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生香

從未注意過，自己辦公樓前的綠草地上竟然有大片的樹林。從南到北，由東向西，一排排，一株株，整整齊齊。樹不高，不密，是新種植的。春天到了，萬物復蘇，草長鶯飛，走在樹林里，踩在松軟的泥土上，聽著身邊燕子的嘰喳聲，聞著清新的芳草的氣息，藍天、白云，還有我，一切都充滿生機。

在樹林間穿梭，是一件樂事，像一只翩翩飛舞的彩蝶，沐浴著和煦的風兒，在金色的陽光下跳躍，無拘，也無束。隨著微風偶爾送來淡淡的香味，這種我從來沒有聞到過的香，不是花香，不是草香，亦不是泥土的香。清清的，幽幽的，古典的，神秘的，沁人心脾。有如在深山寺廟朝拜，聽僧人擊鼓敲鐘，眼前裊裊升起一種南普陀香的氣息。這種氣息總是能讓人定下心緒，不再焦躁，世界仿佛一瞬間便安靜下來，少了愁緒和那些紛紛擾擾。

樹林里有辛勤耕耘的園藝工人，他們掄鋤扛鍬，揮汗如雨，黝黑的面龐，卷至膝蓋的褲筒，似乎要將自己的生命與土地、樹木化為永恒。我跨步向前，好奇地問園藝工人：“這里沒有花，哪來的香味？”園藝工人放下鋤頭，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汗，說：“這是香樟的味道，這兒都是香樟樹。”他邊說邊從樹上摘了幾片香樟葉子，在兩個手掌心之間搓，頓時，一股香味漫上鼻息，比之剛才，更濃。我仔細凝望著這一排排香樟樹，挺拔的枝干，枝上新發出不少的葉子，不是新綠的那種，而是片片泛著透明的紅色，風吹過，像一群群翻飛的蝴蝶，又像一簇簇花兒在綻放。“香樟樹總是選擇在春天，在長出新葉的同時落下舊時的葉子。”園藝工人又說，“香樟樹木是很名貴的木材，木質好，具有天然的芬芳，用樟木制成的箱柜儲藏衣物可防蟲蛀。她是喜溫樹種，不易在北方生長，只能在充滿日照，且水氣充足的江南生長……”

哦，香樟，多么安詳的植物。我生活的地方竟然有這樣一片香樟林，真是太幸福了。你瞧，她那優美的樹態，廣闊延展的樹枝，那秀美含蓄的葉片，是那種雅致的綠，一些老的樹葉開始變黃，變紅，轉而成為褐色。一夜的春雨，落紅滿地，有的飄到窗前，有的飄到草坪上，有的飄到甬道上，金黃、殷紅，真讓我品位到一種“落葉春風別有情”的意境。她，非花，卻能像花一樣散發令人心怡的香氣，給人芬芳，也許正是因為她經典的氣質嚇跑了那些想腐蝕她的蟲子吧。試想：在房屋的一隅，置上香樟木質的家具，那是怎樣一種高雅的享受啊！

仰望香樟樹，放飛思緒，想起有一個朋友，在江南，家住香樟花園。他的家，我沒去過，想必很美，不知是否如我腦海中想象的那般，有大片大片的香樟樹林？是不是推開窗戶，整個房間也染上了香樟樹青翠的顏色？微風過處，那空氣中絲絲縷縷的古典而又神秘的清香是不是能映出他那份明凈、幽遠的心境？香樟樹下，白發蒼蒼的老年人在打太極拳，扭秧歌，健身，還有那些牽手信步的情侶或是踏著春風逍遙的知音在樹林間你噥我噥，一群天真無邪、活潑可愛的孩子們像百靈鳥一樣歡快地叫著，嚷著……刮風下雨的時候，那被雨打之后的香樟葉子會不會從樹上掉下來，隨風吹，隨雨水飄向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也時常想象，如果我的家在香樟花園，我會不會每天徜徉在香樟樹林里，摘幾片香樟葉子，貼在身上，風送樟木香？我也時常想象，我住在用樟木搭成的房子里，樟木的桌，樟木的椅，樟木的床，樟木的鏤空窗，就連手腕上戴的也是用紅線串起來的樟木珠子。或者和心愛的人坐在樟木的秋千上，搖啊搖，蕩啊蕩；亦或坐在樟木的小圓桌旁，溫一壺月光下酒；亦或泡兩杯香茗對飲；亦或鼓瑟吹簫，高歌一曲；亦或品詩論文，潑墨揮毫……那是怎樣的美景啊？陶淵明如此，我如此，你亦如此。

撫摸香樟樹，禁不住心隨春動，默然低語……

清明，微雨。在江南，和三兩個朋友踏青，發現道路的兩旁栽種的都是香樟樹。朋友說，作為江南名木，香樟無疑是江南的一部分，煙雨迷離也好，晴空萬里也罷。喜歡香樟樹，讓人感覺江南詩意天成的美。我想，江南之所以叫江南，不正是因為香樟葉如詩如畫、如夢如幻的濃墨重彩么？春雨洗禮過的香樟樹更有一番韻味了。我站在香樟樹下，呼吸著那渺渺幽香，任雨滴打在臉上、身上。風來，吹散了那些香樟葉子，落在我的肩頭。風過，暗香猶存。

我越來越覺得江南的美了。江南美，因為江南不缺乏色彩；江南美，因為江南有散逸著經典氣息的香樟；江南美，因為江南有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

我不由得想起一首詩來：

卓秀挺拔儀態豐，宅旁待客笑迎逢。

寒冬猶綠藏春色，酷暑小憩賴陰濃。

渾身芬芳驅蟲豸，滿腹經綸哂蝶蜂。

呵護新芽春落葉，飄舞隨風意從容。

再次走到香樟樹下，在陽光投射的樹影里，我閉上雙眼，想象，在遠方，同樣有一個人，站在香樟樹下，像我一樣，在陽光投下的樹影里，閉上雙眼……因為我們，不曾分開過。為了一段塵緣，我向佛祈求了五百年，佛彈指一揮，一棵支撐起生命畫卷里的香樟樹，生在了世間。佛問我期限，我希望那是不知有多遠的多遠。

前世是，今生是，來生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