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敘事的正調與變調

賀享雍憑借豐厚的農村生活積累和對農民的天然的深厚的感情，還有他把心交給農民，作農民代言人的創作姿態，因此他的作品對當下農村現實生活有比較深入的開掘與發現，在小說文體以及藝術表現諸方面也做了不少有意義的探索。

一

真實地反映當下農村的現實生活，描述農民的生存狀態，“樂農民所樂，憂農民所憂，哭農民所痛”，也就是說，真實而深刻地揭示當代中國的“三農”問題，從而“為農民和農村基層干部呼吁與吶喊”，做農民的代言人。這是賀享雍在農村題材長篇小說創作中為自己規定的角色和任務，也是他的農村題材長篇創作的靈魂，當然，也是他的作品最可貴的認識價值之體現。

寫作、出版于十余年前的長篇小說《蒼涼后土》可以說是一部深度揭示當代中國“三農”問題的代表作。小說通過余家垮種糧大戶余中明老漢一家在剛剛嘗到改革開放承包土地的甜頭之后即遭受種種打擊和碰到種種困難的經歷。真實而形象地展示了中國農民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期九十年代初期的生存狀態，敏銳地提出值得關注的“三農”問題。

余家垮的樸實勤勞的農民余中明老漢，改革開放后，帶著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一個兒媳婦以及老伴一共六個勞動力。種好了承包的責任田、又種好了轉包的十幾戶農戶的責任田，成了遠近聞名的種糧大戶，開始擺脫貧窮狀態，蓋起了兩層樓的新房、打好了準備為二兒子文富娶已訂婚的二兒媳孫玉秀進門的家具。這個勤勞樸實的農家。沐浴著改革的春風，充滿了喜慶和希望，但也潛藏種種危機。果然好景不長，由于各種稅收和攤派強加到這個剛剛擺脫貧困的農戶身上，賣了一萬七千斤的糧食，扣除各種稅收、提留和攤派后，拿到手的賣糧款只有兩百余元，經濟上一下子陷入拮據的狀態。后來，打擊接踵而至，由于不同意村上的毛支書到他們家剛挖好的魚池里入股，毛支書采用一種巧妙的報復辦法，把一個滿身疾病的五保戶攤派到他家，由他們家供養；由于孫家嫌貧愛富，逼著已訂婚的玉秀同文富退了婚；小女兒文英由于虛榮向往城市生活，陷入同縣報記者、副縣長兒子庹平的婚外戀的感情旋渦之中，并離家出走；幾十畝稻田遭遇蟲害，趕到城里賣了為二兒子文富結婚打制的家具，買了農藥，又發現農藥是假的……這一切接二連三的打擊，使得靠改革開放好政策和辛勤勞動剛剛發起家來的佘中明老漢一家陷入極其困難的境地。在這一連串的打擊面前，余中明老漢一家幾乎束手無策了，只好求助于土地老爺，他在準備了若干供品、點燃香燭之后，在土地爺神像前自言自語說：“土地爺在上，小民余中明，從昨年以來，就像觸了霉運，屙把尿也咬手，運氣只有那樣孬了。先是媳婦看到要過門了。卻突然跟人結了婚。接著女兒又出了事，私自跑到城里，至今沒和我們見面。打了春后，供養的五保戶生病住院，大隊干部文錢不給。眼看著秧苗長得好，一家人歡喜麻了，沒想到又遭病蟲害，咬得我們心疼。好不容易賣了家具買農藥，卻又買到假農藥!土地老爺在上，望你大發慈悲，保佑我們一家無災無難，五谷豐登，來年再祭你整豬整羊!……”余中明的小兒子余文義畢竟高中畢業，他對父親在土地神像前既荒唐又虔誠的哀告感到可笑，于是他學著父親在土地爺神像前說出了下面一段發人深思的話來：

土地老爺，如果你真能顯靈的話，那么，我就拜托你，請你轉告各級當官的、掌權的，還有社會各界人士，一不要忽視農業，不要因為糧食產值低。就把農業和農民當屁不值；二不要坑農騙農，向農民出售偽劣種子、農藥、化肥；三不要把農民刮得太狠。農民日子稍稍好點，遠不像報紙、廣播上說的那樣，硬是富得流油，因此八方神仙都來向農民揩油。土地老爺，你把這三點話捎到了，我也一定重謝你!

余中明、余文義父子在土地爺神像前的一席話，正是當前農民生存狀態的真實描寫和要求社會各界重視“三農”問題的深切呼喚!在十余年前，一位雖然離開了農村但仍把心交給農民，同農民共命運、同呼吸，以農民代言人自許的作家，通過他筆下的人物這么敏銳地提出“三農”問題，應該說是很了不起的。更值得指出的是，《蒼涼后土》不是一般的社會問題小說，它是通過余中明老漢一家命運的展示，通過許多人物形象的創造，通過新時期農村生活的生動描繪來提出“三農”問題的，因此，它既具有思想上的敏銳性和深刻性，又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和審美價值，成為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厚重而樸實的農村題材的長篇佳構。賀享雍的創作經驗告訴我們，只要堅持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忠于生活，就能揭示生活的走向，敏銳地提出生活中的問題來。

賀享雍還從不同的側面用不同的手法描述了當下農村和農村基層干部的生存狀態，從不同的角度呼喚我們關注“三農”問題。

《遭遇尷尬》寫了三個從縣委機關派到鄉里任職鍍金的鄉黨委書記在鄉里遭遇到的尷尬的事：錢書記講的故事是護林的南埡村支部書記耿洪明和村民竭力護林，由于周圍的山民都盯著這塊“唐僧肉”，最后被迫自己動手砍掉這片林子的尷尬事；孫書記講的是解決一個家族遺產糾紛的故事，弄得也是本來是去制止迷信的，卻反而要依靠迷信解決問題；李書記講的是同一個叫做“徐自摸”的裝瘋的農民斗法的故事，徐自摸被迫裝瘋賣傻，李書記巧斗徐自摸，最后讓他老婆做了“人流”，交了稅費提留，而徐自摸呢，則通過他的一番“狂歡化”的陳辭，將鄉村政治生活的荒謬之處揭露得淋漓盡致。這部作品不僅敘述方法與結構方法是新的，其所揭示的鄉村生活的尷尬與悖謬也是發人深思的。

《天眼》(原名《猴戲》)則描述了一位叫侯大才的農民同鄉干部周旋的頗有趣的故事。侯大才是位業余到城里收點廢報紙的農民，靠他的聰明在村里建“小康庭院”的工程中，略勝一籌：把房子建在以前槍決刑犯的碑埡口公路邊，又由于加高了庭院的圍墻成了廣告牌，發了點財。但是，在他費盡心機承包了小學校排危工程后、由于得罪了陽鄉長，被整得不僅工程款拿不到，眼看要成才的兒子侯天才上不了學，而且自己也被整成了“瘋子”。這個鄉干部把農民當猴兒耍的故事也是相當耐人尋味的。

二

賀享雍在他的農村題材長篇小說系列中，不僅以農民代言人的身份，為農民與農村基層干部呼吁與吶喊，要各級領導和社會各界關注“三農”問題，而且深情地呼喚農村的精神文明建設，尤其是作為精神文明建設之核心的民主與法制的建設；讓讀者從他講述的各種生動的故事和塑造的各種農村人物形象中看到，從事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建設，不僅是蓋新房和搞現代農業，更重要的是抓好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建設。這就使得他的作品在思想上得以提升，在對當下農村生活的開掘上也大大深化了。

讀了《怪圈》之后，我上述這種印象加深了。小說寫的龍家寨的龍祥云，在縣城蹲了二十多年機關后提前告老還鄉接任了村支部書記，一方面帶領鄉親們修路擺脫貧困，一方面又由于被村民崇拜，在缺少必要的民主監督下，走上了貪污修路集資款、挪用村小學排危款的犯罪道路，陷入了“十個支書九個壞”的怪圈。小說中寫了一位在龍家寨當過支部書記被龍家寨村民神化了的“五爺爺”以及五爺爺收養培養上了大學、當了干部、當上了A省副省長、成了五爺爺和龍家寨村民的驕傲和精神寄托的龍西。作者在這兩個人物上花費的筆墨雖然都不多。但他們在使龍家寨陷入“十個支書九個壞”的怪圈中都起了重要作用。他們作為一種象征，意味著龍家寨在地處偏遠、交通不便、貧困落后的同時，精神上的愚昧、缺乏民主與法制的建設卻是一個更嚴重的問題。龍祥云是在這種背景下上臺的，是在老黃梅樹下的石壩上，在五爺爺的保護下向村民發表就職演說上臺的。五爺爺的保護和在村民們中培養的個人崇拜情緒，使得他想靠“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的道德上的自我約束來約束自己都不可能，只能沿著舊的軌跡、舊的慣性走上成為貪官的道路。村里修著“清官廟”也保證不了他不走進那個“十個支書九個壞”的怪圈。在蕓蕓眾生中，只有他不能相認的親生女兒龍英和招進門的女婿楊洪生保持著比較清醒的頭腦，看清了他，對他的所作所為表示懷疑，成了他的對頭。楊洪生曾針對龍家寨小學校布置寫《一個自己最尊敬的人》的作文，幾十個孩子都寫了龍祥云并把他寫成龍家寨的“大救星”這一件事發表了這么一段尖銳的議論：“幾千年來，之所以專制主義不斷，民主法制建設艱難，就在于盲目崇拜和迷信，給專制主義者提供了最好的溫床。”他又對龍英談了對道德自律的看法：“道德確實有作用于人的力量。但它必須借助于社會輿論、法律制度以及傳統習慣，特別是前兩個方面，才能起到真正的作用。可我們現在，似乎過分夸大了道德自律的作用……”這也許是作者通過楊洪生之口傳達出的一種見解，也是他寫龍家寨的怪圈故事所要告訴讀者的。當然，也可以看作是他對農村精神文明建設深情而急切的呼喚。

被稱為“一個村官的政治秘史”的《土地神》(即《良心》)及其續編《王者》，其主要價值當然是在于成功地創造了既是無賴又是英雄，具有魔鬼與天使兩重性格組合的村官牛二這個頗具典型意義的藝術形象，以及對鄉村敘事所作的有意義的文體探索，但也不能不注意到，通過村官牛二政治秘史的展示，也傳達出一種呼喚農村精神文明建設的頗為強烈的聲音。諸如。透過牛二為了得到十五萬元的鄉村小學排危款在縣長辦公室以跳樓自殺迫使縣長簽字、為捍衛村民在征地上的正當經濟利益、率領村民臥地攔截推土機以及率眾村民組長以械斗催收稅款等“蠻力游戲”，可以看到當下農村缺乏法制意識的“以暴制暴”的陰影；當然，小說中關于牛二當了村民代表，參與“民主理財”以及“民造村官”等活動的描寫，也可以看出當下中國農村中不少民主措施實際上只是一種徒有形式的政治秀，距離真正的民主還有相當的距離。作家在做一類描寫時，看似不經心，且多用反諷的手法，但也不難看出其呼喚真正的民主法制、呼喚精神文明的良苦用心。

三

我以為，還可以把賀享雍這個農村題材的長篇小說系列當作鄉村抒情詩來讀。

讀著賀享雍的這些反映農民歡樂與疾苦，傳達他們呼聲的作品，常想起他在《把心交給農民》一文中說過的這么一段話：“我常常想，一個作家，如果對農民沒有深厚的感情，對農村的土地沒有真誠的敬畏與熱愛，你就不要寫農村題材。從血管里流出的才是血，從水管里流出的永遠都是水，有了一種對農民、對土地的血與火的感情，你自然會樂農民所樂，憂農民所憂，哭農民所痛。”(《文藝報》2006年9月16日)毫無疑問，賀享雍從事農村題材的長篇小說創作，既憑藉他的豐厚的農村生活積累，也憑籍他對農民和農村深厚的感情。因此，他雖然寫的大都是農民的悲劇與喜劇、鬧劇，卻在字里行間處處透露著他對農村與農民的深情厚誼，他贊頌美麗的鄉土，歌頌神圣的勞動，描寫淳樸的鄉風民俗，這一切又構成他作品作為鄉村抒情詩的濃重色彩。而這一點，也正是他的農村題材長篇小說藝術魅力的一個重要的表現。

首先，他對生他養他的那一片土地表現出無限的熱愛與真誠的敬畏。《怪圈》開篇處，寫龍祥云在縣城蹲了二十多年機關后，提前告老還鄉，一踏上故鄉龍家寨的黃泥小路，就展開了這么一段描寫：“龍祥云從那輛破舊的中巴車上下來以后，就忽然感到一股濃郁的鄉土氣息迎面撲來。這氣息是如此的強烈，像是一股強勁的風，仿佛要把他撞倒。這是由泥土、禾苗、野草、森林……混合而成的特殊的氣味，像美酒一樣醇香，卻又帶一點泔水的餿味；像鮮花一樣芬芳，卻又有點小兒尿尿的腥臊；像野蜂釀就的蜜一樣甘甜，卻又彌漫著一股牛羊糞的膻氣……這是一種只有和泥土打了一輩子交道，從骨髓到每個神經細胞，都被泥土浸泡透了的人，才能感受到的氣息。他抬眼一看，綠在腳下鋪展，山在遠處上升，水在身邊沿著蜿蜒的河床潺潺流淌，而天瓦藍瓦藍，高得沒法形容。”這簡直是一幅山村美景圖，也是一首魅力十足的鄉村抒情詩，沒有對故鄉那片土地深深的愛是寫不出這種文字來的。當然，《蒼涼后土》中寫種糧大戶余中明老漢對土地的眷戀堅決不同意小兒子文義出去打工，也看不慣那么多鄉親撂下承包的土地到城里打工的行為，同樣表達了作者對鄉土的眷戀與熱愛之情；《遭遇尷尬》中寫錢書記下鄉任職路上看到南埡村那片幾代人養育出來的浩瀚蒼茫的森林所展示的描寫與抒情，也都表現出作家對那片鄉土的熱愛與贊頌。

其次，賀享雍還熱情地歌頌神圣的勞動。在《蒼涼后土》第一部第33節里，他飽含感情地描寫余中明老漢在夏日的暑氣中清理稻田里一條小水溝的情景，寫中明老漢“對自己的勞動，任何時候都有一種陶醉的滿足感”。他這樣描寫陶醉于一種滿足感之中的中明老漢的勞動情景：“老漢全副身心沉浸在勞動里，全然不顧中午時分的陽光，已把他周圍烤得熱氣騰騰，像有一團氤氳的氣靄包裹住了他。他也覺得渾身上下都有點發燙，汗水浸出皮膚，背上的衣服已被打濕了。，他盼望能吹來一陣涼風，讓身上涼快一下，可樹梢一絲不動，他的盼望也便不能實現了。但他并不沮喪，仍是不斷地清理著溝里的淤泥。他面前的濕土越來越長，就要快到盡頭了。”寫勞動的艱辛，也寫出勞動中的滿足感，表現出勞動的美好，這就使得這種勞動場面的描寫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怪圈》中寫龍家寨村民修公路的場面也頗為壯觀，同樣表現出作家對勞動的贊美。

再次，賀享雍在他的作品里還處處描寫贊美農村淳樸的民俗和農民高尚的道德情操。在《蒼涼后土》里有這么一個情節，村支書毛開國為了報復余家把村里的五保戶老頭余天志送到余中明家供養，中明老漢家對此雖然有意見，但對天志老頭的照顧可謂無微不至，給他換下發臭的臟衣服，病了又賣掉僅有的糧食送他住院治療。最后又為他送終。從余中明老漢一家對待五保戶老頭的照顧中，表現出農民的高尚情操和一種淳樸互助的鄉風。此外。像《怪圈》中描寫龍祥云迎女婿進門的婚俗，也是寫得相當美的，從中可以看出一種民俗美。

賀享雍的農村題材長篇小說系列。大都是寫當下農民們艱苦的處境、苦澀的生活和并不如意的種種遭際，講的大都是帶有悲劇色彩的故事。正如他所說的，這些“為農民和農村基層干部呼吁與吶喊的作品，有些甚至是噙著眼淚寫完的”，但是當我們讀這些作品時，并不感到消沉，不感到失望。這大概同作家對農民與那片鄉土充滿感情充滿希望有關。因此，我才十分珍視閃現于各種作品中的這些歌頌鄉土，贊美勞動與民風的鄉村抒情描寫，正是這抒情詩般的描寫使我們感到溫暖，看到農村的希望，得到一次獨特的審美享受。

四

賀享雍農村題材的長篇小說系列之所以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和審美價值，同他在這個系列的各部作品中創造了不少性格鮮明、形象豐滿、具有一定典型意義的人物有關。這些人物形象中，既有地道的農民，也有農村基層干部。也有一批青年農民或農村青年知識分子。他們當中，給人留下較為深刻印象的有種糧大戶余中明，提早告老還鄉的干部龍祥云以及村官牛二等人物形象。

《蒼涼后土》中的佘中明是余家灣的老農民。勤勞善良，老實本分，改革開放的好政策使得他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承包了土地并轉包了十幾家離鄉農民的土地，成了遠近聞名的種糧大戶，蓋起了新房。但是好景不長，各種稅款和提留、攤派款使得剛剛脫貧的這個農家在經濟上陷入困難的境地，而二兒子退婚、小女兒離家出走，稻田遭受蟲災，賣了二兒子準備結婚的家具又買到了假農藥，這一連串的打擊又使他陷入求告無門的境地。在這種境遇中，一方面寫他向土地爺求告的無奈，同時又凸現他經受住種種打擊堅守著種田人本份的堅強與韌勁。與此同時，又多處渲染他對土地的眷戀，對勞動的陶醉；表現出一個地道農民的本份。在性格上，既表現出他的急躁與粗魯，例如在對待小女兒文英感情上受欺騙離家出走這件事上，他一開始采取訓斥甚至動手打女兒的態度。但后來又處處表現他對女兒的思念，表現出感情的細膩之處。在對待由村支書派到他家供養的五保戶余天志老頭的態度上，開始時雖有怨氣，但又對五保戶老頭百般照顧和呵護，表現出善良的本質和高尚的情操。在對待退了婚又準備回來的二兒媳孫玉秀的態度，從反感排斥到接受關心，也表現出這位善良本分的老農民的性格。應該說，佘中明是一個性格鮮明、形象豐滿立體的新時期農民的成功形象。

《怪圈》中龍祥云的性格顯得更復雜些，形象也相當豐滿。他提前告老還鄉，本來是想回到龍家寨享點清福的，可是在回龍家寨的路上，看到光棍漢龍德林迎親隊伍走到山下被強行退親的狀況，他被龍家寨的交通不便、貧窮落后的現狀深深刺痛了，于是在龍家寨的權威“五爺爺”的支持下，接了因經濟犯罪被判刑入獄的前任支部書記龍福的班，當上了龍家寨的黨支部書記，成了龍家寨脫貧致富的帶頭人。他想用道德自律來約束自己避免走上龍福的老路，陷入“十個支書九個壞”的怪圈，但是由于缺乏必要的群眾監督和民主法制的約束，加上有“五爺爺”的支持，村上的個人崇拜。于是，他一方面帶領村民修路，一方面又貪污修路的集資款和挪用小學排危款，走上犯罪的道路。在道德層面上，他也很難進行自律，做到“濁者自濁，清者自清”，一方面想保持同老情人的關系，一方面在縣城里經不住誘惑，與賣淫女莎莎發生了不正當的關系。這樣看來，龍祥云的形象不僅豐滿立體、而且具有相當的警醒意義。

《土地神》及其續篇《王者》中傾心刻畫的村官牛二的形象，不僅豐滿，而且生動活潑，更是引人注目。牛二從一個普通的農民，靠他的聰明與幾分狡黠，從村民代表到村民組長，再到村長、村支部書記，一步步攀升，成為一個標準的村官。在村官牛二身上，集中表現出時代的側影與傳統文化的積淀，是無賴與英雄、魔鬼與天使的混合體。他當上了村官之后，除了吃一點、占一點外，占便宜的方式主要表現為“偷婆娘”，先后偷了牛八的婆娘杜艷艷和牛金的婆娘楚淑琴；另一方面，他又用“蠻力游戲”的方式為小學拿到十五萬元的排危款和在征地上爭取到合法的權益，到此，他把“目媽理論”與“蠻力游戲”發揮到極致，玩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在續篇《王者》中，寫他同胡支書斗法勝利當上支書后，進攻周素梅受挫，帶女會計“南巡”收款途中想占便宜又想維護形象的復雜而劇烈的內心較量，使這個形象更加豐滿立體了。村官牛二的形象其意義恐怕主要不在于帶有喜劇意味的娛樂性，而在于集中反映了時代側影與文化積淀的認識意義。

總的說來，像余中明、龍祥云、牛二這些精心刻畫的形象以及像“五爺爺”這種筆墨不多的形象，在賀享雍說來，都是長期孕育，爛熟于心的，因此不論是潑墨涂抹也罷，抑或點染幾筆也罷，都能達到形神兼備，取得成功。相比起來，像《蒼涼后土》中的文義、文英，《怪圈》中的龍英、楊洪生這樣的年輕人的形象，作者雖然賦予傳達新的信息和觀念的神圣任務，由于作者對他們不是那么熟悉，不像前面提到的那些人物一樣爛熟于心，因此往往顯得不夠豐滿，且有些理想化。賀享雍長篇小說創作中關于人物創造的這一經驗教訓，似乎道出人物形象創造的一個重要的藝術規律，也是值得我們注意的。

五

如果說，我們把賀享雍在《蒼涼后土》、《怪圈》等作品中所做的鄉村敘事看作是傳統現實主義敘事的正調的話，那么，他在《遭遇尷尬》、《猴戲》(即《天眼》)、《土地神》(即《良心》)及其續篇《王者》中所做的鄉村敘事，顯然就是糅合了更多現代藝術元素的變調。

首先，對生活的進一步提純和高度概括，有的甚至把復雜的生活現象簡化和抽象化。故此，有人稱之為“極簡主義的鄉村敘事”(見向榮的《(良心)：鄉村的政治經濟學與隱藏的權力經驗》一文)。例如，在《良心》(即《土地神》)及其續篇《王者》中把復雜的鄉村生活提純為村官牛二的政治秘史，整部小說以牛二的升遷與遭遇為主線展開其情節，人物關系也極其簡化，以牛二與胡村長(胡支書)以及相關的幾個女人的關系為主，兼及與鄉、縣幾級政權的關系。這種敘事由繁至4簡的變化，可以突出主要人物，也可以突出主要情節，給作者留下更大的創造空間。但是，也就顯得線索單純，內容不夠厚重。《天眼》(即《猴戲》)也是這樣做的，把小說的主要沖突提純為侯大才與鄉、村兩級政權(也就是同陽鄉長以及倪支書)之間的關系，情節也極度提純簡化。《遭遇尷尬》中寫三個鄉黨委書記講的下鄉遭遇，情節也是極度提純的。每人講的故事只有一個中心，枝杈盡力剪去，可謂刪繁就簡是也。

其次，在結構方面也有較大的變化，或像《良心》(《土地神》)那樣單線索地展開，可以稱之為線型敘事，這是最原始也是最現代的一種結構方法和敘事方法；或像《遭遇尷尬》那樣采取復調的結構方式。幾條線索扭結在一起，實際上是一種扇面的展開，這是現代結構常常采用的一種結構方法。無論是單線地自然推進，還是復調的扇面展開，都可以看出作者在結構上的一番苦心，也大致是成功的。

其三，敘事的態度由主觀轉向客觀，由“熱敘事”轉向“冷敘事”。我們看到，在《蒼涼后土》、《怪圈》中那種飽含著對鄉土與農民深厚感情、立志為農民鼓與呼的敘事態度，到了《良心》(《土地神》)、《猴戲》、《遭遇尷尬》等作品中，轉為一種用旁觀冷峻的態度去描述、去揭示、去嘲弄批判當下農村有些不正常甚至是丑陋的事物與現象，從表現贊頌到調侃批判，從帶有悲劇色彩的正劇到喜劇甚至是鬧劇的演義，這就是作者在敘事態度與敘事風格上極大的調整與變化。

其四，敘事語調的變化也是很明顯的。原來那種帶有強烈主觀抒情色彩的描寫與敘述不見了，代之以吸取反諷、黑色幽默等現代手法的調侃、幽默的敘事語調。《良心》(《土地神》)中胡支書的一段段黃段子，牛二的一些帶有方言色彩的粗鄙的語言；《遭遇尷尬》中三個下鄉任職的黨委書記所講的三段故事：護林的最后只好帶頭自己毀林，反迷信的搞起了迷信，瘋狂時道出了真實，三者無不給人以黑色幽默的感覺，所謂尷尬者，正在于此。對賀享雍這種鄉村敘事的變調應給予如何的評價?我們的評價首先是積極的肯定，這種變調至少表現出賀享雍在創作中的文體探索意識和藝術創新精神，這種探索意識與創新精神首先應予以肯定。同時，就其藝術效果來看，《良心》等作品顯然變得更具有藝術的獨創性和可讀性更強了，這也是值得肯定的。當然，任何變革與創新也都是要付出代價的，賀享雍鄉村敘事的變調，也丟失了他在《蒼涼后土》等作品中的一些長處，使變調后的作品變得比較單薄、缺乏更大的生活容量和藝術上的厚重感。

賀享雍在農村題材小說創作的征途中已經跋涉了三十余年，取得了相當豐碩的創作成果，僅長篇小說，在十余年中就寫出了十二部，出版了十部。賀享雍的鄉土小說不僅在四川占有重要的地位具有深廣的影響，在全國來說，也是一位有重要成果不可忽視的鄉土作家，他的創作經驗值得認真總結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