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背景下的民族思考

王安憶對于民族問題的思考，在其小說中體現為從對民族個體存在的思考，到對本土民族傳統文化的思考，再到對全球化背景下的不同民族問題的思考，呈現出一個逐步開闊的過程。本文要分析的是王安憶對于全球化背景下的不同民族問題思考，這里所說的全球化背景下的民族問題思考，意指對于世界不同國家民族相互接觸之間產生的有關問題的思考。具體來講，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至21世紀初，王安憶小說中體現出對于世界不同民族相互之間問題的探討。至于文本中所呈現的具體內涵，這里將按照王安憶不同時期的相關小說文本，依次進行分析描述。

1983年，王安憶隨同母親茹志鵑到美國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活動，這是她第一次離開中國，走到一個與自己民族不同的國度。這次美國之行對1985年她發表的尋根小說《小鮑莊》產生了重要影響。1983年之后的1980年代末期，王安憶又不斷走出國門，到世界上的其他國家參加一些文化交流活動。如1989年9月，王安憶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赴聯邦德國，參加漢堡市“中國文化月”活動；同年10月赴西德參加法蘭克福國際書市，訪問荷蘭等。王安憶對于1989年的國外之行，沒有發表明確的對于自己創作有所影響的言論。不過，從她回國之后寫作發表的小說文本中，可以看出，1980年代末王安憶的再度出國，一方面擴大了她的國際交流，另一方面，再次擴大了她的國際創作視野，并在歸國后的創作中得到了體現。這樣看來，雖然1983年的美國之行對于王安憶的思想和創作沖擊很大，也擴大了她的國際創作視野。但是，美國之行回國后，中西文化的強烈反差和對比使王安憶集中思考的是本民族的傳統文化，至于對世界上不同民族相遇時的問題思考，則開始于1989年國外之行回來后的小說創作。

1990年，王安憶發表的《叔叔的故事》是她對于全球化背景下不同民族進行思考的第一篇小說。從小說的寫作時間上看，這篇小說寫成于1990年9月13目的上海。而王安憶從1989年9月、10月開始，連續出訪聯邦德國、西德、荷蘭等國家，從時間順序上分析，《叔叔的故事》應是王安憶1989年國外之行歸國以后寫成的小說。《叔叔的故事》從題材上講，是一篇右派題材小說。小說中的主人公叔叔是一位有右派經歷的作家，小說中涉及到的關于全球化背景下不同民族之間問題的思考是在叔叔已經平反并且成名之后。叔叔成名之后，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國外出版，“時常有國外的學界，藝術界，出版社，來邀請叔叔去作訪問和演說。出國對于叔叔已是平常的事情……這樣的時候，叔叔便成了一個國際人，他開始站在國際的立場上分析國際問題。”小說中的這個細節，表明王安憶的小說中已經開始為人物形象設置國際背景。中國作家叔叔面對不同國度的生活和交流，小說中主要從兩個方面進行敘述。首先概括敘述因語言不同的叔叔在異國要么只能談有關中國的內容，對于所去的國度，因沒有生活經驗，就產生不了問題，“當人們(外國人：筆者注)說：您也可以向我們提問時，他便傻了眼，支支吾吾的”。要么叔叔在異國做旁觀者，保持沉默。這些概括性描述在小說中只占了一個段落，但是反映出中國作家叔叔在面對異國民族生活和經驗時的不知所措和旁觀者形象，這是小說中所透露出的第一處不同民族人們相遇時的狀態。它表明當一個民族的人初次到一個完全陌生的民族國家時，面對語言和生活經驗的不同，所呈現出來的隔膜感和孤獨感。這種隔膜感和孤獨感以一個國度民族者的寡語和旁觀者的形式體現出來，這時它還沒有顯示出不同國度民族之間的沖突。其次，這篇小說對于不同國度民族相遇時的思考體現在叔叔的一次國際情愛事件上。相比之下，小說對于這個事件敘述得較為詳細。在分析這個情愛事件前，需要簡單交代一下叔叔在國內的情愛經驗。叔叔在國內已是一名有所成就和名氣的作家，他住在省城，身邊不乏女性。他能夠同時擁有身邊關系最密切的兩個女性，一個是精神性情愛關系的大姐，一個是肉體性情愛關系的小米。即使當她們離開后，“他總是非常容易對一個女孩熟悉，繼而厭倦，然后就去找下一個，再重復一次從熟悉到厭倦的過程～。以此看來，叔叔在國內的情愛經驗非常豐富，或者說，他對陌生女性很容易發生情愛故事。在叔叔這樣的情愛背景下，接著分析中國作家叔叔在一次國際旅行中，和一個德國女孩之間的情愛事件。從民族身份上看，這個德國女孩有一副很純粹的日爾曼血統形象，她是某大學研究院的博士生，在叔叔旅行的日子里，給叔叔做陪同和翻譯。她以德國人慣有的嚴謹認真的工作作風，贏得了叔叔的好感，而叔叔機智幽默且銳利的言辭也使這個女孩十分興奮，并使她對中國人溫良敦厚的印象有了進一步了解。他們在旅行中相互合作愉快默契，叔叔“他想他的生活已是一種國際化的生活了，在這種生活中，他多么自如啊!他望著他的德國伴侶，尤其覺得驕傲。他覺得這一個德國女孩的友誼和理解就像一架橋梁，溝通了他和世界民族的關系”。叔叔懷著這樣的民族認識，在一個家庭旅館住宿的一個夜晚，當單獨和德國女孩在一起時，他產生了想吻德國女孩的念頭。他以自己慣有的在國內的情愛經驗：先用手圍住德國女孩的肩膀，然后扶過她的臉頰，以讓她和自己臉對臉。德國女孩的反映是：先是眼睛里閃過一絲驚惶與困惑——立即以堅決的態度掙脫了叔叔的手——要站起來離去。當叔叔見她要走時，他抱住了德國女孩，而德國女孩奮力推著叔叔。在這樣的拉鋸狀態下，叔叔給了德國女孩一巴掌，而德國女孩也給了叔叔以牙還牙的一巴掌，眼睛里充滿厭惡和鄙夷，并扭頭離去。中國作家叔叔的情愛舉動在這個高傲的德國女孩面前慘遭失敗，這時的叔叔“他看見這女孩忽然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一個陌生的、高傲的、冷漠的外國人，他們之間絲毫不了解”可以說，叔叔原來抱有的與世界民族溝通的想法在此被擊得粉碎。叔叔國際情愛事件的慘敗，折射出世界不同國度民族之間接觸中的沖突。也就是說，當一個國家民族者以自己慣有的行為方式應用于不同國家民族者時，所面臨的對峙感和隔膜感。如果說，中國作家叔叔在剛開始的國際交往中，呈現出寡語和旁觀者的形象特征的話，那么，在中國作家叔叔與德國女孩的具體實踐交往中，卻呈現出一個交往失敗者的面貌。綜觀這篇小說中的民族交往敘述，可以看出，它們共同反映出在國際背景下，不同國家民族人們之間的隔膜感，這種隔膜感在這篇小說中又帶有孤獨和對峙的雙重色彩。

從1991年開始到1994年，王安憶的國外活動又逐漸增多。如1991年5月27日，王安億乘坐SQ71航班往新加坡。6月7日。又從新加坡往馬來西亞，參加文化交流活動。6月16日，從吉隆坡飛香港，轉機飛回上海。1992年初夏，王安億去德國作文學演講。1993年，王安憶到美國。1994年7月，在澳大利亞參加一個女性主義的會議，是澳大利亞墨爾本第六屆國際婦女書展特邀嘉賓。王安憶在頻繁的國際交往中，眼界日益擴大。在這些文化交流活動中，她接觸到更多不同的國家民族，有助于她對全球化背景下不同民族之間問題的思考。如果說，1989年，王安憶的國外之行，回國后寫作發表的《叔叔的故事》是她在無意識中對于世界不同民族間交往的認識。那么。1991年～1994年，王安憶增加了國外交流活動，積累了更多的國外生活經驗。在這種情況下，她對于世界不同民族間交往的思考就表現出一種自覺意識。1996年，王安憶發表的中篇小說《我愛比爾》就是這種自覺意識的體現。《我愛比爾》從故事情節上看，寫上海藝術學院的女大學生阿三。因與不同國籍的男性發生性愛，最終走向墮落的故事。但是仔細分析這篇小說的主題，它并非在講一個世俗故事。它是一個具有象征性的故事。反映出東西方不同國家民族間接觸時產生的問題。即處于第三世界的國家民族在與西方國家民族交往時的處境問題。對于這篇小說的象征主題，王安憶有著自覺而清晰的認識：

《我愛比爾》，在我的小說中是個一個特別的例外……如果說我始終與意識形態，就是與這個社會離得遠的話，那么《我愛比爾》便是個例外。其實這是一個象征性的故事，這和愛情，和性完全沒有關系，我想寫的就是我們的第三世界的處境。比爾對阿三來講就是一個象征，西方的象征，所以她和比爾的接觸里面有一個最大的矛盾，就是她必須用她的中國特性去吸引比爾，但是她又希望自己不是中國人，她希望自己成為和比爾同樣的人，所以她一方面強調自己的中國特性。一方面又想取消自己的中國特性。

不過，王安憶講到這篇小說和愛情、性完全沒有關系。是從小說的象征主題出發的。而推動小說故事情節展開的仍是與愛情、性有關的，至少愛情和性是表現小說主題的載體。針對這篇小說，就是以阿三的第三世界民族身份，通過阿三作為中國女孩與其他國家民族男性的性愛故事，揭示出世界不同民族間交往顯示出的問題。這篇小說一共敘述了阿三的五個性愛故事，分別反映出不同民族之間交往中的不同問題。阿三的第一個性愛故事發生在她和美國青年比爾之間。比爾是美國駐滬領館的一名年輕的文化官員，他和阿三在一次畫展上相識。從他們認識時的身份看，阿三是上海一名大學生，而比爾是美國的一名官員，這種不同國家民族身份差異已經給他們以后的性愛故事設下了一個沖突的背景。在阿三與比爾的性愛過程中，從自然人性的角度看，阿三愛比爾，比爾愛阿三，他們彼此真心相愛。但是，如果從社會角度看，他們的性愛具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和沖突。對于阿三而言，她能夠意識到自己與西方比爾的沖突，因此在與比爾的愛情和性的交往上總是主動向比爾的觀念靠齊，小說主要通過以下細節加以表現：阿三性觀念的自我開放。當阿三第一次帶比爾到她宿舍時，她向比爾表達性的方式有兩個方面，以此顯示出她具有和比爾一樣開放的性觀念。一個是她不斷地往身上套衣服，從而向比爾解釋，這是中國保守的性。接著她讓比爾表演西方的性。當比爾脫去她身上層層衣服，只剩下最后一件時，阿三并沒有表示出保守和害羞，而是以等待和開放的姿態讓比爾繼續。從阿三穿衣服向比爾展示中國人普遍抱有的對性的保守，到阿三以等待的姿態迎合西方人的開放性觀念，表現出阿三在身體上主動趨向西方。小說中還有一個細節，即阿三和比爾的第一次性愛過程，它也表現出阿三在性上主動趨向西方的心理。對于這個細節，王安憶的看法也很明確：

當她和比爾發生第一次關系時，她是個處女，比爾總是不能走入最后一步，她心里是很不安的，她自以為自己沒有經驗，對比爾沒有吸引力，所以她必須向比爾顯示出她是開放的，對性，和他們是一樣的觀點。因此，當比爾和她第一次做愛時，她用毯子將血跡給蓋住了，不讓比爾發現，她覺得她這么大年齡，才第一次做愛，這是很大的羞恥。

阿三在以后與比爾的性愛交往中，總是表現得大膽而性感，并且往往制造出讓比爾意想不到的性愛氛圍，以此向比爾證明自己不同于中國，又與西方趨同，還具有自我特色的性愛方式，從而希望獲得比爾永遠的愛情。然而，不管阿三多么愛比爾，比爾的一句話已經徹底地泯滅了她的愛情希望，“作為我們國家的一名外交官員，我們不允許和共產主義國家的女孩子戀愛”。從比爾的這句話里，可以清晰看到，她與比爾之間的隔膜，在比爾看來，因不同國度民族的政治信仰，使他永遠不可能接受阿三，阿三愛比爾，但比爾還是以國家利益為重走了。阿三和比爾的分離，顯示出處于不同民族國家之間因政治信仰不同而產生的不可調和的矛盾和沖突。阿三的第二個性愛故事發生在她和法國青年馬丁之間。馬丁是一位年輕的法國畫商，他居住在法國一個僻靜的小城，因畫和阿三認識、相戀。他否定了阿三的現代派畫，因為他說：“我們那里都是一些鄉下人，我們喜歡一些本來的東西”。馬丁的這句話點明了自己民族的傳統文化和阿三文化觀念上的差異。馬丁對阿三的愛情是真實的，阿三也是真心愛馬丁。但是，與馬丁有了愛情和性的阿三卻不能被他接受。當馬丁要離開中國回法國時，阿三和馬丁的對話充分證明了這點：阿三“她抓住馬丁的手，顫抖著聲音說：馬丁，帶我走，我也要去你的家鄉，因為我愛它，因為我愛你。而馬丁的回答是：“可是，阿三，我從來沒想過和一個中國女人在一起生活，我怕我不行……因為，這對于我不可能。應該說，從上面的對話中可以看出，在阿三和馬丁的性愛結局中，馬丁的民族態度是很明顯的。馬丁與比爾相比，從個人感情上講，他能夠帶走阿三，但是他的民族文化背景使他不能接受異國的阿三。比爾則要清醒理性得多，他直接從自己的國家民族利益出發，一口回絕了阿三。阿三和美國的比爾、法國的馬丁都產生了真摯的愛情，有了性愛交往，她愿意與他們永遠在一起，到他們的國家生活。但是因為國家民族的界限，她最終都被他們放棄。在阿三與比爾、馬丁的性愛問題上，王安憶在小說中的態度很清晰：

這是一個充滿現代化夢幻的女孩子，她自以為她自己和比爾已經接軌了。而實際上她是永遠不能和比爾在一起的。她后來碰到一個法國人馬丁，她也愛馬丁，但馬丁與比爾是不一樣的，比爾他是現代化的象征，馬丁不是，他有他的根。根深葉長，可以說這方面他和阿三很像，但是阿三將自己的文化放棄了要向馬丁靠攏，而馬丁不能接受沒有根的阿三，有根的阿三與他又相隔甚遠。所以阿三也不能和馬丁在一起。

阿三的第三個性愛故事發生在她和一個美國專家之家。阿三與這個美國專家的性愛沒有愛情成分，他們只是有性上的交往，并且美國專家付給阿三美鈔，這便帶有商業味道。阿三的此次性愛經歷褪去愛情成分，只留下商業中的性，它表明了不同國家民族交往之間赤裸裸的經濟利益關系，至于真正的溝通，就相去甚遠了。阿三的第四個性愛故事發生在她和一個比利時人之間。阿三和比利時人在酒店大堂認識，他們性愛的發生帶有循序漸進的意思，以兩個星期為一個進展單元：互相了解一互有好感一約會聊天一性愛發生。阿三對比利時人產生的是屆家的感情，雖然不夠浪漫，但是意味著有現實意義的結果。但是在又一個兩星期過后，比利時人因國內女朋友要來，與阿三友好分手，“阿三這才明白，這就是一個北歐人在中國的浪漫史，兩個星期為一個臺階的。”阿三與比利時人的性愛，使她有一種過日子的踏實感，她期望著能夠與比利時人有一個家的結果。但是，他們性愛，最終比利時人沒有接受她，他所能夠接受的仍是本民族的愛情。阿三與比利時人的性愛，沒有附帶明顯的政治或者文化差異，只是以居家的面目出現，但最終與比爾、馬丁的性愛結局一樣，因國家民族不同，不能夠走入婚姻，達到真正永遠的相處。阿三的第五個性愛故事準備發生在她和來自英格蘭島的三個年輕人之間。阿三在酒店大堂與他們喝酒聊天時，這三人中的艾克與阿三調情鬧事，他們中的一個叫來了警察，阿三最終被收容勞改。阿三與他們的性愛故事還沒有發生，只是處于序曲階段，便以她的慘敗告終。與阿三前面的性愛故事相比，阿三此次性愛交往最失敗，它尚在醞釀過程中，便以激烈的沖突結束。而阿三的這次性愛事件表現出不同民族之間在交往過程中，產生的直接抵觸和沖突。綜觀阿三的五次性愛故事，可以看出，它表現出了不同國家民族之間進行交往過程中出現的各種問題。有的因政治利益不同、文化背景差異而產生的無法通融的隔膜感；有的只是出于經濟利益的商業交往；有的表現為直接的沖突等。應該說，這是一篇象征意蘊很強的小說，它以阿三的不同性愛故事為依托，折射出當代世界不同民族之間進行交往中出現的問題。

這篇小說與王安憶1990年發表的《叔叔的故事》相比，在表現民族問題上有所開拓。從小說故事情節和人物設置看，《叔叔的故事》只是重點選取了中國作家叔叔在一次國際旅行中與德國女孩的性愛事件。而此篇小說設置了中國大學生阿三與美國外交官、法國畫商、美國專家、比利時人、英格蘭人的五個性愛故事，這說明此類小說的情節和人物都有所拓寬。從反映的不同民族交往問題看，《叔叔的故事》最主要表現了民族的對峙和沖突，對于民族的隔膜有所表現，但很微弱，不占小說的主要情節。而此類小說反映的不同民族交往中的問題較為多樣，有沖突、隔膜，還有商業交往，并且對于民族隔膜的敘述最為詳細，所占小說情節分量最重。如阿三與比爾、馬丁、比利時人的性愛事件都屬于這個問題。這樣看來，此篇小說在反映的民族問題主題上有所拓深。

2001年至2003年，王安憶的國外和外事文化交流活動又開始出現。如2001年10月11日中午，王安億從浦東機場坐飛機到美國愛荷華，參加作家交流活動。2002年5月，到新加坡授課，應龍應臺之邀去臺北做定期的駐市作家。2003年，到馬來西亞參加文化交流活動等。另外，2005年，應香港嶺南大學的邀請，王安憶參加了該大學“駐校作家計劃”，授課于中文系文學寫作課的導修課程。從王安憶以上的文化交流活動來看，雖然不能斷言對她的創作產生了直接影響，但是，不可否認，2001年以后，王安憶的小說中又涉及到了關于全球化背景下不同國家民族之間問題的思考。2002年，王安憶發表的短篇小說《波羅的海軼事》是對不同國家民族之間產生問題的思考。在分析這篇小說之前，需要提及一下王安憶的一篇散文《波特哈根海岸》。這篇散文寫王安憶1992年初夏到德國作文學演講之余，到波特哈根海岸旁邊的一家旅館觀海，小住了幾日。旅館主人是德國女孩克羅里雅，她熱情招待王安憶，并為王安憶找來了一個北京來的男學生做伴。這篇散文中王安憶的觀海經歷和散文中的人物，在小說《波羅的海軼事》中帶有原型意味。《波羅的海軼事》的發生背景是小說敘述者我住在波羅的海海邊一家旅館觀海，這家旅館的主人是德國女性漢娜，陪同我觀海的是來自中國的北京人。從散文《波特哈根海岸》和小說《波羅的海軼事》來看，二者都是在異國海濱旅館觀海的背景，散文中的人物王安憶、克羅里雅、北京男生在小說中分別置換為我、漢娜、北京人。之所以列出這種帶有原型意味的創作細節，是為了說明王安憶的國外活動在她的小說創作中有所體現，同時也說明王安憶在小說《波羅的海軼事》中對不同國家民族問題的關注帶有一定的自覺意識。

《波羅的海軼事》寫小說敘述者我到波羅的海海濱觀海，住在海邊的一家德國旅館，旅館的主人是一個叫漢娜的德國女性。另外，陪我—起來觀海的是懂德語和英語的三十歲左右的北京人，他也住在這家旅館，小說的中心情節圍繞北京人和漢娜展開，通過他們的交往和性愛故事，反映出不同國家民族之間交往中的問題。這里，主要通過小說中幾個細節予以分析。第一個細節是北京入剛到旅館，因會德語，與漢娜交談時的緊張不安，“他面對安娜，尤其緊張。他眼睛看著漢娜，不是躲閃，而是退縮，縮到很后，以至，眼神變得渺茫起來。”。這是北京人與德國女性漢娜第一次交往中的表情狀態。身在德國，面對德國女性。北京人流露出的緊張和退縮，反映出作為外來民族者與本土民族者接觸時帶有畏縮成分的不知所措感。小說的第二個細節是，北京人和漢娜有了性愛關系后，忽然變得匆忙起來，帶上行李急著要離開旅館。面對漢娜的性愛，他采取了迅速逃避的行動。從北京人的行動中，可以看出，在他與漢娜的性愛故事中，他一直扮演著被動者的角色。這個細節說明了北京人在德國女性的交往中，由原來的神情緊張和退縮變成了行動上的逃離。小說的第三個細節是，北京人在離開旅館前夕，兩次重復他和漢娜的性愛結局：“我不會跟外國人結婚”。“他又強調了一遍：我不和外國人結婚。”北京人的兩次表白說明了他對德國漢娜性愛的主動放棄，不過從他匆忙離開旅館的姿態，也可以說明他對異國女性的性愛結局采取了徹底逃離。再看德國漢娜的態度。小說中對于漢娜的描述集中在她送北京人離開途中燦爛而嫵媚的笑容，還有通過我的眼睛看到平時裝束一般的漢娜，在送北京人回來之后，“她還是穿著早上送北京人的那一身粉紅色套裙，笑得很嫣然。從德國漢娜的神態裝束中，可以看出，面對北京人的性愛，她應該是扮演著主動者的角色。從北京人和德國漢娜的性愛故事中，小說反映出一個不同國家民族間交往的另一個問題，即一個國家民族的逃離姿態。饒有意味的是，王安憶1990年發表的中篇小說《叔叔的故事》中的性愛事件是中國作家叔叔主動親近德國女孩，遭到了拒絕。而十二年之后，這篇《波羅的海軼事》中的北京人面對德國女性的主動追求，采取了逃離的姿態。兩篇小說的性愛情節關系設置剛好相反，反映出的民族交往問題也不盡相同。《叔叔的故事》反映出的是不同國家民族間的對峙和沖突，而此篇小說反映出的是民族逃離問題。

綜觀王安憶小說中對于全球化背景下民族問題的關注，從時間上看，從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持續到21世紀初。小說中涉及到的不同國家民族間的問題呈現出多種情況，有孤獨、隔膜、對峙、沖突、逃離等多種形態。當然，存在有暫時溝通的時候，但也只是帶有商業利益交換性質。因此，小說中體現出的是不同國家民族間真正溝通的難度，這個問題也許是21世紀初全球化背景下不同國家民族相處時所面臨的一個共同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