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義明/評
我一直認為山是有生命的,人只有在登山的時候,才能與這個偉大的生命進行交流,每一次劇烈的喘息和每一次牙關緊咬,都是對生命的一次原始的體驗,是一次心無雜念的回歸。
從山谷吹來的寒風,似乎隱隱約約總像帶著點山中寺院的晚祈的鐘鳴,我知道這只是一種感覺,但是這感覺從我踏上第一個臺階就有了。或許這鐘聲正是我期望聽到的,并已經在我心中縈繞多時了。是的,一個俗人面對著這座“一山藏六教”的宗教名山,是沒有辦法不誠心祈福的;面對著無數神明的仁愛,誰都沒有辦法不去做一次虔誠的參悟,尤其是在這夕陽如血的黃昏。
深秋不是登廬山最好的季節,卻是最能夠讓人感懷的。各式各樣別墅的紅色的屋頂,點綴在蕭瑟的秋風里,舊一些的顯得凝重,新一些的則渲染出一片燦爛,鮮紅的楓葉散布在其間,提醒著人們歲月和季節的變遷。中國文人素來就有悲秋情結,幾乎誰面對著層林盡染、紅葉如霜,聆聽著孤雁長鳴、枯溪淺唱,都不可能無動于衷,他們從來不缺乏想象,眼看著一個個生命在這個季節無聲地衰落,聯想到人世無常,就難免會生出幾許凄涼和嘆息。
有一陣笑聲遠遠地從山中傳來,與寺院的鐘鼓和鳴,在空蕩的山谷里回響了整整七百年,這就是廬山乃至中國文化史上著名的“虎溪三笑”。我看過宋人的《虎溪三笑圖》,畫面上紅葉繽紛,畫中人長衣飄飄,一看便知正是深秋時節。這一天,蓮教創始人慧遠法師還和平日一樣謄寫經文,他已經三十多年沒有下山了。盡管來客很多,但他每次送客都止步于門前的虎溪,然而他的這條戒律卻在今天被兩位來客打破了,他們是儒生陶淵明和道教宗師陸修靜。三人談興正濃,不覺已月出猿啼,慧遠意猶未盡,邊送客邊交談,竟已過了虎溪。這時,守山老虎也覺奇怪——這位老僧竟然走過了虎溪,于是大聲吼叫起來。三人這才驚覺,旋即會心地縱情大笑起來。
翻遍《世說新語》和《蓮教高賢傳》,也找不到他們談話內容的只言片語,我們只知道慧遠早年研究過老莊學說,并且在講經時常引用儒道經典來解釋佛教教義?;蛟S正因為如此,這個笑聲才充滿了神秘,充滿了玄機,也充滿了誘惑。畢竟是儒道佛三位高師同時發出來的,畢竟在這之前還找不到類似的記載。
正是因為有了這個笑聲,廬山便有了更廣闊的胸懷,后世的人們無論是懷著怎樣的心思來到廬山,充耳便是這爽朗的笑聲,誰能不為之感染,誰又能不變得豁達寬容一些呢?一座東林寺,一座簡寂觀,這兩個不同信仰的中國人的心靈家園,這兩個南中國最大的道場,居然同處一山,而且并無對峙,這實在是中國文化和宗教史上影響深遠的一件事。
我曾經這樣思考,中國的三教自創立以來,沒有過十分激烈的沖突。雖然唐代有過把道教尊為國教,清代有過興佛抑道,但總體上是溫和的,沒有出現過長時間的宗教沖突,這與中國幅員廣闊、人口眾多有關。人們你修你的來世,我做我的神仙,大不了道不同不相為謀而已。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原因,那就是他們在終極價值取向上雖然有很大差異,但追求這個價值的過程,也就是對修行的要求卻是基本一致的。無論是佛教的輪回,還是道教的羽化登仙,或是儒家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入世思想,都是以修身為前提,以“內圣”為標準的。那么,越是高深的修煉,就應該越是平和圓融的,這或許能解釋東晉之后的幾百年里廬山三教共榮的景象。三百多座寺廟和兩百多座道觀,該能住下多少神仙呀,廬山的鐘靈毓秀也就自然而然了。
廬山的三笑亭中有副對聯,妙趣橫生而又意味深長:
橋跨虎溪,三教三源流,三人三笑語;
蓮開僧舍,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
有了這經久不息的笑聲,誰還能說廬山沒有生命呢?
[簡評]對廬山的認識,一般讀者只停留在《題西林壁》、《望廬山瀑布》等幾首古詩上,因而對廬山的印象便只是雄偉、奇秀之類。本文聚焦于深秋的廬山,著力講述了“虎溪三笑”的故事,在笑聲與鐘鳴的共振中謳歌了廬山“廣闊的胸懷”,為我們展示了廬山別一樣的風采。
[作者單位:湖北紅安張家塆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