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談重塑中國畫的精神魂魄,我似乎是先從禪宗二祖慧可“斷臂求法”的故事中得到諸多啟示:慧可(487--593)歷盡艱險,尋求從天竺(古印度)傳法而來的達磨大師.他曾在雪地里跪請三天三夜,虔誠地祈求大師為他“安心”.大師直截了當:“把心拿來,我為你安.”此時慧可回光返照,曰:“覓心了不可得.”師曰:“予汝安已!”慧可當即直下承領,恍然頓悟,五體投地,以是因緣,斷臂而誓,終證菩提.成為中國禪宗的第二代衣缽傳人……
相比之下,中國畫的精神尊嚴,此時不也面臨著同樣的困惑嗎?言“請為‘我’塑起尊嚴”.曰“把尊嚴拿來,我為你塑”.言“覓尊嚴了不可得!”曰:予汝塑已!”--當下即是.“尊嚴”不是從外面請進來的,也不是后來另外加上的.它是傳統中國畫藝術與生俱來的東西.它滲透于中國畫藝術靈魂深處的每一個角落.今天若要說有所謂的一個“尊嚴”可塑,那我們是自欺欺人.但當今中國畫的精神尊嚴在哪里呢?這確實不得不是一個令人深思而嚴峻的問題:不錯,它迷失了,不過這種迷失只是暫時的,回歸才是永恒的主題.因此準確地說,乃是中國畫學術尊嚴的回歸.此情此景,不得不想起屈原的那篇《招魂》:
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予之.”
巫陽對曰:“掌夢上帝其難從.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謝,不能復用巫陽焉.”
乃下招曰:魂兮歸來!
……
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
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
……
翡帷翠帳,飾高堂些.
紅壁沙版,玄玉之梁些.
仰觀刻桷,畫龍蛇些.
坐堂伏檻,臨曲池些.
芙蓉始發,雜芰荷些.
紫莖屏風,文緣波些.
……
蘭薄戶樹,瓊木籬些.
魂兮歸來!何遠為些?
……
皋蘭被徑兮,斯路漸.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
目極千里兮,傷心悲.
魂兮歸來,哀江南.
刨根問底,中國畫的藝術之魂究竟在哪里呢?有答曰:無處不在.它在“盈盈一水間”的傳神寫照中;在“林泉之心”的“藻雪”精神里;在“無根之蘭”的思國之痛中;在“畫中有詩”的文人氣息里;在“寫竹用八法”的書畫同源中;在“草蟲與我”的物我兩忘里;在“孤帆遠影”的邈邈空靈中;在“感時花濺淚”的情境交融里;在“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寂寂觀照中; 在“嬉戲六齡”的平淡天真里;在“創意自我,功期造化”的道法自然中……總之,它在“情與無情,同緣種智”的法界慈悲里.或有答曰:它亦無有在處.那是因為它早已隨著汩汩流出的筆墨注入到中國藝術家超然﹑獨立的人格里.款款落落,隨入隨出,威威而行.它從不自矜吟夸,總是藏而不露,若不悉心感受,不能與中華的民族情節同脈搏,是很難品味出中國畫那精妙的﹑深微的藝術之魂的.其藝術之魂大化流行,取法自然.既原始玄妙,虛明洞徹;又現實不虛,圓融無礙.且其向之與中國人洞天察地,冥時開闔之高品質情操及思維境界有著不可思議的密合:一沙一葉,一花一塵,一發一弦,一羽一棉……無不訴說著中國人……緣物而興,緣興而慨之情懷;蟬鳴鶯啼,蝶舞蜂嗡,鶴引駝鈴,魚戲龍翔……無不聆聽著中國人歌而益詠,詠而三嘆之纏綿;泉澗林幽,梅怒三冬,月云盈虧,松贊四時……無不演繹著中國人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之含蓄;采菊東籬,怡然自得,對酒當歌,慨嘆萬千……無不追溯著中國人究而不窮,窮而不盡之悠悠……總之,中國畫藝術的探微觸及到大千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中國畫藝術的尊威莊嚴著蕓蕓眾生的每一份心田.因此你萬難明白它源何而來,歸之何去.究竟是因生活而藝術,因人生而藝術,還是因藝術而藝術,誰也無法說清.中國畫的藝術之魂就這樣在在處處,中國畫的精神尊嚴就這樣娓娓而來.
藝術之魂的回歸需要我們真正把握“民族性”與“世界性”.近些年來,我們渴望同世界各民族藝術相接軌,建立共同對話的平臺,與此同時,認識到從前輕“民族”重“世界”傾向之極而出現的嚴重失誤,理性分析,得出藝術“在失卻其民族性的同時,它的世界性意義將不復存在”之堅決而徹底的觀點.告訴人們,特別是那些汲汲于西方藝術觀的人們“只有獲得民族奮斗歷史﹑民族賴以生息永遠不滅的文化精神的強有力的支撐,當代中國畫藝術才有可能獲得與世界各民族藝術溝通﹑對話的機會.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有可能談論當代中國畫藝術走向世界”.歷史經驗也告訴我們,“以喪失和背棄民族文化傳說﹑用西方人的審美觀﹑價值觀﹑藝術觀來改造中國的道路是走不通的,也是十分危險的.”進一步說, “民族性”與“世界性”不一不異.世界藝術是多元的,森羅萬象,各民族藝術是特別的,有其自身獨具之格.為什么說它們不一不異呢?譬如巨海,眾流所向,百川歸焉.諸眾流﹑百川雖路徑各異,然其晝夜奔騰不息,共入而咸化名為海.由是謂之“不異”;然則觀察巨海,不增不減,容納百川眾流而不更多,“逝者如斯,不舍晝夜”而不更少,非別川異流所能左也.由此而謂之“不一”.深明“不一不異”之理,弘揚中國畫藝術,便不應有執于夜郎自大般的偏狹和我見,也不應竟會為邯鄲學步般的妄自菲薄.這是自毀,絕非弘揚.我華夏藝術主地神容乃萬象千態,獨此鄙薄﹑狹陋之見實不能容.所幸的是,華夏民族那廣大﹑包容的精神品質早已將世界收納在并獨特于其他民族藝術之前所未有的運行體系中.在世界諸民族藝術中,它一如既往地展現著開拓﹑自律的性格.中國畫的學術尊嚴不也正是守望著這民族的精神家園:嚴明﹑廣大﹑中正﹑和平﹑謙下﹑包容.如此,才使得我們民族及其自身藝術的音符在世界藝術的圓舞曲中美輪美奐:若不是民族性格的廣大﹑謙下,我們的藝術中便不會出現星河璀璨般的﹑在本土大地里生根開花的外來藝術;若不是民族性格的嚴明﹑中正,我們的藝術中也就不會出現有代代相衍的師承之訓;若不是民族性格的和平﹑包容,我們的藝術便不會如星星之火在穿梭時空的維次語境中倍受青睞,形成燎原之勢……因而中華民族藝術走向世界之時,便是中華民族精神得以弘揚與補給之時,中國畫的學術尊嚴之回歸,期之不遠矣.
守望民族精神之家,喚回藝術之魂,除了有此正確的觀念及體悟外,還須對藝術的“傳統”與“當下”有著更深意義的解讀.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何為“當下”: “頓超次第,直入圣境”.“當下”是“未畫之先,不見所畫,既畫之后,無復有畫”之灑脫和磊落;“當下”是“或去或取,實無成見,機趣所到,筆墨隨之”之天然;“當下”是“圣人不言《易》而動靜起居無在非《易》.畫師到至極之地,而行住坐臥無在非畫”之高明;“當下”是“偏而不跛,正而不執,忘乎偏正之見而動不逾矩”之中庸;“當下”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之覺照.何為“傳統”?言不盡意:“傳統”是一種正大直率的氣象,“傳統”是一種人文關懷的終極意識,“傳統”的宗旨在于直承“當下”.而今之人,多或立“當下”而去“傳統”,或執“傳統”而棄“當下”,此皆背道而馳.自古及今,“傳統”無礙“當下”,“當下”圓融“傳統”.明此,則知尋歸中國畫的學術尊嚴“樂得其所,樂得其正”矣……
有言曰:理有頓悟,事須漸修.中國畫學術尊嚴的回歸還有待我們中國藝術家正直而不懈的努力,疏而導之.言語至此,非詩不能,真可謂:
無失亦無得,
天明心自寧.
月映千江水,
還我本來性.
魂兮歸來!歸來魂兮!
亥 歲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