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風

巴爾干正是因為歐洲。
所有國家都以戰爭為業才成為“火藥桶”的。而今,歐洲無風,巴爾干自然難起大浪。
科索沃不出意料地宣布獨立,評論家們立刻照慣例談論獨立背后大國的角力,以及巴爾干的火藥桶又要點燃了。
但是,看看當事各方的表現,這些議論、預言,恐怕會落空。塞爾維亞政府盡管怒氣沖沖,但也只是喊喊而已。民眾確實在示威抗議,但是,已經失去了幾年前的狂熱勁頭。而且可以預料,如果這種抗議趨向激烈,塞爾維亞政府也會想辦法抑制。至于塞爾維亞唯一的同盟——俄羅斯,最多也只能當個精神同盟,不可能采取實質性行動了。
各方都已經清楚地意識到,今天的已爾干已經不是人們印象中的那個巴爾干了,因為,今天的歐洲已經超出所有接受傳統國際政治、國際關系理論的戰略家、謀略家的想象。用黑格爾或者福山的話說,歐洲的“歷史”已基本終結,歐洲無風,巴爾干自然難起大浪。
巴爾干成為火藥桶是在歐洲進入民族國家時代之后。在中世紀封建秩序下,歐洲其他地方與巴爾干一樣是分散的,疆土屬于貴族,分分合和,與民眾無關。從16、17世紀開始,歐洲進入民族國家時代,這個時代的歐洲是自相矛盾的:民族國家在權力欲望的推動下,總有一種成為帝國的傾向,試圖占領更廣領土,統治更多人,自然會形成所謂的多民族帝國。另一方面,民族主義又鼓勵每個民族建立自己的獨立國家,因為他們相信,只有在本族人統治的國家生活,才有幸福安寧可言。
于是,高度組織化、全民被動員起來的國家之間爭戰不已,力量龐大的國家與其內部的某個民族之間也戰爭不斷。
巴爾干正是因為歐洲所有國家都以戰爭為業才成為火藥桶的。其實,相比于19世紀以來歐洲的歷次毀滅性戰爭,巴爾干的沖突簡直可以忽略不計。人們今天印象中的巴爾干似乎是野蠻的,但真正野蠻的是形成于法國、德國等主流歐洲國家的近代民族國家理念,以及建立在此種理念上的民族理念及國際關系理念。
這種理念的現實后果就是發生在歐洲的兩次世界大戰。兩度徹底毀滅之后,歐洲人開始走上了一條反民族國家、反民族主義之路。這似乎應7霍布斯的理論:人同時有自保與理性兩項本能——生活在每個人對所有人戰爭狀態下的人們,出于對橫死的恐懼而理性地決定締結一項實現和平的契約。
只不過,為了維護和平,17、18世紀的歐洲人像霍布斯所設想的那樣建立了一個個享有絕對權力的利維坦;而這一次,歐洲人建立的不再是享有絕對權力的超級利維坦;而是一個反主權的泛歐憲政治理秩序。
這就是歐洲聯盟,一種新型的治理實體。它正在形成過程中,并且似乎正在建立與現代民族國家相類似的治理結構、立法機構、行政機構,許多人也正是據此將它當作一個超級民族國家來看待的。
但就近觀察會發現,這樣的看法是站不住腳的。歐洲大陸幾乎所有民族國家都是通過戰爭、并為了未來的戰爭而自上而下地建立的,對內、對外同時使用強權是這種國家的本能。
人們現在所看到的歐洲聯盟則是通過自下而上地授權形成的,它的目標就是在歐洲避免戰爭,實現永久和平。這就決定了,它與現代民族國家的性質完全不同。歐洲聯盟有一定能力約束成員國,但它的權力絕非主權,成員國有足夠能力反制它。兩者處于一種平衡狀態,而這,正是憲政的精髓。
這樣一個歐洲聯盟,為所有成員國描述了一個歷史終結的永恒前景,各國國民和政客只要具備霍布斯式的理性,就無法拒絕這一前景。
塞爾維亞新當選總統塔迪奇說了一句十分經典的話:“我絕不會放棄捍衛我們的科索沃,同時也會盡全力為塞爾維亞加入歐盟而戰。”這句話的前一句表現的是殘余的民族主義激情,后一句表達的是政治的理性。
這個故事昭示了民族國家建制在歐洲進一步解體的某種可能性,一些原來被強制納入一個民族國家內部的次級行政單位可能會尋求分離。但是,因為有了歐盟框架,這種分離會呈現為一種相對和平的分家。歐洲聯盟將會約束力量相對強大的民族國家,而一旦民族國家趨向理性,那些尋求分離者也會趨向溫和理性。即便不會出現這種分離,那些次級行政單位也會與歐洲聯盟有更為直接的關系,而這當然會削弱民族國家的權力。
這樣,未來的歐洲將在一定程度回歸中世紀相對分散的多中心的治理秩序——當時的結構是一個權力有限的羅馬教會、權力同樣有限的君主與力量強大的貴族。
未來的結構則可能是權力有限的歐洲聯盟、權力同樣有限的民族國家,以及日益重要的次級治理單位與社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