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動塵世間

張愛玲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具有自己獨特風格的作家。20世紀40年代，張愛玲的散文與小說如火如荼地在文苑競相開放，一起構(gòu)成了當時上海文壇最美的收獲。張愛玲深得散文之真味，寫個人悲歡，議人生感悟，敘朋友深情，皆能如實細寫，字字傳情。其散文風格華麗蒼涼，語言運用十分精致和講究，自成一體，被譽為“張愛玲句式”，深得后人景仰和效仿。

本文試從幾個方面對張愛玲散文的語言藝術(shù)成就進行分析。

遣詞造句的精雕細刻和獨具匠心

張愛玲的散文語言是高度集中的精美雕刻和遣詞造句的獨具匠心的高度融合。張愛玲對于語言運用已經(jīng)達到十分自如的境地，除了舊語言，她更加擅長創(chuàng)造一些新鮮的語言，寫出一些看似平凡，卻富含哲理的話，成為耳熟能詳?shù)恼胬恚o讀者以無窮的回味。

自創(chuàng)新詞。在作品《天才夢》里，張愛玲曾表示：“對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極為敏感……我學寫文章，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這種文字偏好，終其一生都未改變。在她的散文中，她經(jīng)常使用一些沒有組合前例的漢字、沒有搭配歷史的字眼，一些現(xiàn)代漢語詞典和成語詞典里也沒有的詞語，來表現(xiàn)所要表現(xiàn)的事物。這些經(jīng)過重新搭配組合成的詞語，擺脫了“陳言”濫調(diào)，充滿新鮮活潑的生命力和表現(xiàn)力，令人耳目一新。

雙音節(jié)詞組合，這類詞最多。表現(xiàn)色彩的詞素，與另一個詞素結(jié)合，或為偏正式，或為并列式。偏正式組合的新詞，色彩的表現(xiàn)更加感性與細膩，有的把色彩給人的不同生理、心理感覺也寓意其中，如“寒灰”、“凍白”、“悶藍”等；有的把色彩的彩度、明度、潔度也昭示出來，如“陰黑”、“死藍”、“臟白”等。并列式組合的新詞，則增添了描寫對象色彩之外的性狀，實質(zhì)上是“又×又×”式詞組的一種縮略形態(tài)，比如“寬黃”、“圓白”、“低黃”等，這些地方不用詞組形式而用雙音詞形式，就體現(xiàn)了張愛玲式的簡潔爽利。這些經(jīng)她的巧手“撮合”的雙音節(jié)詞，與那些收入字典詞典的同語素雙音詞相比，則更有表現(xiàn)力。

他便激楚地回答：“我不喜歡受過教育的女人”——《銀宮就學記》

它的題材卻貼戀著中國人的心——《借銀燈》

題材雖然是八十年前的上海妓家，并無艷異之感——《憶胡適之》

疊音詞組合。分兩種形式：一是單音詞素+單音重疊，如“紅焰焰”、“白浩浩”、“肥敦敦”、“暈陶陶”、“陰惻惻”、“滑塌塌”、“棉墩墩“、“木渣渣”等；二是雙音重疊，如“興興頭頭”、“森森細細”、“跌跌沖沖”等。這樣一些疊音詞，詞典中難以找到，方言中也未必有。它們極富表現(xiàn)力，又強化了語言的生活氣息，比如形容菜湯中的海帶，就沒有哪個詞比“滑塌塌”更好，它含有滑溜溜的意思，并隱約有重量感和形態(tài)感。

另外，在修飾語搭配上，張愛玲也不免超出常規(guī)，比如“狹窄地一笑”、“鈍鈍的恨毒”、“怯怯的荒寒”、“瀟瀟的笑”之類，這些在語法書上肯定找不到同類的語句，表現(xiàn)力也是常規(guī)搭配不能比的，比如用“鈍鈍”修飾“恨毒”，就使“恨毒”具有了沉重感、固體感，用任何其他詞語修飾都達不到這種效果。超常配搭又給習慣了常規(guī)語言的讀者帶來陌生感，增加了語言的耐嚼性。

舊詞新配。中心語與修飾語都是常用的熟詞，但有意違背習慣，疏離常規(guī)，形成一種陌生的搭配，恰如其分地凸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情境，化腐朽為神奇。諸如此類的陌生化搭配還有“抱歉地踏在地上”、“最不耐煩的吸引力”、“燥烈的大黑眼睛”、“世俗的伶俐”、“慘淡的勇敢”等，呈現(xiàn)出新穎奇特的審美效果。

這石破天驚的會晤當然是充滿了戲劇性——《借銀燈》

我這種拘拘束束的苦樂是屬于小資產(chǎn)階級的——《童言無忌》

任是鐵錚錚的名字，掛在千萬人的嘴唇上，也在呼吸的水蒸氣里生了銹——《更衣記》

不慣穿裙的小家碧玉走起路來便予人以驚風駭浪的印象——《更衣記》

她兩腳懸空，兢兢業(yè)業(yè)坐著，滿臉的心虛——《道路以目》

雅俗兼?zhèn)洹垚哿嵊兄苌畹呐f學功底，故能自如地運用典雅的詞語和文言色彩甚濃的詞匯，如“朗吟”、“睽隔”、“蠲免”、“惶愧”、“悵惘”、“憧憬”、“迢遙”、“邂逅”、“娉婷”等。張愛玲又耽愛市民的俗美，語言貼近著都市情境，擅長運用“討人厭”、“打瞌盹”、“耍貧嘴”、“沒奈何”、“抽涼氣”、“活該”、“插嘴”、“搭碴”、“嘮叨”、“手滑”、“湊合”等活在俗人口中的字眼。談穿著，“韭菜邊”、“燈果邊”、“線香滾”等民間女紅用語都信手拈來；談吃食，“油炸檜”、“粘粘轉(zhuǎn)”、“腰梅肉”等通俗名稱叫得溜順；談人樣，“瓜子臉”、“雙下巴”、“白肚皮“、“大屁股”等土俗詞兒脫口而出。

張愛玲散文中的征引相當之多，有諸如“如匪浣衣”、“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樣一些古代詩文名句，給文章平添詩意雅氣；同時，張愛玲還喜歡引用現(xiàn)成的諺語、俗語、土語，如“姐兒愛俏”、“做戲無法，請個菩薩”、“紅配綠，看不足；紅配紫，一泡屎”等，言說的俗世風味由此加濃。語言的雅和俗運用是如此自然地融合到一起，恰到好處，天衣無縫。

修辭手法的妙用

張愛玲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種完全迥異的語言，雅致、瑰麗、珠圓玉潤，她的作品處處體現(xiàn)著奇妙的想象力、敏銳的洞察力和對文字高超嫻熟的駕馭能力。精妙的警句、超俗的譬喻在她的散文中俯拾皆是，似乎不經(jīng)意的點出，皆成妙語。

比喻。周芬伶在《艷異》中說：“她的語言像纏枝蓮花一樣，東開一朵，西開一朵，令人目不暇接，往往在緊要關(guān)頭冒出一個絕妙的譬喻。”張愛玲以女性的敏感、細膩和卓越的語言把比喻運用得貼切、深刻、新穎，它們像一顆顆明珠，給張愛玲的文章添上了一抹耀眼的亮色。

張愛玲散文中的比喻不同于傳統(tǒng)的比喻，沒有側(cè)重本體與喻體的形似，而是突出了神似，同時又隱含著意象的味道在里面，有的把二者完全結(jié)合在了一起，這也是她語言的獨特張力所在。“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天才夢》的結(jié)尾句把生命之樂和生命之悲同時驚現(xiàn)于人們面前，給沉浸于現(xiàn)代文明中的人們以震撼。而對于現(xiàn)實的理解：“現(xiàn)實這樣東西是沒有系統(tǒng)的，像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燼余錄》)

張愛玲筆下妙喻如珠，喻體新穎、奇特，意象豐盈，想人所未想，發(fā)人所未發(fā)。

被掠賣的美人，像籠中的鳥，絕望地亂飛亂撞——《談跳舞》

外國先生讀到“伍婉云”之類的名字每覺異常吃力，舌頭仿佛卷起來打了個蝴蝶結(jié)——《必也正名乎》

一個光致致的小文明人，粥似的溫柔——《談畫》

連哭泣都有它的顯著的節(jié)拍——一串由大而小的聲音的珠子，圓整，光潔——《洋人看京戲及其他》

白絲襪腳跟上的黑繡花，像蟲的行列，蠕蠕爬到腿肚子上——《更衣記》

張愛玲的散文無論是敘事抒情，還是寫景狀物，都具有可感而細膩的具體意象的創(chuàng)造。通過新奇和巧妙的比喻，使讀者不僅從字面意義，而且從視覺感受上，獲得愉悅和滿足。《燼余錄》中“我們對于戰(zhàn)爭所抱的態(tài)度，可以打個譬喻，是像一個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盹，雖然不舒服，而且沒結(jié)沒完地抱怨著，到底還是睡著了，……”香港學生對戰(zhàn)爭的態(tài)度和心理感受，用在硬板凳上打瞌盹進行類比，進行具象的描寫，可感可觸。

移就，又稱詞語移用。張愛玲在散文中靈活運用移就手法，不僅使文句簡潔生動，增強了語言的表現(xiàn)力，而且給讀者以無窮的想象，有一種想落天外的奇妙與新鮮。

張愛玲散文中的移就分為移情和移覺兩種，移情指的是用人的情感心理來寫物，或用物的屬性來寫人的情感心理；移覺又叫通感，是把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溝通起來的一種修辭手法。

A 這歌劇樣東西是貴重的，也止于貴重——《談音樂》

B 那音樂也癢得難堪，高而尖的，抓爬的聒噪——《談跳舞》

C 初興的旗袍是嚴冷方正的——《更衣記》

“貴重”本來描繪有價值的物品，A句卻用來調(diào)侃歌劇的高雅；B句把音樂與肉體之“癢”打通；如火如荼指顏色絢麗、蓬勃，在C句中用來描繪音樂風格；C中“嚴冷方正”都是描寫人的氣質(zhì)態(tài)度的詞語，用來傳達服飾的風格。

擬人。張愛玲筆下的具體之物或抽象之物，經(jīng)常有人化的感情、聲音、動作，描繪生動新鮮，又俏皮幽默。

傳奇里的人性呱呱啼叫起來——《談跳舞》

中國的鑼鼓是不問情由，劈頭劈腦打下來的——《談音樂》

鉛筆一般瘦的褲腳妙在給人一種伶仃無告的感覺——《更衣記》

那是公寓里特別復雜，特別熱心的熱水管系統(tǒng)在那里發(fā)脾氣了——《公寓生活記趣》

跳動的色彩語言

說到“色彩”，人們都會想到繪畫。色彩讓畫家對自然的情感、對生活的感悟、對人生的追求躍然紙上。它是繪畫不可或缺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而這種手法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同樣適用。文學語言如若具有了色彩，語言就不單單是一種符號了，它具有了色彩感，進而也就具有了畫面感，語言就更為生動、形象了。這一點在張愛玲的散文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張愛玲是一個極其熱愛色彩的人，朱紅、緋紅、紫藍、藍灰、珠灰、銀白、姜黃、墨綠、赤褐等，都是張愛玲喜歡在散文中運用的語言。色彩語言運用使她的作品具有一種絢麗、艷異的視覺效果，增添了文章視覺和聽覺的審美感。同時張愛玲又用這些來表達她的喜怒哀樂等情感。

我喜歡那時候，那仿佛是一個興興轟轟橙紅色的時代。——《存稿》

看不到田園里的茄子，到菜場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復雜的，油潤的紫色；新綠的豌豆，熟艷的辣椒，金黃的面筋，像太陽里的肥皂泡。——《公寓生活記趣》

雋永的幽默和機警的哲理語言

幽默是Essay的普遍風格，詼諧風趣中透著溫厚的情味。張愛玲的幽默極具品位，她完全是在不經(jīng)意之中，用她的巧思奇想錦言秀句讓讀者發(fā)出微笑甚或驚嘆，并產(chǎn)生聯(lián)想。寫到電車回廠“一輛銜接一輛，像排了隊的小孩，嘈雜，叫囂，愉快地打著啞嗓子的鈴：‘克林，克賴，克賴，克賴!吵鬧之中又帶著一點由疲乏而生的馴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著母親來刷洗他們。”(《公寓生活記趣》)多么有情有味又風趣幽默。

另外，張愛玲的散文中處處充滿了哲理性的語言。這種哲理性語言其實就是張愛玲自身對時代、對生活、對人性的一些理性的認識，而這些理性的認識早已成為如今人們廣為傳唱的警句和雋語。“上海人是傳統(tǒng)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練，新舊文化種種畸形產(chǎn)物的交流，結(jié)果也許是不甚健康的，但是這里有一種奇異的智慧。”短短一句話，就把上海人生存狀態(tài)的歷史、現(xiàn)狀和本質(zhì)道出。“要做的事情總找得出時間和機會；不要做的事情總找得出借口。”(《張愛玲語錄》)、“對于大多數(shù)女人，愛的意思，就是被愛。”(《談女人》)等，道出了生活的真理，寓意深刻，令人玩味，給人啟發(fā)。

張愛玲的散文語言，在現(xiàn)代散文家中堪稱異類，“異”在精雕細刻的錘煉字句、多樣的修辭手法的妙用、大量的色彩語言使用和富有哲理的警句四個方面，張愛玲的語言只屬于她自己，那是獨一無二的，后人難以企及的。有自己獨特風格的張愛玲，也給當代作家諸多啟示：文章貴在創(chuàng)新。沒有一份對生活的細心觀察，沒有一份與眾不同的感悟，沒有一份獨到的見解，沒有投入熱情和激情，要想成為一個獨立高標、自成一體的作家，是永遠不能實現(xiàn)的。

參考文獻：

1.王耀輝：《文學文本解讀》，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2.《張愛玲散文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

3.李歐梵：《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現(xiàn)代性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4.周芬伶：《艷異——張愛玲與中國文學》，中國華僑出版社，2003年版。

(作者單位：洛陽理工學院)

編校：鄭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