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里有甜蜜的憂愁——
沙揚娜拉!
徐志摩的這首《沙揚娜拉》,向為人們稱道。早在20世紀30年代,陳夢家將這首問世并不太久的小詩收入《新月詩選》時,它已被公認為是新月詩中最精短也最膾炙人口的佳作,而后人更是將其推為新詩當中一篇“藝術上最完美、最純凈”(王富仁《現代作家新論》,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60-161頁)的佳作。那么,這首小詩何以能在問世八十余年、仍能得到如此眾多讀者的偏愛呢?在此,筆者謹結合自己的體會談一點拙見,求教于方家。
概而言之,筆者以為,這首小詩之所以能煥發恒久的藝術醇香并為幾代讀者珍愛,主要源于以下三方面原因:
首先,在藝術表達上,這首小詩挖掘出了人生中最優雅的一種驚喜。《沙揚娜拉》作于1924年5月間,其時的詩人正陪同印度大文豪泰戈爾游訪日本。這首詩中的日本女郎,即是詩人在旅日期間的偶然邂逅。從這首小詩中不難推知,這位日本女郎溫柔動人,有著“水蓮花”一樣的氣質和風韻,而且,似乎對詩人已開始萌生好感。所有這些,無疑使得原本就多情的詩人倍感驚喜,甚至也要萌發憧憬。但是,就在要陷入沉迷之際,詩人意識到了眼前的現實,從而走向了清醒和節制。畢竟,沒有結果的情愛,絕不是人們所愿期許的,盡管在得到后,會有人不再珍惜,但對于結果的追慕,絕對是促成故事發生、發展的致因。如果,一個故事一開頭就預示了不會有結果,一份情感一開始就預見了不能有歸宿,則最理智的方式就是學會恰到好處地調控可能的情感沖動,使無限的柔情和憧憬都適可而止,從而把短暫的相識相聚定格成人生中最雋永的甜蜜和回憶。筆者以為,徐志摩的這首《沙揚娜拉》之所以會產生如此撼人心魄的藝術魅力,與其在情感表達上的把持和節制密不可分:詩人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都做到了“發乎情而止乎禮”,他沒有唐突這份美麗的相識,而是把她當成自己的良心一樣珍視,從而在愛與非愛、言與不言之間,找出了兩性情感之間一種最優雅、最恰當的表現形式,將有限的情欲空間升華為了無限的詩意表達和人生驚喜。詩人表現出的幽而不怨、哀而不傷,使人心儀,亦使人心碎,從而為這首詩創設出了一種別樣的優雅和張力。——《沙揚娜拉》之美,美在心靈,美在節制,美在詩人在有情而無意間,表達出的人生中一種最優雅、最純凈、最健康的驚喜。
其次,在內容表述上,這首小詩剪裁到了最具包孕性的頃刻/細節。1924年的春夏之交,可能是徐志摩人生中情感經歷最晦澀的一段時日。這年四月,泰戈爾應新月社之邀訪華,期間多由徐志摩和林徽因陪同。這一契機,使得詩人重新燃起了對林徽因的憧憬和追慕,但結果卻是再次遭到拒絕。又受打擊的詩人如墜淵底,他之所以選擇要另外陪同泰戈爾訪日,泰半即想藉此來逃避一下現實、掙脫一下自己。而在旅日途中與這位日本女郎的巧遇,則無疑在很大程度上給了詩人難得的自信和慰藉。是以,他們雖然相伴日淺,相識未深,但那份心動,足以令詩人久難釋懷。由此,臨別之際,詩人自會格外動容,而那位日本女郎的一顰一笑、每一個動作眼神,自當會深深攝進詩人的記憶。但是,在這首小詩中,詩人卻只是記下了她的“那一低頭”,這是否過于粗疏,也太不近情理了呢?因為,低頭道別,原是日本一種最習見、最普通的禮儀,將其用于有情人之間,較之我們早已習慣的“執手相看淚眼”或“勸君更進一杯酒”,的確太過于生硬、冷澀了。然而,事實卻是“最是那一低頭”,超越了其他所有的動作、表情和言語,讓人體味到了無盡的思量和風情,這又是為什么呢?換言之,詩人又是怎樣從一個最習見的動作中,演繹出最攝人心魄的美麗和動人呢?筆者以為,理解了“那一低頭”,也就真正理解了這首詩美的極致、理解了詩人獨運的匠心。如前所述,詩人與這位日本女郎的交往“發乎情而止乎禮”,他們雖然已經開始彼此有情,但現實決定了他們之間不可能再有發展,更遑論結果。因此,他們的離別,只合在不即不離、彬彬有禮和情意綿綿中進行,低頭道別便成了他們所可選擇的唯一方式。但是,在“那一低頭”中,卻被那位日本女郎融進了“溫柔”、流露出了“嬌羞”。這份真情的自然流露,雖然較之淚眼相望、悲哭失聲顯得冷漠,但在這份克制和掩抑的背后,卻別具一番滋味和動人:因為彼此珍重,他們沒有唐突和輕率;又因為彼此有情,他們難免“情動于中而形于外”,她還是流露出了“溫柔”和“嬌羞”。——低頭道別,這一原本最為人習見的儀式,此時此地,竟被這位日本女郎演繹出了別樣的情致,儼然成了只屬于他們的“唯一”,這怎能不使詩人念念難忘、刻骨銘心?!況且,他們畢竟相聚日短、相識未深,盡管詩人會傾力銘記,但時過境遷,記憶難免要變模糊,則最精心的方式,就是將所能搜集到的關于這位日本女郎的記憶,濃縮成一個細節、一種姿態,使得追憶此情時能尋到一個支點、擁有一個平臺。而“那一低頭”,正是關乎這位女郎、關乎日本這一異域記憶的,她應該最能幫助詩人永久銘記這次獨特的相識和情感的波動。由此,“那一低頭”便具有了一種“焦點”的能量,她涵蓋進了最深摯的感動和最精心的記憶。詩人能從繁雜的印象當中剪裁出這一最靈動、最具包孕性的頃刻/細節,其別致精到、表達力之高卓,令人嘆服。——這首小詩以“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開篇,其實,何止詩人陶醉在“那一低頭”中,“那一低頭”,同樣化成了讀者心目中最雋永的美麗和感動。開篇的這個“最”字,不只定格出了“那一低頭”,也啟迪了人們無盡的遐思,實為點睛之筆。
再次,在語言表現上,這首小詩嫁接出了最和諧的敘述形式。《沙揚娜拉》作為徐志摩詩中的精品,體現了他一貫的風格和特色——從用詞到語勢無不具優雅之美。而在這首小詩當中,詩人又表現出了另外一種技巧和精致——詩人對日語“沙揚娜拉”的妙用,為這首小詩增添了別樣的靚麗:首先,從音韻語勢上看,“沙揚娜拉”的使用,避免了直言“再見”時的語氣短促之弊,配合了全詩略帶徐緩悠長的節奏,從而進一步營造出情意綿綿、思量不盡的氛圍和情致;其次,“沙揚娜拉”的使用,又凸現出了詩人的異域經歷和獨到匠心——這首詩原是寫給日本女郎的,所以詩人特意選用了日語中的“沙揚娜拉”贈別,這充分體現出了詩人的善解人意,亦彰顯出了詩人對這份經歷的珍視。徐志摩在翻譯或使用外語詞時,最擅長“取其優美的語言指涉”(李歐梵《漫灘中國現代文學中的“頹廢”》,《現代性的追求》第141頁,北京三聯書店,2000年版),在這首《沙揚娜拉》中,詩人通過日語和漢語的嫁接,營構出了最和諧、最精致的敘述形式,無疑將這種技巧和能力使用到了極致。
筆者一直以為,在所有的文學樣式中,詩歌最能體現日記的能量和特質,因為,它最能真實地記錄下詩人的心靈經歷和人生際遇。《沙揚娜拉》,無疑體現出了這種能量和功用,她在最真實地記錄下詩人的一次心靈悸動的同時,亦讓人最深切地體驗出了詩人那“單純的信仰”——對愛、自由、美的尊重和仰慕(胡適《追悼志摩》,《胡適散文》第317頁,浙江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這首小詩體現出的優雅、健康、和諧和雋永,不由人不感動、不嘆服。本來,徐志摩所作的《沙揚娜拉》是一首組詩,共有十八首,曾編入中華書局1925年8月版的《志摩的詩》。而在1928年8月新月書店重印時詩人刪去了前十七首,僅留下這最末的一首。筆者以為,詩人的這一“大手筆”,不只體現出了他的謹嚴和自省,更源自他的自我超越和完美追求,其刪詩的本身緣是一種再次創作。正是在去盡矯情和浮靡后,作者留下了這首最完美最純凈的現代新詩精品。——人在時間中走過,有人走在時間之前,有人走在時間之后,而詩人徐志摩將永遠走在時間之中,他和他的創作將永遠成為我們不能忘卻的紀念。
山東省無棣一中語文組(251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