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笊籬”

在俺巴掌大的小莊上，論說過日子張墩子數第一，他能十米算出九糠，手掌里漏不下一粒米。據說他出生時兩只小手攥著，接生婆說這小子長大了能積攢。許是他父親早遺的原因吧，剛到十多歲便舍不得吃穿。他下坡干活，進地頭就扒鞋，光著腳丫兒鋤地。他把一個蔥葉卷進煎餅（是地瓜面、黍黍面和野樹皮面三攙合而攤）里，邊咬煎餅邊往下抽蔥葉，一大口煎餅里只嚼上一點點蔥絲。三個煎餅進肚，蔥還剩下一大截呢。他說：“吃好的頂啥用，好孬吃進了肚子里都變成了屎。”人們看他小小年紀竟這樣摳門，便送一外號“皮笊籬”。

皮笊籬十八歲的那年，母親給他做了身新青土布衣裳，他舍不得穿，試試合身后便鎖進箱子里，只有走親戚才穿上一次。夏天的晚上，母親為他洗了衣裳，本想晾干后明天穿。誰知夜間下雨淋濕了衣裳，第二天皮笊籬只好穿著新衣裳下了地。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密不透風，玉米的葉子像大刀片一樣劃拉著新衣裳，留下了一道道綠痕，疼得皮笊籬直呲牙。于是，他扒下衣褲光著腚鋤起地來。玉米葉在他胸、腿、背上留下一條條血口，他像是全然不知，直干得滿頭大汗。干到半晌時分他累了，便拔了一抱青草鋪在堰根躺下歇息，一大墩桑條遮住太陽，閉著眼好舒服，一會兒便進入似睡非睡狀態。突然，傳來一陣“唰啦啦”聲響，只見一個大閨女來到那墩桑條前，脫下褲子露出雪白的下體，采下一把把桑葉擦起了胯下，原來那女人身上來了那玩藝兒。 皮笊籬驚得傻了眼，嚇得動也不敢動，大氣不敢喘…… 那女人擦完身子，猛然發現桑條那邊還躺著個光身男人，“啊”的一聲，提著褲竄出了玉米地。這事兒不知怎的被傳開，還傳得邪乎，說那閨女在玉米地里被人辦了。那是在民國初年的封建社會，這樣的女人無人要。于是，女方倒提媒成了皮笊籬的媳婦。人們說皮笊籬交了桃花運，下地都能撿個老婆。還編了一個坎兒，叫作：“皮笊籬鋤地——光著腚等媳婦”。

皮笊籬干活也是把好手，耕耩鋤割全行，而且五更天就下地，天黑到底才歸家，忙完自己的地就去打短工，使家中漸漸有了節余，他又用糧食置地，漸漸成了村上的富余戶。但他住的還是破草房，吃的還是摻野菜的干糧。那年大旱，糧食顆粒沒收，多數人斷了炊煙，坡里的樹皮都被扒光填了肚皮。皮笊籬的三舅本想來借點糧食，一看外甥的飯食，話到嘴邊硬是沒說出口。

俺們這里有個風俗，過麥前后要挎著箢子看閨女，箢子里擱上黃瓜、豆腐之類，還用手巾蓋著。禮很輕，只是走走過場而已。皮笊籬的家景較好以后，老丈人也來看閨女，皮笊籬歡天喜地地接待，熬上了綠豆湯讓老丈人喝著解熱止渴。天晌午多了，皮笊籬不往桌上端飯，一個勁地勸喝湯，只喝得他老人家肚子里直咣當。終于來飯了，是白花花的三張餅。老丈人謙讓地說：“他姑爺，我還不大餓。”皮笊籬抓起一張餅掰開，愣怔怔地說：“爹，你就是再不餓也要犟吃上這塊餅。”話都說到這份上，老丈人只好吃了半張餅裝飽，空著肚子回了家。從那，他再也沒上過閨女的門。為這事，老婆和皮笊籬干了一架，皮笊籬只是“嘿嘿”笑著賠不是，隨即扛著钁下坡，嘴里還哼著“里格楞格噔”的小曲呢。

皮笊籬剛到而立之年，從三里地外的小石屋村給大兒子找了媳婦。兒子成親那天，他忙里忙外地張羅，心里美滋滋地等兒媳婦過門喊爹。可早超了過門時辰，娶親的人馬還沒回來，皮笊籬正在著急時，村里響起了陣陣槍聲，有人高喊：“鄉親們快跑，日本鬼子來了！”院子里慌亂一陣，人都跑沒了蹤影，皮笊籬老兩口也躲進瓜窖里。過了老半天，皮笊籬爬出瓜窖看動靜，但見尸體滿街、多數房子被燒，一片狼藉。有人又告訴皮笊籬一個噩信，他大兒子娶親路上被鬼子用槍打死，媳婦被糟蹋，小兒子也不知去向，十幾人的娶親隊伍只有三人逃生。皮笊籬聽后暈了過去，老伴當即吐血斃命。皮笊籬發高燒昏迷了三天，嘴里直喊：“日本鬼子，我操你八輩子祖宗……”

倆月以后，皮笊籬已經奄奄一息。這天夜里，皮笊籬的小兒子石頭帶著幾個人翻墻進家，還扛著幾條槍，原來石頭干上了八路軍。皮笊籬聽說兒子的隊伍是打鬼子的，有氣無力地連聲夸好，說：“這鬼世道，怎樣積攢也過不上好日子呀……”他指了指東墻繼續說：“把那里面的東西全帶給你們的隊伍，一定要打鬼子，替咱們全家報仇啊……”話沒說完，皮笊籬咽了氣。石頭安葬了父親后，拆了父親臨終前指的那道東墻，里面竟還有夾皮墻，藏的全是糧食和布。

解放以后，兩位帶警衛員的解放軍來到皮笊籬的墳前跪下，邊燒紙邊哭：“老營長你安息吧，我們來看咱爹娘了……”文化大革命期間，部隊搞戰備拉練路過俺村，一位師長帶領戰士在皮笊籬墳前獻了花圈，還講述了張營長在渡江戰役中英勇犧牲的壯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