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一到冷天，我們就沒法在家里洗澡了。家里雖然有暖氣有浴霸，可媽媽說，幫你這個小鬼洗完再自己洗，早晚兩個人都會弄感冒了。我們只有到外面的浴室去洗澡。

我把每星期一次的洗澡當作了一項重要的活動，有點期待，又有點害怕它的到來。在去洗澡之前，媽媽先要做一些準備，收拾好臉巾和浴巾，還有拖鞋、木梳、洗發水、沐浴乳、換洗的衣服，它們統統裝在一個大馬甲袋里，一樣也不能落下。每每看到媽媽整理完畢，如釋重負般對我呼出一口氣，說，好了，出發!我就會感覺皮膚發緊，想像著媽媽的手指在我身上努力搓弄時留下的疼痛。不過，一想到洗澡可以讓媽媽少布置一些習題給我做，這點痛就算不了什么了。

浴室就在小區附近，走幾分鐘就到了。門口掛著洗刷得發白的棉簾，一走進去就撲面而來一股熱乎乎的暖氣。媽媽不停催促我快脫衣服，就和平時上學催我起床一個聲調：快點！快點！干嗎這樣急吼吼的呀，我就喜歡慢條斯理的。媽媽等不及了，一下把我的內衣和毛衣一起從我腦袋上揪下來扔進衣箱里，我的頭發一下亂了，真討厭，媽媽。

沐浴間里熱氣蒸騰，像厚厚的霧。我的眼前晃動著一片白花花的身體。我突然看到了于奶奶，她正專心搓著身子，手掌小心地繞過左胸，左胸上赫然一條刀疤，像匍匐著一條大蜈蚣。那兒的乳房不見了，只有一大塊高低不平的粘連在一起的褐紅色的新鮮的疤痕，好恐怖啊！我不由捂上眼睛，不敢再看了。

于奶奶是我奶奶的好朋友，她們兩個經常一起出去健身、購物、旅游。于奶奶喜歡穿不同款式的唐裝，又洋氣又精神。有一陣，不見于奶奶來我家了，我還問奶奶呢，才知道她得了乳腺癌住院治療去了。那么，于奶奶的乳房就是被割掉了嗎？想到這里，我連忙躲到媽媽身后，好像怕被于奶奶知道我發現了她的秘密。還好，于奶奶正好洗完，走出去了。

蓮蓬頭里的熱水淋在頭上身上，麻酥酥的。我看著自己裸露的皮膚慢慢泛紅。媽媽開始往我頭上擦洗發水，動作好重，把我頭發扯得生疼，我不由哇哇大叫起來。我曾經在電視里看到過一部叫《幼兒園》的紀錄片，里面全托班的小孩子排隊去洗澡，保育員阿姨就是這樣像給鴨子灌食那樣一個接一個拎過來沒頭沒腦大沖大洗一番的。好多小孩子都哭了呢。當時媽媽還指著電視屏幕說：“不是自己的小孩不心疼呀！”其實呀，這根本不是心疼不心疼的問題，是大人不了解我們小孩的感受問題，以為他們受得了的我們也會受得了。

我撥開媽媽的手，對她喊：“不要你洗，我自己洗！”媽媽沒生氣，只是嘴里嘟噥著：“哼，小臟猴，你自己洗得干凈嗎你？”不過媽媽還是站到另一個蓮蓬頭下面去了。

浴室中間有一張長長寬寬的皮凳子，我一直以為那是給我們放沐浴用品的。今天卻躺上去了一個胖胖的奶奶，然后，那個經常在更衣室里看見的阿姨過來了，啪啪幾下，一塊熱氣騰騰的雪白的毛巾嫻熟地裹在了她的右手上，然后，她用那裹著毛巾的手，從脖子開始，一點一點替那位奶奶往下搓。那個奶奶微閉著眼，身上的肥肉有如一張水床波動不已，看上去好享受的樣子。

“媽媽，待會你也叫那個阿姨幫你搓。”我忍不住說。

“傻丫頭，搓一次十元錢，你請客？”

浴室里的人都笑起來。那個搓背的阿姨也笑著望向我：“小姑娘，等將來找個好工作，到我這兒來，我幫你搓背，啊？”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浴室里的氣氛活躍起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起各自的小孩，笑聲在白瓷磚上撞來撞去。

這時浴室的門再次打開，先探進來一張椅子，接著，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奶奶，后面跟著位身材高挑的大姐姐。“小心點，外婆！”她輕言細語地說著，立即上前將椅子放到蓮蓬頭下，試了試水溫，然后回轉身扶著外婆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浴室里又安靜下來，大家都看著那一老一少。那是怎樣的一老一少啊。老奶奶的一張臉，溝壑縱橫交錯成歲月滄桑的圖，清水流過她干癟蒼老的身體，如同河水漫過滿目瘡痍的土地。而那個大姐姐，頭發烏黑發亮，身體白晳光滑如凝脂，蓬蓬勃勃的，仿佛吸足了汁水的白楊樹，那么豐盈、挺拔。她彎腰仔細地擦洗著外婆的身體，小心繞過一些醬色的斑斑點點。水珠從她的發梢滾下，劃過一段好看的曲線。

“外婆，舒服嗎？”大姐姐一邊輕柔地撫摩著她的外婆，一邊問。

老奶奶沒有回答。她緊閉著雙眼，經過水的浸潤，老奶奶蒼老的臉開始舒展開來，臉上若有若無的笑，安詳滿足，像是個柔弱的孩子。

大姐姐是那么美麗。她的美麗不是來自外貌，也不僅僅是她高挑的身材，而是周身散發出來的一種優雅的氣息，以及對她外婆那種呵護。我緊咬住嘴唇，緊盯著她。再看看自己，手臂和大腿都像麻稈一樣，肋骨像搓衣板，還挺著個小肚皮。想到剛才自己哇哇亂叫的樣子，真丟人啊！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我讓清水漫過我的眼，整個世界停止轉動，內心慢慢安寧下來。我會長成大姐姐那樣美麗的人嗎？于奶奶、躺在皮凳子上的奶奶，她們有過像大姐姐那樣美麗的時候嗎？……

媽媽又來幫我搓身子了，這次我沒尖聲大叫，我忍著。奇怪的是，媽媽的動作似乎也沒有那么粗暴了。

走出浴室的時候，天色已暗淡下來。一彎新月像一片剪下來的指甲鑲在深藍的天上。洗發露悠然的香味在我們周身彌漫，我感覺全身像卸了一層殼，輕松、舒暢，連腳步都輕盈起來。然后，突然地，我和媽媽都同時叫了一聲對方，我們愣了一下，都咯咯笑起來。

“你要說什么嗎？”媽媽問我。

“你先說！”我有點耍賴地對媽媽笑。

“那好，我先說。”媽媽看看天上的月亮，“如果，等我像浴室里那個女孩的外婆一樣老的時候，你會來幫我洗澡嗎？”

“媽媽，你需要的答案，正是我想和你說的話啊！”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變得這么饒舌起來。

我和媽媽相視一笑。那一瞬間，我們目光交錯，心有靈犀，儼然知己。

其實，我也是在那一瞬間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