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潘曉在信中這樣寫道:“任何人,不管是生存還是創造,都是主觀為自我,客觀為別人。就像太陽發光,首先是自己生存運動的必然現象,照耀萬物,不過是它派生的一種客觀意義而已。所以我想,只要每一個人都盡力去提高自我存在的價值,那么整個人類社會的發展也就成為必然的了。這大概是人的規律,也是生物進化的某種規律一是任何專橫的說教都不能淹沒、不能哄騙的規律!”這在當時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言論。1981年《人生》發表以后,最受爭議的也是高加林的個人奮斗。有人像潘曉一樣,肯定個人奮斗的合理性。有人像德順爺爺一樣,否認個人奮斗的合理性,甚至把它與道德對立起來。
高加林的確是一個個人奮斗主義者,他就是土地上的于連。個人奮斗本身沒有對與錯,也不可一概而論,關鍵要看奮斗的手段和目標有沒有錯。高加林個人奮斗的手段并非出自他本人,他的“發跡”,實際上是出于他人的勢利權衡和安排。當然,他沒有抵制。可是,他為什么要抵制呢?他有能力勝任縣通訊員的工作,他有資格處在這個社會位置上。高加林個人奮斗的目標也是無可厚非的,追求美好的生活、追求個人價值的實現有什么錯?他對于生活的要求并不過分,他所得到的也并不過分。他并沒有辜負生活,是生活辜負了他。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二十多年過去了,時代畢竟已前行,放在當時,是不可能這么理直氣壯地說的。
首先明確對于個人奮斗的認識,再來看《人生》的結尾,就會發現問題之所在了。《人生》最大的不足,我以為就在結尾。首先,路遙否定了高加林的個人奮斗。本來,在過程之中,路遙已經讓我們看到了高加林個人奮斗的合理性,可是,一旦幻滅,一旦失敗的結果出現,路遙又馬上讓高加林陷入了自我否定。一個具有恒定人生觀念和價值標準的人,當然應該無論生活出現什么變故,都坦然地肯定自己,而不是以成敗論英雄。路遙甚至直接作出這樣的教訓:“作為青年人自己來說,重要的是正確對待理想和現實生活。哪怕你的追求是正當的,也不能通過歪門邪道去實現嗣!”在路遙看來,高加林的個人奮斗是通過走后門、搞不正之風實現的,方式的錯誤決定了一切的錯誤。可是,這樣的邏輯本身就是錯誤的。方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到的是不是自己應該得到的,他的“得到”損害了誰。路遙還寫道:“是的,現實是不能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誰如果要離開自己的現實,就等于要離開地球。一個人應該有理想,甚至應該有幻想,但他千萬不能拋開現實生活,去盲目追求實際上還不能得到的東西。”“實際上還不能得到的東西”,這等于要年輕人安于現狀,被動等待,不要有非分之想。高加林的奮斗成了“盲目追求”,更是對其合理性的徹底否認。如果說前面路遙曾經給年輕人點燃了某種星光的話,在結尾的時候,他又以自己的說教親手把那些星光熄滅了,令人黯然。
《人生》的結尾把高加林塑造成了一個回頭的浪子,也削弱了作品的社會批判意義。浪子回頭是中國式敘事的一個老套子,《人生》也落入了這個俗套。作為對于背叛土地背叛勞動人民的懲罰,高加林飛得高,當然也跌得重。又一無所有地回到了起點。這是一個圓圈式的回歸,沒有完成意識的上升。而且,在接受了生活的教訓以后,高加林還要回鄉接受勞動人民的再教訓,知識分子先翹尾巴后落難,勞動人民當然有資格以“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邏輯趁機教訓他們一頓了。勞動人民以“偉大的同情心”,接納了這個“不幸的人”,這個回頭的浪子,知識分子當然要痛哭流涕向勞動人民懺悔了:“爺爺,你的話給我開了竅,我會記住的……”故事于是在浪子回頭金不換的道德光明中收束,高加林這個人物的精神高度也在這一收束中被降低,甚至消解了。在生活的教訓面前,高加林反思的結果是完全否定自己,把自己的跌落歸因于拋棄了巧珍,違背了仁義道德,這樣一來,道德判斷便代替甚至消泯了價值判斷,如同哲學家說的,潑臟水的同時把孩子也潑出去了。
在高加林回歸土地的問題上,《人生》的結尾也令人遺憾。路遙在《早晨從中午開始》中寫道:某些評論對我的最主要的責難是所謂“回歸土地”的問題。通常的論據就是我讓(?)高加林最后又到了土地上,并且讓他手抓兩把黃土,沉痛地呻吟著喊叫了一聲“我的親人哪……”由此,便得到結論,說我讓一個叛逆者重新皈依了舊生活,說我有“戀土情結”,說我沒有割斷舊觀念的臍帶,等等。
路遙還寫道:“高加林當時的生活出路,不僅我無法回答,恐怕政治家也未見得有高明的回答。站在今天來闊談高加林的這一問題當然容易,連街頭賣菜的大娘都知道他未必就一定要回到土地上去——何必要擺出一副事后諸葛亮的架式來鄭重‘指出’。”
而我現在正是重讀《人生》之后,站在今天來說的。
當歷史要求我們拔腿走向新生活的彼岸時,我們時生活過的“老土地”是珍惜地告別還是無情地斬斷?
這是俄羅斯作家拉斯普京的命題,也是我的命題。
理性與感情的沖突,也正構成了藝術永恒的主題。
我迄今為止的全部小說,也許都可以包含在這一大主題之中。《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卷六第三十章可以看作是我從一個側面專門為此而寫的一個小小的“特寫”。
千千萬萬的高加林們還要離開土地,而且可能再不返回,但是,我敢肯定地說,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和土地的感情也仍然只能是惋惜地告別而不會無情地斬斷。
站在今天。我可以說,高加林們對于“老土地”的珍惜之情,以后或許有可能發生,但對于處在上升期、奮斗期、突圍期的高加林,那顯然是不可能的。正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路遙還寫道:任何一個出身于土地的人,都不可能和土地斷然決裂。我以為,想要割斷過去的人太多了,那更符合底層奮斗出來的于連們的情感邏輯和內心選擇,記得多年以前曾經看過一篇小說,里面的姐姐對妹妹說:我恨自己有一個揀煤核的過去。
路遙加諸高加林身上的對于土地的美好情感,其實只是一廂情愿。熱愛土地如同熱愛母親、熱愛祖國一樣,是一種源遠流長的美好情感。^都愿意為一種美好情感所打動,但那種美好情感必須是真實的、合情合理的。
如果拿到現在,高加林是無論如何不會回去的,要回去,也必須等到生活有了起色之后。可在當時,農民是被限制在土地上的,土地對于農民的限制在于:一旦離開土地,他們到哪里去呢?無論到哪里,都是盲流。現在,農民擺脫了對于土地的依附,有了自由流動的可能。雖然仍會有離開土地之后的問題和困惑,但能夠獲得離開土地的自由,首先就是一個巨大的進步。這個進步,幾乎跟農奴獲得人身自由一樣重要。
《人生》中對于高加林回歸土地的合理性和必然性的認識,不僅體現了路遙的局限,同時也體現了時代的局限。那與其說是農業文明的價值觀,不如說是傳統道德的價值觀——與農業文明相適應的道德至上的價值觀。路遙在現代性的覺醒和反叛之后,又回歸傳統道德,也許是當時潛在的寫作慣性使然。
《人生》結尾的遺憾,總起來說其實就是一種精神的跌落。現在來看,高加林的受挫并不是永久性的,他仍然有奮起的可能——甚至必然。可是,作品的安排,盡管仍然為高加林留下了一個可能的前途,但根本上,卻還是把那看成了一個嚴重甚至致命的失敗。高加林首先就把自己的跌落看作必然,而不是偶然,他基本上認定:自己完了。因為當時現實對人的鉗制極其厲害,人在強大的體制面前是那么渺小,渺小到老舍的《駱駝祥子》中所說的“抹死你,就像抹死一條臭蟲”的地步,所以,面對現實,人不能不產生巨大的謙恭甚至謙卑。高加林的謙卑,是一種應激性反應,因為當城市世界拋棄了他的時候,黃土地上的人接納了他——這時候路遙把農民寫得格外厚道。高加林回歸土地時的感恩戴德之情,是特定情形下的特定反應。人在落難之時,特別容易感恩。但是,這都具有一定的暫時性,不能代表高加林根本的人生趨向。這就是為什么有人希望《人生》被續寫的原因。對于一些跟高加林息息相通的讀者來說,《人生》的結尾意味著某種精神的跌落,讓他們也懷有同樣的受挫感,因此他們不甘,他們渴望一個精神上的完成。
路遙曾經說過:“一切都是當時的經歷和認識。”他特意在“當時”兩個字下面加了點。現在,跳出“當時”來看,有些認識便更加明朗了。《人生》的結尾應該適度地指向社會批判,如果削弱其社會批判的力量,就會必然降低其精神價值。《人生》盡管有局限,仍然屬于先知先覺的思考,不僅在那個時代是最深刻最敏銳的,就算拿到今天,仍然具有啟蒙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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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當中還寫到了封建宗法制式的特權與現代文明價值的沖突。高明樓對高加林是深為忌諱的,那是一方土皇帝對一個受過教育已然覺醒的年輕人的忌諱與恐瞑。張煒的《憤怒的秋天》和浩然的《蒼生》中,也存在這樣一個沖突的格局。高E目樓代表的是封建宗法制文化,高加林代表的是現代文明的價值理念,現代文明的首要宗義便是對人的價值和尊嚴的重視,所以,高加林們要向高明樓們要尊嚴要民主要人權了。這在抽象意義上可以解釋為宗法制下的弒父的沖動。
高明樓預言未來是加林的,事實怎樣呢?從我所目睹的現實來看,并非如此。在中國的大地上,真正如魚得水的不可能是高加林這樣的人,如同創造歷史的不是項羽這樣的人,而是劉邦這樣的人一樣。因為得中國文化真傳的不是他們。他們對于這片古老大地上的生存哲學總是不得要領,總是顯得太嫩,經過青年時期的左沖右突之后,有的墮落了,有的自殺了,當然,也有的發達了,但大多數人,都在平淡而卑微地活著,由不甘到甘心,終于未能幸免沉淪的命運。
那時候,高加林們自豪地宣稱,我們是八十年代的青年!“八十年代”意味著現代性的前沿。那時候,高加林們唱著“再過二十年,我們再相會”。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他們即便沒有變成當代閏土,也不得不忘卻了曾經有過的夢想和志向,因為有多少夢想,就有多少痛苦;有多少志向,就有多少不甘。除了當時的痛楚。他們此后的生活,更令人扼腕嘆息。如果路遙活著,還會不會去繼續關注這代人的生活和命運呢?路遙的離去,將使他們更加感覺失落和黯淡。考察當下的寫作,就會明白為什么有那么多人懷念路遙了,因為他們再也找不到像路遙這樣肺腑相通的代言人了。路遙與他們是不隔的,他以上帝一般仁慈與悲憫的眼神去觀照他們,以苦熱的衷腸去同情他們,以溫厚的胸懷去擁抱他們。寫作《平凡的世界》的過程中,路遙的身體垮到極點,但是,他害怕一旦放下,就再也寫不完了,如同一個行遠路的人,一倒下就再也起不來了。所以,他以健康為代價,堅持著。不必去提倡這樣一種精神,但是,凡有這種精神的人,必定是令人肅然起敬的。
后高加林時代的農村年輕一代又怎么樣了呢?他們倒是有可能離開土地了,但離開土地以后命運如何呢?城市是他們的嗎?誰來像路遙這樣為他們代言呢?總是有一些不屈的下層人。一些可憐的于連們,需要有人疼癢相關地去說出他們內心的感受。可路遙只有一個。有人認為路遙的寫作只是貢獻于當代,是一種浪費。但是,歷史就是由一個個當代構成的,能為當代立傳,不也是一種不朽嗎?何況,路遙是超越時代的,直到今天,仍然有人從他的作品中吸取著深厚的精神力量。
路遙在《早晨從中午開始》中寫道,他曾經長久地獨自一人在一個荒涼的地方寫作,相伴的只有一只老鼠。有時,遠處傳來的火車的鳴叫,會使他陷入到某種遐想之中。
有一天半夜,當又一聲火車的鳴叫傳來的時候。我已經從椅子上起來,什么也沒有想,就默默地、急切地跨出了房門。我在料峭的寒風中走向火車站。
火車站徒有其名。這里沒有客車,只有運煤車。除過山一樣的煤堆和一輛沒有氣息的火車,四周圍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我悲傷而惆悵地立在煤堆旁。我明白,我來這里是接某個臆想中的人。我也知道,這雖然有些荒唐,但肯定不能算是神經錯亂。我對自己說:“我原諒你。”
于是,拭掉眼角的冰涼,他又獨自走回去相伴那只老鼠。
我相信,對于一些人來說,路遙正是在黑夜中照亮于荒涼小站上的燈火,正是他們在深夜的月臺上迎接的“某個臆想中的人”。他代表的,是溫暖,是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