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檔案
梁羽生本名陳文統,1922年生于廣西蒙山的一個書香門第,自幼寫詩填詞,接受了很好的傳統教育。1943年,一批學者避難來到蒙山,太平天國史專家簡又文和以敦煌學及詩書畫著名的饒宗頤都在他家里住過,梁羽生向他們學習歷史和文學,很受教益。抗戰勝利后,他就讀于廣州嶺南大學,學國際經濟,1949年定居香港,供職于《大公報》。他平時愛看武俠小說,還常常拉了查良鏞交流心得。1952年一臺雷聲大雨點小的白鶴派與太極拳的打擂,《新晚報》為了再造聲勢擴大發行,遂請這位著名的武俠迷寫連載小說,這就是新武俠小說之始的《龍虎斗京華》。因為他寫隨筆的名字是梁慧如,平時又心慕白羽,那就叫梁羽生好了。
梁羽生不僅在寫武俠方面是大家,在評武俠方面也是大家。1966年香港《海光文藝》上發表過一篇署名倭碩之的《金庸梁羽生合論》,其實就是梁羽生所寫,他說:“梁羽生是名士氣味甚濃(中國式)的,而金庸則是現代的‘洋才子’。梁羽生受中國傳統文化(包括詩詞、小說、歷史等等)的影響較深,而金庸接受西方文藝(包括電影)的影響則較重。”這個觀點至今仍有影響。1977年,他在新加坡寫作人協會講《從文藝觀點看武俠小說》,提出了 “寧可無武,不可無俠”的觀點。梁羽生還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出席過中國作協第四次代表大會,會上慷慨陳詞,為武俠小說的一席之地大聲疾呼。
有人為梁羽生作過一首詩:金田有奇士,俠影說羽生。南國棋中意,東坡竹外情。橫刀百岳峙,還劍一身輕。別有千秋業,文星料更明。“金田”是太平天國起義的金田村,就在他的家鄉蒙山附近。“俠影”是《萍蹤俠影錄》。“棋中意”說他善于寫棋話。“竹外情”取自蘇東坡“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說梁羽生愛吃肉,而且愛吃肥肉,“還劍”取自他的《還劍奇情錄》,也說他金盆洗手,封刀掛劍,不寫武俠了。“別有千秋業” 說他準備寫關于太平天國的歷史小說。 另外,梁羽生在散文、雜文的創作上已有很深的造詣,曾與金庸、陳墨合著《三劍樓隨筆》。
他接受的是古典詩詞的熏陶,他的理想是做一名詞人或學者。
天邊縹緲奇峰,曾是我舊時家處。
拂袖去來,軟塵初踏,蒙城西住。短
鋤栽花,長詩佐酒,幾回凝佇。慣裂
笛吹云,高歌散霧,振衣上、千巖樹。
莫學新聲后主,恐詞仙、笑儂何苦。
摘斗移星,驚沙落月,辟開云路。蓬
島舊游,員嶠新境,從頭飛渡。且筆
瀉西江,文翻北海,喚神龍舞。
1944年,一位名叫陳文統的廣西少年禁不住內心翻涌的激情,寫下了上面這首《水龍吟》。他那時神往的,是做一名灑脫豪邁的詞人,將天地間的美麗與神秘,凝注于筆端,開創另一片世界。他大概做夢也沒想到,8年以后,他對于古詩詞的沉迷,“筆瀉西江,文翻北海”,化出的是武俠小說的刀光劍影,俠骨柔腸;他也不會想到,他的原名被人遺忘,他成了梁羽生——新派武俠小說的開山祖。
意想不到之中其實含有必然性,梁羽生走上“武俠”之路也許并非偶然。他家鄉蒙山的青山綠水賦予了他清靈的想象,還有濃郁的詩詞氣氛,賦予了他詩人的氣質與紙上風云的豪氣。在一個戰爭的年代,在一個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在激蕩的情懷之中,一個年輕的書生,一個懷抱著古典人文理念的少年書生,夢想著以文字改天換月,也許并不奇怪。
梁羽生曾說:“清末四大詞人,我們廣西竟占其二哩!”他說的是王半塘(1848~1904)和況蕙風(1859~1925),都是廣西臨桂人。王半塘的詞寫得“氣勢宏闊,籠罩一切”,而況蕙風的詞則“寄興淵微,沉思獨往”。
王與況是梁羽生未曾謀面的前輩詞人。在梁羽生成長的過程中,還有更多直接影響了他的詞人,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他的外祖父。他的外祖父名叫劉瑞球,字劍笙,是前清的舉人。劉年輕時留學日本,學習軍事,回國后當過軍官。辛亥革命后,心灰意冷,歸隱家鄉,過著傳統的名士生活,下棋填詞,吟風弄月,據說與況蕙風曾有過交往。劉瑞球留有一冊《眉隱集》,算得上是一位小有名氣的詞人。
在這樣的環境中,梁羽生小小年紀,就有了相當的古典詩詞根底。9歲那年,家中來了一位姓范的客人,出了一句上聯考梁羽生:“老婆吹火筒。”沒想到梁羽生脫口而出:“童子放風箏。”可見,梁羽生平時背誦了許多詩句,爛熟于心,才能巧思綿綿。
梁羽生的少年時代正好是抗日戰爭期間,但由于廣西處于南國邊境,戰火并沒波及。梁羽生過得仍是富裕書香之家的公子哥兒生活,整日沉迷于尋章摘句,小小年紀,已儼然一副名士派頭。據說他的詩詞傳遍了當時幾個縣,兼有“寶扇求詩,香中索字”之類的故事。
梁羽生不僅沒有飽受戰亂之苦,相反,對于他個人而言,因禍得福。因為當時一批文化人逃難至他的家鄉,使他得以在學業上受到更高的熏陶。
那批文化人中,有著名的學者簡又文教授,還有后來成為一代學術巨匠的饒宗頤。梁羽生按中國傳統的拜師儀式,拜簡又文為師。簡又文教他文史,簡夫人則教他英文。在偏遠的荒山野嶺,梁羽生通過簡又文等人,呼吸著中國文化和現代文明的芬芳。
簡又文那時住在農家的牛房,畫家葉因泉畫了幅《牛矢山房課子圖》。饒宗頤題了詩:“虎尾何堪青草瘴,牛矢竟似黃金臺。原地高天存正氣,百診千劫思人材。”
就在這簡陋的牛房中,年青的梁羽生與一班學者高談闊論,上下千年,縱橫萬里。他的學養,他的家國之恨,也許正是在這里逐漸形成。他當時的一首《水龍吟》詞頗能折射他的心情:
洞庭湖畔斜陽,而今空照銷魂土。
潸然北望,三湘風月,亂云寒樹。屈
子猶狂,賈誼何在?揾新亭淚。悵殘
山剩水,亂蟬高抑,凄咽斷,蕭湘浦。
又是甲申五度,聽聲聲、病猿啼苦,
滿地胡塵,誰為可法?橫江擊鼓。覓
遍桃源,唯有蒙城,烽煙猶阻。問甚
日東風,解凍吹寒,催他冬暮。
年輕的心靈,已洋溢著家國興亡的感慨。
梁羽生從小受到的都是傳統的教育,再加上他個人生活經歷的平穩,使他日后的創作有平實的一面,卻缺乏鮮活的靈氣。一些觀念、教條,成了一種束縛,使他不能放開心胸去寫作。
1945年日本投降。梁羽生決定離開家鄉,去廣州嶺南大學學習,便與簡又文夫婦同行。途中染上痢疾,幸得簡夫人藏有兩顆美國“近仙”藥丸,才救回一命。
19歲的梁羽生面對新的未來,百感交集,在輪船出珠江口時,賦詞一闕:
木蘭花慢
乙酉秋,余隨馭繁師(按:簡又文)自桂返粵,舟中賦此。
謝西江萬頃,瀉珠海,送歸船。盡
洗滌風沙,沖殘塵跡,愁郁都捐。離
亂貫聞鼙鼓,聽潮聲,猶似警頻傳。
八載滄桑歷劫,浪花淘盡華年。
波心月影蕩江圓,照澈舊山川。問
洪楊故跡,至今遺幾,不付秋煙?百
年難得逢知己,進荒山治學發幽潛。
吩咐輕舟且慢,待君遙望金田。
在對故鄉的依依不舍,以及對戰亂的回憶之中,梁羽生在南粵開始了他人生的新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