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小說 不然對不起沸騰過隨即凝聚在身邊的歷史
寫散文 不然對不起流淌在胸間的萬般感受
寫童話 不然對不起眼前光怪陸離的幻象
寫短詩 不然對不起耳畔琤琮變化的音符
我寫 因為我有
我寫 因為我愛
——選自《宗璞全集》
宗璞是一位有著獨特風格的作家。宗璞作品最突出的特點,是典雅溫婉,從容細膩,滲透著濃郁的文化韻味。她的作品文字并不華麗,抒情也并不鋪張,然而卻有內在的、深沉的、雋永的美。這是藝術和道德、和人格力量相統一的美,是富有文化韻味和人文精神的結果。其文化內涵與背景,則在于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同西方近代文化的優秀部分兩方面的融合,是由作家自身特定的出身教養、審美品格、人生體驗所決定的。
宗璞的作品文如其人,溫文儒雅,卻又不乏思想鋒芒,不過總體上又是溫婉的。例如,散文《花朝節的紀念》宗璞寫的是母親。做女兒的她,是積累了大半輩子的觀察、體驗、感受,才來寫這位“像柳枝一樣努力盡自己的本分,盡量綠得長一些”的平凡而又偉大的女性,可以說是因為長期積累的感情形成了沖擊力,才使她“不能已于言”而形諸筆墨的。宗璞在讀小學時,就曾經以《我的家庭》為題作文,寫下了這樣的句子:“一個家,沒有母親是不行的。母親是春天,是太陽。至于有沒有父親,不很重要。”作業在開家長會時展覽,宗璞的父親馮友蘭先生去看了,他不但沒有像別的父親那樣勃然大怒,而是回來向宗璞的母親做了贊許的描述,對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似乎并不在意,仍是沉浸在他所酷愛的哲學世界中。宗璞寫了兩段內涵相當豐富而又蘊藉的文字:
希臘文明是在奴隸制時興起的,原因是有了奴隸,可以讓自由人充分開展精神活動。我常說父親和母親的分工有點像古希臘。在父母那時代,先生專心做學問,太太操勞家務,使無后顧之憂,是常見的。不過父母特別典型。他們真像一個人分成兩半,一半主做學問,一半主理家事,左右契合,毫發無間。應該說,他們完成了上帝的愿望。
母親對父親的關心真是無微不至,父親對母親的依賴也是到了極點。我們的堂姑父張岱年先生說:“馮先生做學問的條件沒有人比得上。馮先生一輩子沒有買過菜。”細想起來,在昆明鄉下時,有一陣子母親身體不好,父親帶我們去趕過街子,不過次數有限。他的生活基本上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古人形容夫婦和諧用“舉案齊眉”幾個字,實際上就是盂光給梁鴻端飯吃,若問“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應該是做好飯以后。
舊時有一副對聯“自古庖廚君子遠,從來中饋淑人宜”,放在我家正合適。
這是典型的宗璞式散文:真誠頌揚中不無些許微諷,親切贊美中蘊蓄著幽默風趣,肯定中有著某種保留,批評中又有著理解和同情。時代的不同畢竟使宗璞與父母一輩發生了差異。整段文字滲透著濃郁的文化韻味。顯得溫婉舒展,卻又極有分寸。
宗璞也有部分散文寫到了父親馮友蘭,同樣流露出一些很有意思的看法。宗璞認為,馮友蘭有呆氣,也有些仙氣。有呆氣,所以才會在汽車司機開車過城門洞跟大家打招呼時竟然沒有聽見,腦子里只想自己的哲學問題,結果一條手臂碰在墻上造成骨折。有些仙氣,是他確實把人看成與天、地并列,是“三才”之一,在經歷了30多年的批判和“無日不在”的檢討之后,還堅持著“儒家的追求”,即“在使人性失去的世界中,追求充分的人的意義”。他的仙氣里也有著道家的豁達灑脫。“秉此二氣”,馮友蘭“穿越了在苦難中奮斗的20世紀”。憑著“內心的穩定和豐富”,“把人類有思想這一特點發揮到極致”。他80歲才開始寫《中國哲學史新,編》,居然能在95歲去世前將這部重要著作脫稿,幾乎創造了一個奇跡,體現出一種了不起的精神。直到去世前,馮友蘭始終堅信“中國哲學將來一定會大放光彩”。這是他的預言。也是他始終不改的篤信。接受過西方文學熏陶和修煉的宗璞,同時也受到將中西哲學成功融為一體的馮氏哲學的耳濡目染,她也發自內心地認為:“我們中國文化太偉大太寶貴了,簡直是子孫后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大寶庫。”她相信,無論意識流也好,超現實主義也好,我們都可以借鑒和吸取,但“在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的匯合中,我們不是兩手空空的,而是會有自己豐富而獨特的貢獻”。
注:作者嚴家炎,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中文系原系主任,專攻20世紀中國文學史。盧曉蓉是其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