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味兒及其文化含量探析

一、什么是韻味兒

韻味兒是中國美學園地的一朵奇葩，也是人生中足以滋養身心的“仙丹”。韻味兒是人生品味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直接關系到每個人的生活和生命品質，因此，不宜小覷，更不可無視它的存在。

韻味兒有多層含義。第一層是就京劇唱腔而言，韻味兒是聲音、樂曲、唱腔等表現的富有藝術個性的情致或風味，即專指唱腔韻味兒。它既是演唱者對于劇本、唱詞、唱腔和人物情感等文化內涵的獨特領悟與詮釋，也是劇本(唱詞)、演唱者、伴奏者與觀賞者在情趣、品味和美感上的共鳴與共振。比如，同是京劇旦角唱腔，梅派與程派的韻味兒就存在明顯的差異。國畫大師劉海粟曾以畫相喻：梅派韻味兒“應是工筆重彩的牡丹花……雍容華貴中見灑脫，濃淡相宜，艷而不俗。”程派的韻味兒則“如雪崖老梅，唱腔渾厚蒼涼。”第二層面的韻味兒是泛指藝術韻味兒，具體是指詩文、戲曲、音樂、舞蹈、繪畫、書法、攝影、影視、園林、服飾、工藝等藝術形式表現的一種情趣或品味，一種令人愉悅的美感，一種藝術個性的張揚。例如，內蒙民歌長調(如胡松華演唱的《贊歌》的起始部分)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是悠遠，第二重境界是蒼涼，第三重境界是絲綢般的柔軟心腸。這說的是音樂藝術的韻味兒。第三層面的韻味兒是指自然景象所展現的情趣、品味和美感，也就叫大自然的韻味兒。如：桂林山水、洛陽牡丹、壺口瀑布、海上日出、錢江潮、黃山松、三亞海濱的南天一柱……或雄偉壯觀，或鬼斧神工，或幽雅恬靜，或嫵媚動人。這都是大自然給予人類最美的饋贈，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見證。第四層面的韻味兒是就人生境界而言，是人的氣質、涵養、心態、風格等的綜合體現，權且稱之為人生韻味兒。善良、樂觀、進取、和諧，是獲得人生韻味兒的必備條件，因為善良是心靈中最明亮的陽光，樂觀是生活中最美的旋律，進取是生命中最有力的脈博，和諧是人生進程中穩健協調的步伐。有了這些因素，人生的韻味兒就會始終伴你前行。

二、京劇韻味兒的文化底蘊

有人說，京劇是中國文化的百科全書。京劇的內容和形式涉及中國歷史、哲學、美學、文學、語言：倫理、音樂、舞蹈、繪畫、民俗、雜技、服飾、工藝、臉譜等中國文化的方方面面；各種精美的藝術手段薈萃其中，集形象美、人性美、思想美、語言美、音樂美、舞蹈美、服飾美、色調美之大成，從視覺形象和聽覺形象兩方面給人以整體的藝術美感；同時，京劇注重弘揚傳統美德，振奮民族精神，從思想上、道德上給人以鼓舞和熏陶。所有這些，正是京劇作為“國粹”的博大精深之處。

京劇的一個顯著特征是唱、念、做、打“四功”的完美結合，這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積淀與結晶。比如說“唱”，就包括唱詞和唱腔。唱詞都是經過精心提煉的詩篇，講究整齊對稱，音韻和諧，極富文采。唱腔則取眾多地方戲曲之長。融徽、漢、昆、秦于一體，既富南方神韻，又展北國風采。京劇被尊為“國劇”，名副其實。

京劇唱腔最能體現京劇的韻味兒，也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

首先，在處理腔與字的關系時，必須運用依字行腔的原則，即以字為主干，以腔為枝葉，唱腔的節奏和旋律要隨唱詞的字音和詞義而運轉，做到吐字歸音，字正腔圓，不能主次顛倒，因腔傷字。第二，行腔，即演唱者根據個人對曲譜和唱詞的領會來運用腔調，是展示優美音色、藝術個性和增強唱腔韻味兒的重要手段。第三，唱腔的生命在于表情達意。如高腔常慷慨激昂，挺拔有力；低腔常纏綿婉轉，如泣如訴，都能激起觀眾的共鳴。同時。由于板式不同，唱腔表達的情意也有所區別；西皮唱腔適合表現明朗、歡快、激昂的情緒；二黃唱腔則適合表現沉郁、憂傷、悲憤的情感。因此，唱腔表情達意的原則是以聲傳情，聲情并茂。這些都說明，京劇的韻味兒完全是靠厚重的文化底蘊來支撐的。

京劇韻味兒與中國文化的淵源關系，還可以從京劇與繪畫的緊密聯系上來理解。國畫大師劉海粟在談到馬派的韻味兒時說：“馬連良瀟灑圓熟，有書卷氣。如古銅色絹上墨繪駿馬，風骨奇健。”“瀟灑圓熟。有書卷氣”，這八個字十分精確地概括了馬派唱腔的韻味兒特征，這種韻味兒自然是從京劇大師馬連良深厚的文化素養中來。“如古銅色絹上墨繪駿馬”的形象比喻也正好印證了中國美學的一個重要思想：戲曲與繪畫不僅相通，而且同源。事實上，寫意、虛擬的中國戲曲從寫意的中國繪畫中吸取了很多營養，獲得了許多寶貴的啟示。如：京劇的服裝、臉譜、舞臺裝飾，無一不是上乘的美術作品；京劇的人物造型也從古典繪畫中有所借鑒；人物在舞臺上“亮相”，也極富雕塑感；京劇中的“做”、“打”場面，也是由優美的民族舞蹈組成的鮮活的動態圖畫。所有這一切，正是京劇韻味兒的文化底蘊特別厚重的明證。所以，不懂得京劇，很難真正了解中國文化；不懂得中國文化，也很難真正了解京劇。

三、韻味兒與趣味相輔相成

林語堂說：“人生快事莫如趣，而且凡在學問上有成就的，都由趣字得來。”他還說：“人有人趣，物有物趣，自然景物有天趣，頤凝遠論畫，就是以天趣、物趣、人趣包括一切，能夠瀟灑出群，靜觀宇宙人生，知趣了，可以畫畫。”(《論趣》)這就是說，只有懂得天趣、物趣、人趣并樂于尋找探求這些生活情趣的人，才能領略韻味兒的豐富內涵和韻味兒之美，才能進而創造人生的韻味兒。繪畫、書法、京劇、歌舞、讀書、寫作，莫不如此。朱自清的散文《綠》就是一個極好的例證：“梅雨潭閃閃的綠色招引著我們；我們開始追捉她那離合的神光了。”

“離合的神光”指什么?是指“梅雨潭閃閃的綠色”。她是“閃閃的”，忽隱忽現、忽離忽合，所以她是“神秘的綠”；她“滑滑的明亮著，像涂了‘明油’一般”，“宛然一塊溫潤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卻看不透她”，所以她是“奇異的綠”；“她松松的皺纈著，像少婦拖著的裙幅”，是那樣明暗適度，濃淡相宜，輕柔飄逸，所以她又是“醉人的綠”。“離合的神光”正是梅雨潭這種神秘的綠、奇異的綠、醉人的綠的絕妙表述，也是林語堂說的“自然景物有天趣”的明證。然而，此句的意境美和韻味兒遠不限于此。“招引”、“追捉”兩個動詞及“我們”、“她”這兩個代詞的妙用，化靜為動，虛實相生，托物言志，極富神韻。讀這樣精美的散文，我們能真切地感受到大自然的神奇造化，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以及作家對生活的熱愛、對光明和理想境界執著追求的美好情懷。只有當天趣、物趣、人趣相互交織，渾然一體，語言文字的優雅韻味兒和人生的高雅韻味兒，才能隨著這個“趣”字，像山泉在心田汩汩流淌，慢慢浸潤，讓你陶醉其中，進入“悅讀”的美妙境界。

梁啟超說：“趣味總是藏在深處，你想得著，便要進去。這個門穿一穿，那個門張一張，再不曾看見‘宗廟之美，百宮之富’，如何能有趣味?”是的，無論學習研究何種學問，從事何種職業，興趣都是入門的向導；韻味兒就藏在“宗廟之美”中，就藏在“百宮之富”內。倘若興趣的源頭已經枯竭，韻味兒的小溪又怎能不干涸呢?

四、漢語和漢字——中華文化及其韻味兒的神奇載體

漢語作為中華民族的民族共同語，漢字作為漢語的書寫符號和視覺形式，更直接地蘊涵著、承載著數千年來民族一脈相承的精神、思想、情感、思維方式、審美心理、社會習俗、表達習慣等文化信息。從而使漢語和漢字具有無比豐富的文化內涵，成為中華文化及其韻味兒的神奇載體，成為中華民族賴以生存、發展的獨特智能工具和精神武器。因此，用漢語和漢字表現出的韻味兒是最富有中國特色的中國味兒。

1 漢字的韻味兒

作為一種方塊字，漢字的突出特征是形象性與邏輯性的統一，漢字的獨特韻味兒就常常蘊涵在這種形象性與邏輯性的統一之中。例如。有一副字謎聯打一漢字：

遠樹兩行山側立，扁舟一葉水平流。(謎底：慧)

這副字謎聯把漢字的筆畫、偏旁巧妙地藏進聯語內，謎面謎底形象契合，意趣盎然，韻味十足。被公認為藏形法字謎聯中的經典之作。

再拿“情”字來說吧。從造字方法上看，“情”字從心青聲。其實，“青”表聲也表意。“青”的本意是指綠色，春天植物的顏色，是生命和美的象征，因此，常以“青”為語素靈活構詞。如天空之美者曰“青天”，山之美者曰“青山”，年華之美者曰“青春”、“青年”，頭發之美者曰“青絲”，目光之美者曰“青眼”、“青睞”。以“青”為偏旁造字，則心之美者曰“情”，言之美者曰“請”，人之美者曰“倩”，目之美者曰“睛”，漂亮好看的少男少女曰“靚”：靚女、靚仔。若從宏觀上看，“情”字更是關系重大，無處不在。羅丹說：“藝術就是感情。”有情才有藝術和美學，有情才有瀟灑的人生。正如趙本山在“二人轉”里唱的：“天有情，地有情，一個‘情’字活一生。”和善態度，和睦家庭，和諧社會，說到底，就靠這個“情”字來支撐。因為人間的真、善、美都要靠這個“情”字來維系，人生中一切韻味兒的“佳釀”都要靠這個“情”字來參與發酵、提純。總之，人的心靈之所以美，社會之所以和諧、文明全在有情；韻味兒的源頭活水，也全在這個“情”字之中。

2 詞的韻味兒

詞語也是可以充滿韻味兒的。就說“春節”這個詞吧，因“春節”而有“春運”、“春晚”等詞。這其間在中國大地上是一番什么景象呢?人們潮水般地涌向車站、碼頭、機場，為的是“回家、團聚、盡孝、親情，合家歡樂，表現出對故土與根的深深的認同。此中蘊涵著一種強大的精神和情感的力量，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民族親和力與凝聚力”。“春晚”則是全國人民乃至全球華人“年飯”之后的“精神大餐”，人人品嘗著中華傳統文化濃濃的韻味兒，分享著全家團圓的溫馨。所以朱光潛說：“每一種民族語言的每一個字都滿載著這個民族在其歷史中所經歷過的生活經驗。”字詞往往具有一種情感上的光環并提供大量的暗示和聯想，這在另一種語言的相應詞中是找不到的。

3 詞語情境意義的韻味兒

在語言表達中，詞語除其本身的含義，即固定的詞匯意義之外，還常在特定的語言環境(上下文)中臨時產生一些“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叫做情境意義。語言表達的韻味兒常常就在這種臨時產生的情境意義之中。例如：

魯迅在《為了忘卻的記念》一文中記述了五位青年遇害的消息后，寫了一句“原來如此!……”后面用了感嘆號和省略號，并自成一段，暗示著這句話的分量非同一般。它至少可包含以下一些言外之意：中國社會竟是如此之黑暗，中國反動派竟是如此之兇殘，中國的愛國青年竟是如此地慘遭殺害，真理和正義竟是如此地橫遭踐踏!這是什么世道!僅僅四個字，卻蘊含著作者的無限悲痛和滿腔怒火，隱含著作者難以盡述的萬語千言。韻味兒就在這簡趣和隱趣之中。

4 漢語意合語法的韻味兒

從語法上比較，漢語與英語的主要區別是，英語重形合，漢語重意合。形合語法的特點是，句子的組合必須受性、數、格、人稱、時態等形態成分及關系代詞、連詞等的約束；意合語法的特點是，句子的組合主要是靠句子內在的邏輯語義關系來進行，而不受外在形態成分及關系代詞、連詞等的約束。例如：

①Flowers file red and willows are green.(形合)

花紅柳綠(意合)

②It is a pleasure to meet you.(形合)

見到你很高興。(意合)

例①的形合特點是作主語的名詞Flower、willow須加“s”表示復數，句中要用動詞be，而且兩個主謂短語之間要用連詞and連接；漢語意合則直接利用兩個主謂結構對舉的形式來表達，無須動詞和連詞參與，也不用區分單數還是復數，顯得更為簡潔。

例②的形合表現為It作為形式主語，實際主語為動詞不定式短語to meet you，同時還須用動詞be和不定冠詞a；意合則表現為直接用動賓短語“見到你”作主語，偏正短語“很高興”作謂語，無須任何形態標志。

越來越多的中外學者認為，意合是形合的一種緊縮和簡化，是漢語作為“智慧的語言”，和“世界上最成熟的語言”的標志之一。意合為漢語的表達開辟了無限廣闊的想象和創造的空間。如“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這類純名詞鋪排的句式組成一幅幅充滿詩情畫意的圖畫，組成一曲曲韻律和諧的樂章，更是將意合的特長發揮到了極致，集中展現了漢語句式靈活簡潔、風格含蓄典雅的韻味兒特征，閃耀著民族智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