你是否注意到壁爐架上那張沒有完全端正地裝進相框里的照片?”她平靜地說。
“看到了。”
“如果你把它拿下來。你能夠拿得到吧?”
“哦,是的。可那有什么……”
“親愛的昆塔德太太,你把它拿下來,然后把它翻轉過來,再看看它的背后。”
盡管心中還有些遲疑和困惑,老太太還是按照她的吩咐做了,結果一看便驚叫起來。那塊用作照片底襯的方形棕色紙被橫向剪開了,露出后面的一張相似但仍然完好無損的襯紙。
“哦!遺囑就藏匿在這里嗎?”她問。
“非常正確。”維奧萊特答道,“它被一位以裝裱照片自娛自樂的夫人糊進了一個看不見的地方。平時,她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但這一次她是在夢里完成的。”
昆塔德太太完全驚呆了。
“我可記不得摸過這些照片了。”她聲稱。“我恐怕永遠也記不得了。斯特蘭奇小姐,你這人真是了不起。你是怎么想到這些照片可能有兩個底襯?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情況會是這樣呀。”
“昆塔德太太,我告訴你,是你幫助了我。”
“我幫助了你?”
“是的。你還記得你給過我一本記事便箋嗎?在里面,你提到了粘貼照片。但是,如果不是前不久你給我提出另一個建議,我也不會想到去檢查壁爐架上的那些照片。昆塔德太太,我們當時沒告訴你這件事,但是,那天我們在這里尋找遺囑的過程中,你漸漸陷入一種特殊狀態,誘導你進入夢游。那是一次短暫的夢游,只持續了一瞬間。但是,在這一瞬間人能夠說話,這次你說話了……”
“說話?我說話了嗎?”
“是的,你說出來的是‘紙!’而不是‘文件!’而且你的手還伸向剪刀。盡管當時我沒有多少時間聯想到這一點,但是后來在讀了你的記事便箋時,我回憶起你說過的話,我問自己,那是指要剪的紙呢,還是指你想藏匿的文件呢?如果是指要剪裁的紙,那你只會重復前天晚上的剪紙動作,那么,房間里面應該留有一些廢紙屑。我們是否看到任何廢紙屑了呢?是的,在桌子下面的廢紙簍里,我們找出了一條包裝紙帶,后來又扔了回去。如果我的記憶沒錯的話,它應該有一個整齊的切邊。把這條長紙帶再拉出來,并在桌子上展開鋪平只是一分鐘的工夫,我所看到的促使我將房間各個角落都查了個遍,現在倒不是要找那個折疊起來的文件,而是要找一張棕色的方形紙,比如從這張大紙上剪裁下來的一小塊。我成功了沒有?沒過多久,我想起了壁爐架上的照片,我發現它們在形狀和尺寸上與我正在尋找的東西是多么相近啊,我又回憶起你對裝裱照片的喜愛,我覺得這個謎團已經解開了。
“拿起一個相框看了一眼背后,我感到有些失望,但是,通過對相框配合面反復琢磨之后——你猜我在外層襯紙下發現了什么。你將遺囑與原襯紙放在一起,而且在上面又裱糊了一層襯紙。
“這一發現的及時到來縮短了非常痛苦的會面時間,使我這一周的心情也變得愉快起來。
“現在,我可以看看那些孩子了嗎?”
責任編輯/筱 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