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多少樓臺煙雨中?
描寫湖南小鎮“文革”的《芙蓉鎮》中的“運動根子”的王秋赦,是歷屆運動的積極分子,每次運動都會有收益,至少是吃幾天好飯,“文革”使王秋赦到達人生的頂峰。可是運動終于結束了,他像普希金《漁夫和金魚故事》中的老太婆,復歸原位,不再輝煌。極度的失望使他精神失常。王秋赦停留在往昔的輝煌里,常常敲著鑼不斷地吆喝著“運動嘍”,以表達他內心深處的企盼。近幾十年來,不間斷的運動給不同的中國人帶來太不相同的感受,有的人心懷眷眷,有的人痛心疾首……
也許是我孤陋寡聞,一個國家在正常發展過程中,沒有外戰與內戰,卻要發動群眾搞不創造價值的政治運動,弄得老百姓像陀螺一樣,不停地旋轉,恐怕世界上沒有第二個。而我們新中國成立后的30年里就是這樣。研究近百年史,恐怕這是中國異于其他國家的一條獨特的風景線。
新中國成立后的30年里,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中間很少有間歇,有時前一個運動還沒有完,角色還沒有完全退場,布景還未撤換,后一個運動已經匆匆而至,準備登臺了,開始新一輪的交手。時局變化之速,登場人物和景片的撤換之快,真是令人目瞪口呆。不僅使運動的對象(也就是革命的對象)不知所措,就是運動的一些領導與中堅人物也是“了不知南北”,常常有跟不上趟之感。那時普遍流行的一句話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那時候,我們搞過多少次群眾性的政治運動?沒有過確切的統計。1978年時,我同一位搞政工的同志粗粗算過一次,算出的是60多次(現在忘了每次運動的名字);胡甫臣先生的統計是52次(見《對建國后歷次政治運動的認識》)。
2.運動群眾
說到政治運動時,我們是把“運動”當做名詞來看待的,實質上它應該是個動詞。因為本來相對靜止的社會人群,非要叫它動起來、旋轉起來,按照牛頓定律,非要加個外力不可。這個“外力”包括“思想力”和“行動力”。首先領導要費力思考運動的名稱,這很關鍵。“名不正,言不順”嘛,古有明訓。名字要有正義性,像“文化大革命”,名字多么響亮,政治革命、經濟革命都搞了,唯有“文化革命”還沒有搞,這對我們這個文化落后(那時提到文化落后,首先想到的是文盲多,學校少,圖書館少,劇院少,電影院少等等)的國家是多么必要啊!一搞“文革”我們文化肯定繁榮了,許多人都在這樣想,所以希望中國好的人們必然竭誠擁護。可是等到“文革”一起,連那點很少的學校也不上課了,圖書館也不借書了,劇院、電影院全都改做批斗大會的戰場了,弄得這些好心人目瞪口呆。其實名字只是塊招牌,里頭是什么貨色,要到了跟前才看得清楚。另外,名字還要有號召力,最好讓大多數人感到這場運動與自己的利益密切相關,運動一提出,讓許多人都產生其來恨晚之感,這是人們久已企盼的了。用一首古詩說就是:“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用列寧的話說,是革命人民的“盛大節日”到來了。能夠運籌帷幄,策劃這些運動,要有多么高明的技術和藝術啊,這是實實在在的創造性的勞動。具體的例子可舉20世紀50年代初的“三反”運動——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當時稍有點政治覺悟的人們都覺得這個運動是與自己的切身利益密切相關的。
此外,還要制定打擊對象,并設法把這些對象的可憎性在群眾面前展示出來,采用最佳策略使大多數人積極參加,并且讓群眾感覺到這些“運動對象”的確可恨,該打,然后群起而攻之,把這些“對象”打得落花流水。運動主持者還要設計出如何指導群眾適可而止,如何使被打者心悅誠服(當然這是最高標準)。總之,每一次運動對“敵人”打擊都要“有理、有利、有節”,不要完全徹底(口頭上不能這樣說),因為還有下一次呢。而且永遠是“下一次”更深入,更徹底,更重要。這不僅要費腦筋,用思力,還要有“行動力”去“動員”。全國好幾億人,要使每個人都“動”要花上多少工夫,使出多大的力量,做多少深入細致的思想工作,要調動多少“行動力”,這是可以想見的。所以我們回憶“運動”,往往把它作為靜態事物考察時,就忽略了那時領導的辛勤。
3.與人奮斗
政治運動的哲學基礎是斗爭哲學,或說“階級斗爭”的哲學。各次政治運動雖然起因不同,對象各異,但越來越關注思想上的“階級敵人”。也許經濟上、組織上的階級敵人已經消滅光了,不能不在“思想”上動腦筋,反正思想這東西是抓不住、摸不著的(不像經濟、政治都可以有量化指標),大小有無都由有權者說了算。因為有了“斗爭”的需要,“階級”就得存在,這是不以馬克思的理論為轉移的。難怪馬克思晚年曾感慨說:我什么都是,就是不是馬克思主義者。
因此,階級斗爭不僅“有”,而且十分激烈。于是擔負與階級敵人作斗爭大任的仁人志士就愛引毛澤東青年時代所說的:“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當然重點在“第三”。然而毛澤東的青年時代是面對強大的壓迫者講這番話的,這與后來的“奮斗”完全不是一回事。在這種“奮斗”中得到的“樂”不是英雄豪氣,而是殘忍與野蠻。這種很有英雄氣的“豪語”是要打許多折扣的。
從經濟上或政治上分析階級盡管也有其不準確之處(如有100畝土地定為地主,99畝就不是,兩者本質區別在哪里?),但總的說來還有點“可操作性”;用思想分析階級則進一步加深了這個理論的模糊性和打擊目標的不確定性。而且有時連運動的領導者也沒有一定之規,這使得被運動者更加惶惑。張中行先生的自傳《流年碎影》寫到1957年“整風運動”時的迷茫惶惑與膽戰心驚,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成為打擊的目標。
許多老知識分子和在以往的運動中被整過的人們都不免有這種心態。許多青年“先進”所說的“與人奮斗”正是與這些可憐兮兮者的“奮斗”,正常的人、有自尊的人能從中獲得快樂嗎?
4.水流千遭歸大海
因為“階級斗爭”進了思想領域,所以政治運動(不包括為平民百姓所不知的黨團內部、軍隊內部等特定領域內的政治運動)盡管名目繁多,花樣百出,但最后都要落實到知識分子身上。知識分子念過點書,仿佛是吃了智慧果的亞當、夏娃,不淳樸了,不免要胡思亂想,最容易墮入思想上的“階級敵人”的泥坑。因此把知識分子作為政治運動搜索的目標,是對階級斗爭理論發展的必然結果。
有的運動剛剛開始時,給人的感覺并非是針對知識界的,可是搞來搞去還是像現在游樂場的過山車似的,不管轉了多少圈,最終還是沖向原來的歸宿,可以說是水流千遭歸大海。例如1961年春天,我被派下鄉宣傳和貫徹“十二條”,其主要任務是解散所謂“社會主義食堂”,以解決農村的餓飯問題(那時全國處于饑餓狀態),同時要干部放包袱,向群眾說清楚多吃多占問題。那時全國大饑荒,入口物奇缺,一兩斤糧食就能救人一命,干部利用權力多吃多占現象很普遍。有歌謠說:“書記拿,隊長偷,社員縫個大衣兜。”群眾對這種現象特別憎恨。后來把這個解決農村干部經濟問題的運動叫“四清”(清賬目、清工分、清財物、清倉庫),它得到廣大農民的擁護。我理解它是針對農村“四不清”干部的。但這個經濟上的“四清”沒搞多久,中央下發文件說,把這個運動要解決的矛盾稱做“四清”與“四不清”干部的矛盾,是沒有階級斗爭觀念的提法。于是,后來把“四清”內容定義為“清政治、清經濟、清思想、清組織”。您看,本來是解決經濟問題的,但最后又扯到“清思想”上去了。人們遂把前者稱“小四清”,后者稱“大四清”,以示區別。鄉村、城市的社會主義的教育運動都一概稱為“四清”了。
5.單位
1956年所謂“三大改造”完成之后,不僅城市中所有人都被納入一個固定的單位,就是農村也在合作化的名義下組織了起來,也成為一個一個單位,只是沒有像城市單位那樣對其所管轄的人在“生老病死”方面都提供了保障罷了,但控制力是大同小異的。
單位對于個人有雙重作用:一是生活保證,二是組織和思想的控制。單位為開展政治運動提供了有效的空間,沒有單位,每個人都以個體存在,如一盤散沙,如何發動群眾,即使發動起來了又如何控制它的指向?因此,個體的單位化為運動提供了組織保證。
一般的運動都是在單位中進行,分類排隊、褒獎處分乃至監督勞動都是由單位領導決定并在單位中執行的,至少是由單位組織的。一旦把你開除出單位,那就離監獄不遠了,不會讓你久在家中逍遙,最輕也是送去勞動教養或者強制勞動(簡稱“強勞”)。“文革”一開始時特殊一些,它突破了單位建制(因為本單位的領導都打倒了),把運動擴展到本系統、本地區甚至全國,但整個運動的節奏是由“中央文革小組”直接控制(這也是“文革”久拖不能結束與其進展不完全符合上意的原因之一)的。這種運動從單位溢出的現象是從紅衛兵小將搞全國串聯開始的,但“中央文革小組”不久就呼吁要“回校鬧革命”、“回單位鬧革命”。中央還多次嚴禁建立全國性的組織,把全國性的組織稱為“反動組織”,是取締的對象,其目的還是希望把運動控制在單位里。
陳云先生講經濟時曾用鳥籠為喻,這個比喻很好。其實單位也是個鳥籠。在“鳥籠”里搞運動,不論鬧得多激烈,鬧不出“籠子”之外,也不會出亂子。另外,籠中的異類鳥容易辨認,也好抓,而且沒有反抗的余地。試想沒有了籠子,雜花生處,流鶯亂飛,正類無從團結,異類無由拘取,哪能發動轟轟烈烈而又秩序井然的運動呢?
(摘自《社會學家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