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一個物種

小時候在農村的家中總感到一種恐懼，特別是黃昏來臨，牛羊入圈，雞到樹上棲息，總有刺耳的罵街的聲音傳來，一個喝醉酒的人，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指指點點，或者是有女人爬到屋頂，從祖奶奶到少奶奶，一下子罵八輩，不是騾子日的就是蔣介石操的，更有的是站在路口，站在路中央，拿出平常人們不多見的生殖的玩意兒，碰到誰罵誰。全村的人忍氣吞聲，不敢放屁。一日，沒出五服的二爺，拿著一個琉璃的盆子和一把剔亮的刀子，走到那提著褲子罵街的漢子面前，說：今天你說出你罵誰，說出來，我用刀子穿了你，說不出來，你用刀子穿了我。

從此，這罵街的聲音才在我的童年消失，但童年的恐懼留給我，這是我寫牛二的直接的動因。

水滸里是寫了很多流氓和潑皮文化的，這與國人心理是頗通聲息的，國人骨髓里還汩汩流淌著許多水滸的精神，歷百年而不腐，遇火不焚，遇水不濡，像古怪的精靈。魯迅序葉紫小說時說：“中國也還流行著《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但是這是因為社會還有三國氣、水滸氣的緣故”。水滸氣，三國氣說穿了就是拉幫結伙，就是拜把子喝雞血叩頭燒香，就是均貧富、平均主義、大鍋飯好吃，水滸氣說得響亮點革命點藝術點就是義和團精神，造反有理，說得下三濫離恐怖分子也就三里二里之遙，中國人始終不脫“水滸氣”，這是魯迅先生所憂慮的。潑皮的輕佻和流氓的殘忍使我們少有人的自覺，人們相處只是所謂的“義”字當頭，而沒有最低限度的契約、共識，每一個人都是強占或是投機，不存在私有產權，只要可能，都是我的；你有我有全都有，不把自己當外人，魯迅說《三國》與《水滸》所以能在中國盛行，是因為中國有接受《三國》與《水滸》的文化心理基礎，即國民性的堅厚的基礎和繁衍生息的炎黃子孫的眾多的人口基數。魯迅畢竟英雄巨眼，他看到了三國氣與水滸氣的禍害，但是他在說明《三國》、《水滸》被接受的文化原因之后，尚未說明這兩部書如何加劇中國文化中陰暗進程的，即早已蒸騰彌漫的三國氣、水滸氣如何凝聚成江河巨流成洶涌澎湃之勢在中國的大地上泛濫的，魚鱉蝦蟹爛貓死老鼠，以致使中國人的文化心理結構幾乎要變成三國式及水滸式的結構，《三國》、《水滸》的文化意識幾乎要成為中華民族的集體無意識，而這，真使我們倒抽幾口冷氣，牙骨打顫，說 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呢？

于是就想到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沒有描繪的一個北宋的物種：潑皮，其中的代表翹楚者當數沒毛大蟲牛二，流氓潑皮在歷史進程中，常常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像亭長劉邦、和尚朱元璋等流氓人物，其實在戰國時代那些朝秦暮楚的縱橫家和奔走于權貴門下鼠竊狗偷的所謂的門客，已有流氓游民和潑皮的因子，劉邦拿儒生的冠而撒尿和把老父讓項羽烹而要分一杯羹的流氓氣是大家所熟知的，如劉宋的開國皇帝劉裕的出身也是流氓一類：“家本寒微，住在京口，恒以賣履為業。意氣楚剌，僅識文字，樗蒲傾產，為時賤薄。……落魄不修廉隅。”前蜀皇帝王建呢“少無賴，以屠牛、盜驢、販私鹽為事，里人謂之‘賊王八’”；吳越王錢鏐“及壯，無賴，不喜事生業，以販鹽為業” ，我的同鄉黃巢，冤句(今菏澤市南)人，世以販鹽為業，善騎射，喜任俠，粗涉書傳，屢舉進士不第，遂加入王仙芝股為盜。而跟隨黃巢的朱溫呢，這個殺人如麻，朱溫成人以后，“不事生產，以雄勇自負，里人多厭之。”這個變色龍的家伙，先是侍奉黃巢，然后背叛黃巢投唐，然后又廢掉大唐自立為梁，而朱溫一生好色，流氓到幾乎“逢女必奸”的程度。中國人常說“朋友妻，不可欺”，朱溫就不管倫理這一套。在他風云幾十年中，上起貴族婦女，中到同僚眷屬，下至平民妻女，只要他見到了，有了興趣，那就眼放綠光，那些弱女子就必遭凌辱，難以逃避。張全義追隨朱溫３０年，在朱溫稱帝后已位列三公，一年他到河南尹張全義家中避暑數日，讓全義家\"婦女悉皆進御\"。他把兒子都派到外邊作地方的鎮守官吏，卻讓兒媳婦輪流入宮陪他睡覺。他的次子朱友文的媳婦長得很美，他很喜歡她，常讓她陪侍。由于媳婦爭寵，造成糾紛，引發動亂，他的次子朱友文憤而入宮把他刺死。

歐陽修說“黥髡盜販，崛起王侯”，于是流氓和潑皮就成了我們文化傳統中的一個傳統，于是牛二這樣的人就不會計劃生育斷子絕孫，而是人煙興旺，膘肥體壯。

牛二在水滸中的綽號是“沒毛大蟲”，大蟲者，老虎也，沒毛大蟲，裸體的老虎也，一副我是裸體老虎我怕誰的味道，梁山好漢里也有“母大蟲”、“病大蟲”的稱謂，活閻羅阮小七捉拿玉麒麟盧俊義時，持篙立于船頭，唱山歌道：“乾坤生我潑皮身，賦性從來要殺人。……”好漢者，似乎是潑皮的大號，潑皮者，好漢的小名也；從此點看來，牛二是梁山的同盟軍和預備役，從階級分析的觀點，梁山好漢里也多的是流氓和潑皮，他們對官府說不是省油的燈，對小老百姓也不是南海觀音也非送子觀音，他們對小老百姓來說，小老百姓的新鞋看他們是不愿踏不敢踏的臭狗糞。

潑皮也是一個物種，小老百姓是吃草的羊，潑皮吃羊，官府是吃羊的狼，從這個方面他與官府是一樣禍害羊的食肉者，大潑皮還有一個絕招，他們也會變成虱子，寄生在狼的軀體上，他們也咬狼，但咬狼的力度要看時間地點人物。他們的重點是拿小老百姓開涮 ，即使官府把他們拿下，這些狗頭們都是老江湖滾刀肉，官府有怕他們三分。

潑皮的血緣離老百姓遠，離官府遠，但離所謂的好漢最近，潑皮流氓和好漢是孿生的姐妹和一枝瓜秧上滾著的瓜蛋子。

我們看牛二的出場，就可看到這種血緣來，牛二出場先是一個遠鏡頭，然后推近到我們面前“遠遠地黑凜凜一大漢，吃得半醉，一步一攧撞將來”，看過水滸的會覺得”黑凜凜“三字面熟，在李逵出場時也是這三個字說李逵的長相“一個黑凜凜大漢”。此處金圣嘆批云：“黑凜凜三字不惟畫出李逵形狀，兼畫出李逵顧盼、李逵性格、 李逵心地來。”像牛二和李逵簡直是一個娘胎里托生的。李逵小牢頭，在吃酒時，曾一個指頭將一個賣唱的弱小的歌女打昏；李逵作為吳用的跟班到大名府設計坑陷盧俊義，住在客店，而店小二燒火稍遲一點，就被李逵這黑凜凜的大漢一拳打得吐血。

潑皮們有能量，他們不怕官府，但他們被官府利誘后招安或歸順，對官府就像一條忠實的狗對小老百姓更是潑皮到極致能入世界的“吉尼斯”，潑皮在歷史長河里暢通無阻的法寶是不要臉面，敢于直接抒情，口吐白沫，用不打磨的最原始的語言不加雕琢不加修飾把父母姐妹老娘妗子七姑八姨都請出來或是亮出性器官嚇退羞退對方，自己得勝還朝，而后拍著像排骨的肋骨或胸脯，擺出舍我其誰的架勢。潑皮的制勝法寶就是所謂的水滸氣，為了朋友兩肋插刀眉頭都不皺一下腮幫子鼓都不鼓，說出的是丹田之氣，“有種的向大爺這里戳，大爺要寒一下臉，我是你的孫子！”壯哉，好漢，一副生得偉大死的光榮的豪邁。

我們還是應該欣賞一下《水滸》里沒毛大蟲牛二的經典片段，我有個愛好，喜歡搜集奧斯卡獲獎的影片，恕我孤陋寡聞，在奧斯卡大片中，我沒有欣賞到如此精彩的場面與對白：

（故事情節）喝得半醉的牛二問楊志那刀憑什么叫寶刀，楊志說刀有三好，砍銅剁鐵口不卷；吹毛得過；殺人不見血。牛二證實了前兩項之后要求楊志殺個人求證第三項，楊志不肯。下面是潑皮的原聲帶，不是轉錄，也不是假唱：

牛二又問：“第三件是甚么？”

楊志道：“殺人刀上沒血。”

牛二道：“怎地殺人刀上沒血？”

楊志道：“把人一刀砍了，并無血痕。只是個快。”

牛二道：“我不信！你把刀來剁一個人我看。”

楊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殺人。你不信時，取一只狗來殺與你看。”

牛二道：“你說殺人，不曾說殺狗！”

楊志道：“你不買便罷！只管纏人做什么？”

牛二道：“你將來我看！”

楊志道：“你只顧沒了當！灑家又是你撩撥的！”

牛二道：“你敢殺我！”

楊志道：“和你往日無冤，昔日無仇，一物不成，兩物見在，沒來由殺你做甚么。”

牛二緊揪住楊志，說道：“我偏要買你這口刀！”

楊志道：“你要買，將錢來！”

牛二道：“我沒錢！”

楊志道：“你沒錢，揪住灑家怎地？”

牛二道：“我要你這口刀！”

楊志道：“我不與你！”

牛二道：“你好男子，剁我一刀！”

這真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沒錢，不假，但我要刀，牛二有一種死纏爛磨的牛勁和無賴氣，牛二歸結出最經典的話，“你好男子，剁我一刀！”無賴沒有別的資源，但他有命和血，他要用命和血來換得生存的資源，這是資源的最大化，是一種博弈也是一種人生的豪賭，他把命和血做籌碼，在這個博弈中，只能有三種結局：和局勝局和輸局，平局也要三分三解，要嘛狗咬狗一嘴毛，兩敗俱傷，要嘛握手言和，到小酒館喝扎啤吃麻辣燙，但牛二失去的只能是手銬，得到的卻是整個世界，他輸的幾率不大，這是一個敢把青春賭明天的人。

牛二是一種存在，也是一種生存策略，我吃你白吃，你給我要錢，我什么時候欠你的錢？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要血一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但2003年8月6日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欄目竟使我大驚，賴帳的竟然是縣一級的黨委、政府！

據報道：近年來，遼寧省綏中縣縣城的退休人員和下崗職工楊德林、呂占余、李新秋等人，通過自己的雙手或者開設了汽車修理廠，或者做起了煤炭生意，他們的主要客戶都是當地縣委、縣政府。楊德林經營汽車修理廠的兩年期間，縣政府、縣委欠款合計高達51萬元。呂占余經營汽車修理廠，縣里拖欠了8萬多元。李新秋辦煤炭經銷點，綏中縣委拖欠他家6萬多元煤錢，他雖然打贏了官司，但是縣委始終不還款。而他們最終的命運也十分相似——都因為這些客戶長期拖欠大量款項而被迫倒閉或生活陷入困境。據悉，像楊德林、呂占余這樣，因綏中縣委、縣政府欠款最終破產倒閉的還有好幾家。其中，拖欠建都酒店120萬元，縣招待所30多萬元。

賴帳是因為有賴帳的能力，諒你也不敢把縣政府的門貼上封條，無所怕就無所謂一副牛二的現代克隆，他們手里有能傷害小老百姓的權力，法院敢封我的門嗎？欠帳的是大爺，要帳的是孫子，央視《焦點訪談》“無錢還債有錢買車”的題目真讓人知道現代牛二的作為。經過了解，縣委縣政府長期無錢還債卻把大量的錢用于購買高檔汽車。僅記者拍攝到的17輛車中，就有本田、奧迪、帕薩特轎車等等。用現在的價格來算，這17輛車價格將近500萬元。

還帳，非不能也，是不為也。賴帳只能給大家留下一個吃霸王餐的潑皮的形象，水滸里的潑皮還只是為了溫飽，而現代的潑皮簡直是戲弄小老百姓于股掌，這物種也進化了。潑皮們耍潑的時候也有一種快感，像孔雀開屏一樣展示自己的羽毛和華麗，但是也把最丑陋的東西，屁眼留給了世人。我常以為牛二是上不得的臺面的煮不熟的狗頭，但在王毅先生論流氓的文章中，有一節史料讓我驚心動魄，牛二竟然混到與孔子的地位，可以吃冷豬頭受人膜拜：士人張某在江西分宜縣縣令手下當幕僚時，恰逢傾城之人云集一處，舉行迎神慶典，于是張某也跟著去看熱鬧。他見以浩浩蕩蕩的隊伍為前導，一乘暖轎抬著神像在滿街香煙繚繞中進入了神廟。令張某吃驚的是，這尊神像容貌粗鄙不堪、身穿衙門中的聽差服裝。只見廟中“牲牷盛設，燈燭輝煌”，神像前跪滿了身穿聽差服、滿口說官話的人，他們祈神保佑的事情竟然是：“伏愿神靈庇佑，上自督撫，下及州縣，管門有權，包兒加重”，原來是一群流氓出身的衙役在祈求這位神明保佑他們能夠憑借各級衙門的權勢而多受賄賂！士人張某聞此吃驚不小，忙問廟中供奉的是何神明。別人告訴他：這位神明就是眼下正充當本縣縣衙中衙役班頭的牛二大爺（恰與《水滸》中的潑皮“牛二”同名），大家跪拜的神像也是照他的容貌繪塑的。張某聽罷大怒道：“何物狗奴，公然廟祀？”他踏上神座就欲打這“狗奴”之神像的耳光。眾人見此大驚，一起把他拉了下來，并將他痛罵一頓：汝顛耶？窮措大讀得兩行書，動輒腐氣。……且人各有主，秀才家祀文昌（神），不過欲祈福蔭，僥幸得科第。屠沽兒日市燭帛、拜禱財神座下，亦欲獲什倍利，里黨稱富翁。今吾儕崇奉牛公，亦猶士子之文昌、服賈輩之財神也！何尤焉？”

哈，牛二，在權力不能改變他模樣的時候，他就能改造權力使權力變可顏色。我知道，牛二是一個生生不息的物種，生命力強大，大我也設想牛二的結局，如果不是楊志把他宰了，如果他遇到宋江宋公明哥哥，結局若何？牛二先是把黑三郎暴打一頓，在悲嘆宋江英明一世，落得如此下場時候，牛二會馬上問道：“這位好漢，剛才你說什么？請問大名？”那邊宋江有一口沒一口地說：“小可鄆城宋江便是！”牛二于是剪拂下拜：“小弟仰慕已久，拜見哥哥。”這下可好，于是兩人找東京最好的酒店，有包間帶卡拉OK，然后喝酒結交，互相交換生辰八字父母姓名，最后就一起上了梁山，成了一百單八將的候補，豈不樂傻我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