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冉
李檣+顧長衛的編導組合,從《孔雀》走到了《立春》,第五代導演和第六代編劇對于時代與個人命運的理解,卻漸行漸遠
繼2005年《孔雀》的成功之后,顧長衛推出了新作《立春》。
兩部作品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依然是與老搭檔李檣合作,同樣講述既定時代背景下,北方小城市中一些小人物的命運。
只是《立春》的時代比《孔雀》推后了十幾年,是改革開放初期的春色時光。
不同的時代基調,兩部片子卻呈現了相同的人物命運走向:時代的前進并未對人們的生活有什么實質的改變,有理想、或者干脆說不安分的人永遠都是個悲劇。
而編劇李檣對自己兩部作品的表達原意是完全相反的,一個是清教徒式的壓抑,另一個是火燒般的熱烈。
這次在電影表述上的分歧,背后是第五代導演和第六代編劇時代際遇的反差。分歧從《孔雀》就隱約開始了,只是當時處于蜜月期的兩個人,尚未察覺。
兩個版本的《立春》
王彩玲是北方小城市里一個普通的音樂教師,此外她還是個普通到近乎丑陋的女人:臃腫、齙牙、滿臉痤瘡和黑斑。她惟一的不普通,是能飽含深情地唱意大利歌劇。
王彩玲雖然人在小城市,心卻時時生活在首都北京。她頻繁往來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 做著自己的歌劇夢,并在尋夢的過程中認識了和自己一樣執著的“瘋子”們:多年考美院無門的黃四寶,對歌劇一見鐘情的工人周瑜,被人當成二尾子的芭蕾癡迷者胡金銓等等。
《立春》的人物群像簡直就是《孔雀》中殉道式般追逐理想的“姐姐”的延展。只是他們理想的結局都一樣,在現實跟前跌得粉碎。但,王彩玲直到最后還是高昂著頭的,導演顧長衛始終對她心生敬意。導演安排讓這個女人就算放棄了歌劇,也沒有妥協到最低點——隨便找個男人嫁了。而是靠賣羊肉辛苦營生,她甚至還領養了一個兔唇小女孩,把自己的夢想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
導演對于主角的良苦用心,到了后來,變成了一種過意不去。顧長衛在電影結尾為王彩玲圓了一個夢,讓她熱淚激情地在北京音樂廳高歌,并打出“謹以此情此景獻給王彩玲”的字幕。導演說有向王致敬的含義,雖然看上去有些矯情。
而編劇李檣最念念不忘的是,他寫的是一組群像戲,并無偏重某一個角色。說白了,就是三男三女追逐藝術夢的故事,每個人都有完整的來龍去脈,有著自己獨特的閃光點和人性的可愛面。
可后來卻變成了王彩玲的獨角戲。除了胡金銓是李檣專門為演員焦剛量身定做的,才得以保留,其他人物的命運都變得模糊了。
最大的改動是結局,李檣原劇本給了王彩玲一個比較說得過去的圓場,她后來做了傳銷,成了大款。在夢想的城市里,有了車,有了女兒,還有了一條狗。對物質生活心滿意足的她,偶爾想起從前,感悟是“過去就跟愛過的男人(一樣),雖然發生了性關系,但卻忘了他的所有細節。”
而黃四寶和周瑜,兩人后來都成了成功的商人,他倆回憶從前,一個說“我其實就不是搞藝術的命,那時流行搞藝術,我就跟著湊熱鬧”,一個說“我當時就想找小蜜,才留一長頭發”。
繞了一圈,王彩玲才明白,自己之前遇到的是兩個偽藝術家,真正熱愛藝術的也只有她。李檣覺得,總不能讓有理想的人一輩子什么都得不到吧,他認為這個結局處理或許更宏大、更悲憫。
兩代人不同的春天記憶
李檣和顧長衛的經歷不同。當后者志得意滿的時候,李檣還差不多是個懷揣著王彩玲一般夢想的外省青年。
顧長衛對于文革的記憶,覆蓋了他整個中學時代,而這時正是李檣的童年時光。
李對于文革的印象不深,但他卻時刻為掙扎在小城市中那種精神上的不自由而痛苦。他這樣描述自己的故鄉,“這城市什么都有,只少點希望和愛情,在這里那是閑事。”
李檣終于逃離了他的故鄉跑到北京,先是當文藝兵,后考到中戲學戲劇文學。畢業后生活始終不濟,賣文為生,直到終于混不下去了,才跑回家吃閑飯,三個月一鼓作氣寫出《孔雀》。所以他的《孔雀》和《立春》是寫給和自己一樣的那些王彩玲們。
《孔雀》是李檣的成長記憶,也是他多年積累迸發的產物,被有著文革情結的第五代導演顧長衛相中,于是《孔雀》拍出了對文革的另類解讀。
到了《立春》里的八九十年代,顧長衛已經開始頻頻和陳凱歌和張藝謀導演合作拍電影。那時的他,家在北京,卻經常全國各地跑,拍片。他確實感覺到了北京在改革開放后的日新月異,但這種變化是在1995年以后,在《立春》的故事之后。
所以顧對《立春》中時代的理解是,雖然這個時期中國的發展就像月份牌上看到的立春,但確實體會到置身在春天的感覺里還是90年代中期到現在這幾年。《立春》就像立春這個節氣,雖然意味著春天到來了,但其實周圍環境還是冬天。所以《立春》里的環境有時看起來,還像70年代里的一樣沒有改變,似乎還活在《孔雀》里。
人物的命運也如此,春風拂面搔得劇中主人公蠢蠢欲動,但并沒有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實質的改變。
顧長衛說自己并不是個不安分的人,所以對于王彩玲這種不切實際的執著,他是懷著羨慕的心情去幫助她圓夢的。
而對于真正不安分的李檣,《立春》則是他從小城市奔向北京的現實寫照,他當年的苦悶,在一趟趟開往北京擁擠的火車上俯拾皆是。
而對于劇中人物的命運,李檣比顧長衛有著更真實的感知,雖然劇中沒有人真正實現了自己的藝術夢,但他們找到了自己另一個現實。
李檣設定的《立春》的主題是仿佛一夜之間每個人都春心蕩漾了。這個時代充滿了一種粗魯的勃勃生機,每個男人都像肌肉男,每個女人都像交際花,都活得噴火冒煙。
開頭兩人設想得也不一樣,李墻的想法是在一個小城市的繁華街道,大喇叭里嘩嘩的是崔健的歌,摩托車突突突,整個城市像支亢奮的游擊隊一樣。但顧長衛只是讓擠滿自行車的人流靜靜淌過,喇叭里傳出王彩玲的歌劇。
兩個人的矛盾就這樣明擺著潛行,到了最后,就出現了兩個版本的結局,一個是致敬式的圓夢,一個是看不到邊的苦日子。李檣更多的體會都來自于個人生活的經歷,現實且瑣碎;而顧長衛卻衷心于歷史的大起大落。前者的觀察更細節、敏感,是對于人的捉摸,而后者更多的是對于時代的悵惘。
從《孔雀》到《立春》
李檣從中戲戲劇文學系畢業后晃蕩了8年,才寫出處女作《孔雀》。當初這個劇本曾在許多導演手里轉過,也有人拍到中途慘淡收場。直到遇上大名鼎鼎的攝影師顧長衛,兩個“新手”才終于有了碰撞的機會。
從他另兩部作品《姨媽的后現代生活》和《立春》來看,李檣劇本的個人印記已經非常鮮明。
《孔雀》的劇本后來在網上廣為流傳,人們這才看出了其中的奧妙。李檣的劇本寫得很細,細到生活的各個角落,如果不留神,就會不經意錯過。段落全是以鏡頭語言呈現。姐姐在人群中騎車撐著傘飛揚,以及結局和弟弟在挑選西紅柿的時默默流淚,都在其中。顧長衛是一個很誠懇的導演,他照著劇本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拍,并在很多細節上精心雕琢,確實給人以重現那個時代的畫面沖擊感。
李檣曾這么形容與顧長衛的合作:“他喜歡我劇本中殘酷中的溫暖,喜歡我平民化的風格,而他身上認真、細膩、執著的特質也是我所欣賞的。”
在《孔雀》的拍攝中,李檣說他全程都在,兩人力求對片子每個細節都做到完美,可謂并肩奮斗。但到了《立春》,因為種種原因,李檣劇本完成后就沒有再介入。
但這并不是兩人產生分歧最主要的原因,比較《孔雀》的劇本,會發現兩人那時就有了一些不易被察覺的矛盾。
《孔雀》中弟弟想用耗子藥毒死哥哥這場戲,在李檣筆下,是整部戲沉默中的高潮沖突。而到了電影里,到底姐姐和弟弟有沒有這么做?爸爸到底有沒有在門后玻璃看了一眼?顧長衛處理得很朦朧,似真又似夢。顧長衛的解釋是,本性善良的他,處理這種殘酷時往往沒有編劇李檣那么狠,有些事他不愿去面對。
說白了,這差不多也是他們兩代人的差異。李檣+顧長衛的編導組合,從《孔雀》走到了《立春》,第五代導演和第六代編劇對于時代與個人命運的理解,卻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