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蘇/評
終于看見珠穆朗瑪。那里居住著最高的山神。山峰以無與倫比的體量與高度,拒絕著一切事物的遮擋。即使在數千里外,我也能感覺到它巨大的投影。人們很難從視線中將它刪除。現在它已不是試卷上的一道填空題,不是埋在地圖冊里的藍色三角,它不可能受控于我們的手掌。它是一條向上的通路,循著它的坡度攀援,人們就能逐漸擺脫地心的縛力,抵達天空的彼岸。
珠穆朗瑪在我們轉過一個山角時突然出現。那幾乎是一個平行的視角,但我知道這只是錯覺,是距離暫時賦予我與它平等的權利。幾乎所有同伴都端起照相機,以紀錄自己的榮耀。當然,這種榮耀是虛假的,當我們真正來到珠峰腳下的時候,我們才明白自己不可能與它出現在同一個鏡頭里,這一點如同我們不可能與神靈出現在同一個鏡頭里一樣顯而易見。與珠峰的合影只是我們通過現代技術炮制的一個謊言,現代科技的成就之一就是把制造謊言的過程簡化到只需輕輕一擊,傳播這樣的謊言則更不是費吹灰之力。它使虛假顯得更加真實可信,并很快走到了反面,導致了信任的危機。沒過多久,假象就被始終沉默的石頭擊碎。珠峰下面到處是各種形號的石頭,像一個人丁興旺的大家族,彼此擠壓或者依靠。石頭掩埋了道路,使攀登過程異常艱辛。每個人的登山動作都像狗熊一樣笨拙和緩慢。沒有人說話,他們只顧艱難地喘息,甚至沒有勇氣仰望一下那懸在頭頂的山峰。
我還是感覺到輕微的激動。盡管此行并不以登山為目的,但這次經歷顯然與攀登我家后面的那個土坡有所不同。除了缺氧和疲勞帶來的正常反應外,我并無更多不適。我顯然有理由為自己冒險的成功沾沾自喜。在這一刻,我跨越了一道對自己封禁多年的門檻。而這種狀態,又助長了我的某種野心。即使走過了第一大本營,我仍然不愿就此停止自己的腳步,不愿意在離珠峰越來越近時突然折返下山。野心是一種古怪的病癥,而極端的處境則是它的誘因。這種病癥通常使我們對自身能力的估計顯得草率、簡單和失實。
少年時,我對攀登珠峰的英雄充滿敬佩。攀登珠峰的紀錄電影,是我在那個時代看到第一部“大片”,不僅有著壯美的大場面,而且情節也驚險離奇——登上世界最高峰,本身就是一件離奇的事情。而祖國、人民這樣一些大詞,也在報紙廣播的裹攜之下洶涌而來,迅速將我覆蓋。于是,我在作文里表示了長大接好革命的班這類宏偉志愿,顯然我病弱的小身體一時還無法給這樣的志愿提供支撐。對于攀爬類動作有著先天的恐懼,心理與生理的雙重脆弱很可能使我慷慨激昂的表白成為空頭支票。我最喜歡的運動是跳鞍馬,我可以在躍起的剎那從鞍馬上翻滾而過,出于炫技的考慮,我甚至將跳板從鞍馬邊拉開一兩米遠,使得整個跳躍過程顯得更加刺激和舒展。但是每當體育老師帶領我們爬繩的時候,我都會愁眉不展。在搖晃的繩子上,我手臂吃力,身體笨拙,懸在半空的高度更令我暈眩。我像樹枝上一個搖搖欲墜的果子一樣忐忑不安。很多年后,我嘗試過攀巖,但仍以失敗告終。
我想象我這樣沒出息的人畢竟是少數,更多的人對于攀登充滿渴望。他們不僅用長度,而且用高度來計算他們的路途。顯然,這是在證實某種能力。于是,他們的視線開始尋找最大的攀登物,那么,在大地上,就不可能有比攀登珠穆朗瑪峰更高的理想。最高的山神預示著他們的偉業也標定了他們的界限,他們的足跡不可能比珠穆朗瑪更高,哪怕一寸。他們試圖證明自己的偉大,卻反過來證明了山的偉大。他們的全部努力僅僅驗證了山的不可超越。珠穆朗瑪提供了天梯也攔截了去路,它用最通俗的語言規勸人類——你們的生活其實是有限度的生活。
珠穆朗瑪收容我們的夢想,同時為我們劃定了道路的終點和生命的終點,并要求我們最終回到地上,如同藏民,在高山上安置世俗的家。我們無須把自己虛構為神,也不可能打造一副超自然的臂膀。承認自己是一個凡夫俗子,也許是登山者的最大收獲,是對于山峰和自身的最終理解。西藏讓我們目睹了神與人的分工,人們把難以完成的事業交給神,這是對自然與神的敬畏,同時也是對自身的保護。
[簡評]本文的關鍵詞與其說是“攀登”是“征服”,卻毋寧說是“有限”是“敬畏”。文章以登珠峰的經歷告訴我們:最高的山神預示著人類的偉業也標定了他們的界限,他們的足跡不可能比珠穆朗瑪更高,哪怕一寸。它還告訴我們:我們無須把自己虛構為神,承認自己是一個凡夫俗子,也許是登山者的最大收獲,是對于山峰和自身的最終理解。承認人類的有限,承認神與人的分工,這樣人類才能在保有對自然與神的敬畏的同時不斷超越自身。
[作者單位:湖北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