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超越又不超越的回歸

提 要：各種語言學理論都是建立在不同哲學觀之上的，因此西方哲學界經常論述的“既超越又不超越的回歸”進路也適用于解釋語言學的發展歷史。本文主要基于西方哲學研究中“超越”和“回歸”來論述相關語言理論的發展，重點論述體驗哲學對傳統客觀主義哲學理論，認知語言學對傳統語言理論的超越和回歸。此外，還將論述我們近年來對體驗哲學和認知語言學作出的反思，如對體驗哲學進行溯源分析，提出“主—客—主多重互動理解模式”等。

關鍵詞：體驗哲學；認知語言學； 語言哲學；超越；主—客—主多重互動模式

中圖分類號：B08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08)01-00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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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nscendence and Nontranscendence Regression

— On the Transcendence of Embodied Philosophy and New Increment Point in the Linguistics Research

Wang Yin

(Sichu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Chongqing400031，China)

As all the linguistic theories are based on philosophical views， the frequentlyused expression “transcendence and nontranscendence regression” in the western philosophy discourse is also suitable for the explanation of linguistics development， which is going to be accounted in this paper in the philosophical terms of transcendence and regression， with emphasis on the transcendence of Embodied Philosophy over the objectivist theory， and Cognitive Linguistics over the traditional linguistic theories. This paper also introduces our own creative ideas within Embodied Philosophy and Cognitive Linguistics enterprise， such as: the sourcetracing of Embodied Philosophy， subjectiveobjectivesubjective multiple interactive model for understanding.

Key words：Embodied Philosophy; Cognitive Linguistics; philosophy of language; transcendence;subjectiveobjectivesubjective multiple interactive model

1 引言：從哲學的“超越”和“回歸”說起

語言問題在哲學誕生之初就蘊涵在哲學研究之中，或者說，語言問題自古以來就是哲學視野中的重要話題。每一語言理論總以某一哲學觀為基礎。正如Robins所說，“哲學是語言學的搖籃”（Robins 1967：103）。因此，哲學界經常論述的“既超越又不超越的回歸”進路也同樣可以反映出語言理論的發展歷程。

超越是哲學話語中的一個常用詞，它主要有以下兩個用法。（1）哲學的最高目標是追尋“絕對真理”，獲得“本質”，超越殊相掌握其背后的共相（本體或本原），實現“透過現象看本質”、“從變化中發現恒常”的理想，這就是“形而上學”的原初含義① 。本文暫且將其描述為：形而上學以圖建構人類知識大廈的基礎，探究宇宙萬物大系統背后的超感覺的、經驗之外的根本原理，即超驗理由或終極價值（具有普遍性、必然性、超驗性），以能形成一個統一的科學體系。為此，形而上學就要解釋人類知識必然普遍性之根源（如解釋歐幾里得幾何學和牛頓力學等科學知識為什么可能，如何獲得普遍必然性），努力使其成為一門科學，甚至是一切科學的科學，即亞里士多德所說的“第一哲學”。要能達到這一目標的方法主要是二分，奉行“現而不實，實而不現”的原則，認為“可感世界可感不可知，理念世界可知不可感”，追問存在的真諦，建立抽象的“純概念”，這標志著哲學的第一次超越，真正誕生了本體論（ontology）。曾有很多古希臘哲學家嘗試從不同角度來追問終極本體（如水論、火論、氣論、四根說等，蘇格拉底通過兩人對話追問事物的本質），以能獲得恒常的、絕對的真理。這種“超越性”成為西方哲學的一個奮斗目標（季國清1998），自此，本體論、形而上學、邏各斯中心主義演變為哲學的終極任務，并流行了上千年。正如張志偉所說，“從亞里士多德邏輯學到歐幾里得的幾何學，實際上表現為一種抽象的符號推理能力的提高和完善，它標志著人類思維逐步擺脫了直接的感覺經驗，可以從事純粹的思維操作。在某種意義上說，這也可以看作是西方哲學與中國哲學‘分道揚鑣’的真正開端”（張志偉 2004：97）。（2）哲學家每當獲得一個新觀念，建立一個新理論，都是建立在反思和批判以往傳統理論基礎之上的，這也是一種超越，正是昔日眾多哲學家作出的一次次超越，才有了今天這樣一個龐雜的哲學理論體系。

回歸常指對傳統理論的再理解，并從傳統理論中獲得新的啟示。很多學者在對新理論反思之后，發現為能有效解決某些問題仍須從以往理論中吸取營養才能獲得更透徹的解釋。“回歸”，實際上也是一種“超越”，但不是背離傳統方向，而是向其靠攏的一種“返祖式超越”。這一“不超越的回歸”告訴我們：新理論不是憑空而生，虛起之作，而是建立在吸收和批判傳統觀點之上的產物；是新的，不一定總是最好的；最好的，也不一定總是背離傳統的，這在人類思想發展史上不乏其例。

超越是一種回歸，回歸也是一種超越，因此“既超越又不超越的回歸”的實質就是：思想要不斷發展和創新。哲學史就是一部既超越又不超越的發展史，由于語言與哲學之間的關系密切，語言學也經歷了類似的超越和回歸的歷程。

2 從哲學研究反思語言學理論的發展

2.1 古希臘時期

哲學研究最初就包括對語言的思考和分析，最初表現形式就是智者的“對話”，他們通過對語言特征和運用的研究來探討本體論問題。（陳嘉映2003: 5-9）由于形而上學成功地將哲學導向了追尋本體或本質，思考“抽象概念”，此時的語言學家也在追問語言現象背后的語言本質，尋求建立語言表達背后的語法規律。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還從本體論出發將語言視為本體的外化，將之作為探索本體存在的工具，自此哲學中就有了語言工具論。哲學家對人與自然世界關系的思考同時也包含了對語言與世界關系的思考，因此哲學與語言學中都出現了唯名論和唯實論的爭論。但由于那時的智者更加關注宇宙、自然界、物質，及它們背后的本質，多將注意力集中于語言所再現的事物的本質，而不是語言本身。

2.2中世紀神學的傳承和超越

中世紀的神學家抬出了“上帝”和“神”，將古希臘對本質的追問歸結到他們身上，認為只有他們才知道絕對真理，實現了對古典本體論的超越，出現了基督教神學。此時的經院哲學把形而上學的研究引入到比原來更抽象、更晦澀、玄而又玄的方向，導向了“上帝的天國”，使其更加遠離人們的現實生活。

哲學家和神學家熱衷于詮釋《圣經》，并將經文語言視為上帝的“最高指示”和福音書，將其視為語言表達和研究的最高境界，并用“上帝創造語言”的簡單回答來解決語言起源問題。另外還有學者從經院哲學中獲得了思辨性分析方法，嘗試建立思辨語法，解釋語言的普遍性。他們還繼續爭論唯名論和唯實論。

2.3 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的超越和回歸

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取得了反神權的勝利，讓人從宗教的桎梏中解放了出來，在理性之光的照耀下上帝已無立錐之地，“上帝死了”成為結束神學本體論時代的著名口號。此時哲學家再次換位思考，用認識恒常不變的實體間關系，探討人類認知能力范圍和知識來源等來取代對本原的追尋，又一次超越了神學本體論，開啟了“認識論”的研究進路。但他們在實現“人的回歸”進程上很不徹底，在追尋真理的過程中又一直主張排除人的主觀因素和價值傾向。

語言學者們也將語言從上帝和神的控制下解放出來，讓語言再次回歸到工具地位，并分別從外部和內部研究語言，還圍繞語言來源的天賦性和經驗性展開了爭論。

2.4 實證主義超越形而上學

自文藝復興以來出現了很多自然科學家，如達芬奇、伽利略、哥白尼、牛頓等，他們召喚了近代科學的登場，不斷出現了“哥白尼式”的革命，自然科學方法論被捧為一切學科中最客觀、最可靠的圭臬，并以圖通過它來追求確定性② 。19世紀的實證主義繼承了康德的傳統，視幾乎全部形而上學為無意義，簡直是胡說，應加以排除（梯利1995:743），強調以“可證實性原則”為哲學上的阿基米德新支點。科學主義一方面大大加速了社會向現代化方向發展的進程，快速提高了人們的生活質量，另一方面又反過來促使了科學主義被廣泛接受，演變成時代的主要潮流，也不可避免地對人文科學產生了極大沖擊，實現了一次對形而上學的超越。實證主義者主張清算由于形而上學研究所產生的大量抽象的、空洞無物的概念，它們遠離人們的生活，就像幽靈一樣在哲學術語王國中到處游蕩，時常讓人難以琢磨，無所適從。正如普通語義學的代表人物Chase所指出，一切抽象的、形而上的、看不見、摸不著、找不到“所指者”的抽象詞語，如傳統概念中的上帝、心靈、本原等，都是些不能被事實驗證的“形上”之事，當劃歸語義學的廢話類，屬于“無意義”的瞎嚷嚷，當予拒斥，須操起“奧卡姆的剪刀”進行毫不留情的剪除，這當算是一種對“生活世界”和“人”的回歸性思考。

實證主義、科學理性影響了近一個多世紀的人文研究，包括語言學。很多學者主張運用科技成果來分析語言，如借用生物進化論來探索語言進化發展的旅程，建立了語言的譜系關系、語言形態分類法等；用自然科學中物化分析方法來分析語言的結構，論證語音變化規律等。基于實證主義和比較研究法還建立起歷史比較語言學等。

2.5 語言論轉向

19世紀末20世紀初，哲學家們成功地實現了“語言論”超越，將本體論中人與自然的關系轉向了語言與世界的關系，嘗試運用新的邏輯手段來分析語言（陳嘉映2003:16），并通過探索語言本身來排除因誤用語言而干擾哲學命題確定性的現象，以消除虛假概念和形而上學問題。一句話，以語言分析來解決哲學問題。這樣，一切哲學問題就成了語言的邏輯問題，哲學只是科學的邏輯句法。很多學者認為哲學的語言論轉向包括：（1）基于邏輯實證主義的形式語言學派；（2）基于生活世界的日常語言學派；（3）基于人文主義的歐陸解釋學派（下節單獨論述后兩學派）。

維也納學派于20世紀30年代受到實證主義和維特根斯坦原子命題理論的影響，提出了“邏輯實證主義”，除能通過確實的驗證手段之外，還增加了在邏輯上有可能通過歸納方法得到證實的判斷性命題。該思潮加劇了自然科學方法向人文科學的滲透，以至于演變為一種時尚。在英美分析哲學中首先出現了形式語言學派，心理學家從意識研究轉向對行為的研究，試圖用看得見、能被檢驗的行為來解釋意義和思維規律，后來的心理學研究更是重視數據性成果，幾乎更像自然科學。此后，文學、藝術、社會學、人類學等也深受其影響，語言學也緊隨此大潮，推出了一系列的語言形式化的和語義邏輯演算法，企圖用一套嚴格無誤的數學公式來揭示語言規律，規范語言運用背后的思維規律。

語言學中的形式化取向為不少學者所崇尚，當今扛此大旗的當算喬姆斯基，在美國至今還有很多學者認為語言學研究就應當追尋科學主義和邏輯實證主義的路線，除此而外不能稱其為“學問”。到目前為止在西方某些地區，形式語言學仍占據一定或較大市場，語義學被局限于“形式邏輯演算”，這才有了形式主義和功能主義語言學的對峙。語言學家受邏輯實證主義的影響還建立起了結構語言學和描寫語言學。

亞里士多德曾把人定義為“具有邏各斯”的動物，后來人們把“邏各斯”說成“理性”，就有了“人是有理性的動物”這一至理名言。但“邏各斯”主要意義為“語言”（錢冠連 2005：53），這樣該名言也包括人是擁有語言的存在物，人在本質上也是一個語言存在物。我國古人也有類似的說法，如《春秋谷梁傳·僖公二十二年》中又記載“人之所以為人者，言也；人而不能言，何以為人”（承載撰 2004:273）。

當代西方哲學形成的語言性哲學轉向，也可視為對亞氏理論一種超越性的回歸。

3 后現代哲學思潮對實證主義的超越

上文所述語言哲學中的日常語言學派和歐陸解釋學派也常被學者們劃歸后現代派哲學家，他們都持人文精神，猛批實證主義，主張回歸生活世界，重視實踐，都認識到了人文研究被實證科學表面繁榮所誤導的可怕局面，堅決主張拋棄它們強加在人類頭上的枷鎖，推翻其對人類的奴役和統治，回歸到生活世界，真正從人的生存角度來理解真理，認識語言，實現返向傳統但又超出傳統的“回歸”。

科技理性一方面促進了現代科技的發展，但另一方面也使人們的世界觀受制于實證數據，把“人的因素”排斥在科學世界之外，剔除人的價值觀念、個人見解，將人的想象力和創造性束縛于工具理性的枷鎖之下，形成了科學主義和工具理性統治人的奇怪格局。很多學者面對這樣一場“危機”都在苦思冥想，尋求出路，胡塞爾首開先河，開出了一貼“生活世界”的藥方，以圖通過對其的回歸來擺脫這場危機。他在《歐洲科學危機和超驗現象學》一書中猛批實證主義，認為它“是一個殘缺不全的概念”（胡塞爾 1988：4-8， 71），“抽象掉了作為過著人的生活的人的主體，抽象掉了一切精神的東西，一切在人的實踐中物所附有的文化特性……”（胡塞爾 1988：71）它恪守了物理主義的客觀主義哲學立場，其實質遮蔽了人生存于其中的生活世界的基礎地位，取消了人的生存自由和價值意義，并將其視為歐洲科學危機的主要根源（正如胡氏的書名所示），主張回歸“形而下”的現實世界，張揚人的主體性。但通過仔細研讀胡氏理論，我們在字里行間不難發現他所說的“生活世界”仍舊具有明顯的先驗性和主體性特征，認為它是先在的、給定的、直覺地被給予的、是前科學的、直觀的，這就是Lakoff Johnson（下文簡稱L J）將他歸類于客觀主義哲學家的原因（Lakoff Johnson 1980：195）。但他把“生活世界”界定為主體間性（intersubjectivity）的世界，被學者們普遍認為具有重大意義，為20世紀人類和理性研究指出了一條走出哲學危機的重要出路。后來的許多哲學家，特別是海德格爾和哈貝馬斯，均從某一方面對胡氏理論作出了發展，從而也使胡氏的現象學成為上一世紀的主流哲學理論之一。

海德格爾超越了胡塞爾的先驗哲學和意向性理論，進入到生存論的視野，嘗試在生存體驗中確立主體間性結構。他將“Dasein”（親在）視為一個主體的意義源，無論“在手”（與客體的關系），還是“上手”（與他人相遇），都將自然存在物以及他者納入到“存在的意義世界”。人永遠以語言的方式擁有世界，是語言使一物成為一物，是語言使存在出場，世界必須通過語言向我們呈現出來，是語言揭示了世界，它是我們遭遇世界的方式，因此語言就成為存在之家，我們生活在語言的家園之中，而且還不得不生活在語言中，生活在程式性語言行為中（錢冠連 2005：23）。

伽達墨爾的哲學詮釋學開始探尋人類一切理解方式中所包含的普遍性，而這又只能在語言中進行。因為在人與世界之間只有語言才構成其內在關系，說到底，人的存在是一種語言性的存在，人的理解在本質上是語言的。他還嚴厲批判了人文科學中的科學主義研究方法。

普遍語用學的創始人哈貝馬斯大力發展了胡氏現象學、海氏存在論和伽氏的解釋學，竭力主張打破自然科學方法論在人文科學中的統治地位，大力倡導建立一種適合人文社科研究的方法，提出以社會實踐（交往行動理論）為趨向的反思性批判方法論，從發話者和受話者所具有的主體間性角度來論述“生活世界”，超越了“主體中心論”的傳統，轉向交往理論范式的探討。薩特、馬爾庫塞、弗洛姆等也都以不同的方法強調哲學研究中的人文因素，對實證主義作出了有力的批判。

海氏循此亞里士多德“人在本質上是一個語言存在物”的思路（參見上文）得出了“語言是存在之家”的結論，伽氏喊出了“所有理解都具有語言性”的口號，哈氏也從語言交往行動入手來解決社會問題，他們大多主張將語言置于首要或重要位置來加以認識和研究，這實際上都是對亞氏傳統思想的回歸。

正是在這樣一個哲學思潮的影響下，很多學者跳出了基于邏輯實證主義的分析哲學框架，拋棄了遠離人文精神的形式主義研究方法，消解索緒爾劃分語言和言語且只鎖定研究排除人的因素和脫離生活世界的語言系統。維特根斯坦后期也對自己前期的邏輯實證主義和形式主義研究方法作了全面反思，力主從生活世界角度來認識語言，將其視為游戲，意義就蘊涵于它在生活世界中的用法。奧斯汀提出的言語行為論更注重從言語在生活世界中所能執行的行為功能來解釋語言意義。社會語言學和功能語言學也以“回歸生活世界”為出發點，更強調從社會、交際、情景等生活世界角度論述語言，聚焦于研究語言在實際情景中的功能。

特別是當下盛行的CL更是深受這一思潮的影響，認為語言是人們在對生活世界進行感知體驗的基礎上通過認知加工形成的，在整個研究中一直突出了人本精神，堅決認為語言本來就是人類認知加工、“惟人參之”的結果（劉勰，《文心雕龍》），必須從人、人的生活體驗，以及在其上形成的認知方式、心智加工規律等角度才能作出合理解釋。CL大力倡導“基于用法的模型”，更能體現出回歸生活實踐的人文觀，完全超越了喬姆斯基的天賦觀、自治觀、模塊觀、形式觀、普遍觀，關于CL的其他超越點，筆者將另文論述。

現將基于哲學發展史的語言學進程用表小結（見表1）。

4 基于體驗哲學對語言理論的思考

L J基于對西方哲學進行反思和重新分類的基礎上提出了體驗哲學，認為古希臘和中世紀的唯名論與唯實論之爭，近代史經驗論與唯理論之爭，英美分析哲學、行為主義、實用主義與新唯理論之爭，基本是圍繞感性主義和理性主義的爭論，它們都屬于“客觀主義”哲學理論（參見圖1），因為兩派都認為存在一個獨立于我們人的客觀世界，其中存在一個絕對真理，我們應當不遺余力地將其找出。兩種理論的區別僅在于解釋獲得這種絕對真理的方法有差異：對于經驗論者來說，經驗是人的一切知識或觀念的唯一來源，我們關于世界的全部知識來自人的感知。（Lakoff Johnson 1980：195）這其間雖也包含人的因素，但并沒有真正研究“人是什么”，且還過于強調排除人的因素，將研究方法導向了科技理性（或叫工具理性、科學主義）的進路。對于唯理論者來說，只有先天具有的推理能力能向我們提供關于真實世界的知識。這其間雖也在論述人的理性和推理能力，但卻又強調要排除人的感觀經驗，消解個人偏見和個人價值，拋棄傳統觀念的干擾。與客觀主義相對的是非客觀主義，即體驗哲學。

西方語言學理論也一直貫穿著感性優先還是理性優先的爭論。據此我們也可將一些主要語言學流派列述如下，并劃歸為客觀主義語言學派，而認知語言學則屬于非客觀主義語言學派 ：

5 體驗哲學對后現代哲學的反思：提出“主—客—主多重互動理解模型”

從古希臘到19世紀末，哲學家都曾為追求客觀真理而舍棄人的主觀因素，循著一條顧此而失彼的研究思路，主要采取單向性思考方式，這種傳統認識論模式竭力排除主觀性，認識過程被詮釋為主體向著獨立客體的單向運動：要么強調感知經驗的作用，否定人的主觀能動性或理性的重要性，意義和真理必須與客觀外界對應；要么強調理性思維的作用，排斥感性經驗或否定個人價值。眾多哲學家沿著這一認識進路演繹出了各種各樣的哲學觀點和流派，從而形成了形而上學哲學理論的大家族。

到了現代和后現代哲學時期，學者們發現這種單方向思考存在很多缺陷，開啟了雙向思考的研究進路，為此皮亞杰首先提出了主客互動的觀點，得到很多學者的響應。伽達墨爾覺得人文性在主客互動的觀點中還沒有得到應有的強調，故而發展了胡塞爾的“主體間性”，將理解直接視為主體之間的相互對話。哈貝馬斯在其交往行動理論中更是強調了主體間性，并針對真值對應論提出了著名的“共識真理觀”（the consensus theory of truth）。所謂傳統的真值對應論是指，認為存在一個獨立于人的客觀世界，一個語句的真值就取決于它的表述是否與客觀世界相對應，這又取決于人們的心智具有鏡像般地反映客觀世界的功能，語言與世界同構。哈氏嚴厲批判了這一觀點，認為任何對客觀世界的了解必須涉及到主體的演繹，語句的真假值取決于主體在相關社群規范制約下所能達成的共識。現以表小結如下：

但我們也發現，主體間性和共識真理觀有過于強調主觀而忽視客觀的傾向，難以解釋主主之間能夠達成理解的基礎從何而來的問題。

我們基于體驗哲學嘗試提出“主—客—主多重互動理解模式”，將理解模式從單向轉到雙向模式，又修正為三項模式。雖是三項，但其中實際上包含了多重互動的含義，基于這一思路我們（王寅：2005）在“CL的翻譯觀”一文中提出了“多重互動模式”。

當初提出這一模式主要是用來解釋翻譯認知過程的。在單向理解模式中，翻譯理論中分別出現了強調作者和文本的傾向。在主客互動模式中，譯者的主體性地位似乎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而且尚不能解釋人與人之間是如何得以有效溝通的。另外，主客互動的具體內容究竟是什么，是譯者與文本互動，還是譯者與客觀世界互動，尚有待于進一步明確，且這也不足以解釋翻譯認知的全過程。在主主互動模式中，譯者自由論極易產生巴比塔式的窘境，且譯者主體與作者主體之間能夠得以相互理解的基礎仍需作出詳細闡述。因此，我們認為在人們的理解和翻譯過程中既有主客互動，又有主主互動，更重要的是兩者的結合。我們經過對“單向理解、主客互動、主體間性”的反思，提出“主—客—主多重互動理解模式”，意在強調在“主客互動”和“主主互動”過程中如何能夠保障人們達到相互理解的體驗性基礎和互動性過程，對傳統認識論的不足之處作了一點糾正和發展。

基于這一觀點，我們還主張將Langacker的“意義等于概念化”修正為“意義是基于體驗的概念化”，進一步明確人們能進行概念化的感覺認知基礎，強調理解過程中的客觀性和主觀性的有效結合。 本文對筆者（2005）的原表作了修改（見表3）。

表3最下一行增加了三個箭頭，表明體驗哲學和CL分別對三種理論的反思。L J (1980，1999)和Lakoff（1987）在體驗哲學和CL論著中嚴厲批判了經驗論和唯理論。我們又基于體驗哲學提出了“主—客—主多重互動理解模式”，可以消解后現代理論因過于強調主體間性（哈貝馬斯）、意義不確定性（德里達）、讀者反應論（費什）、接受理論（伊澤爾）等所產生的理解片面性。

后現代理論主張回歸人們的生活世界，彰顯人本精神，注重實踐，這應當算是哲學研究中一種“不超越的回歸”，回歸到以人為中心的研究中，回歸到古希臘阿波羅神廟上一句諭示性妙言“認知人自己”。當前，人文性在整個科學界越來越得到突顯，體驗哲學和CL正體現了這一精神，它們大力倡導人文精神和基于實際用法的語言研究方法。

6 對體驗哲學作溯源性追蹤

L J（1999）在《體驗哲學》全書之首就開宗明義地亮出了三原則，可簡述為：心智的體驗性、認知的無意識性、思維的隱喻性。我們對其進行溯源性追蹤，發現這三個原則也早有學者提出。就心智的體驗性來說，主要受到了下列學者和理論的影響，如杜威的經驗自然主義、海德格爾的人文哲學、梅洛·龐蒂的知覺現象學、施密特的新現象學、普特南的內部實在論以及馬列的唯物辯證法。就認知的無意識性來說，主要受到喬姆斯基的影響，并認為喬氏提出的“認知無意識性”對認知科學作出了很大的貢獻。哲學家關于隱喻的論述實在太多，根據我們的調查，國外最早從認知角度談到隱喻的當算洛克，后來康德、卡西勒、布盧門伯格、德里達、利科、理查茲首先提出隱喻互動論，布萊克、圖朗哥和斯騰博格等對其加以完善。上述學者的論述都為L J日后提出“隱喻認知說”提供了理論準備。

通過上文簡單溯源梳理可見，L J所倡導的體驗哲學三原則也是基于前人基礎上提出的，算是一種不超越的回歸。但他們的貢獻在于將不同學者單獨論述的三個原則整合為一個完整的理論，并使其獲得了新生，形成了一個解釋力很強的哲學理論，這又當算是一種超越。在L J（1999）《體驗哲學》封面上一句評論很能說明這種超越“A groundbreaking work that radically changes the tenets of traditional western philosophy.”

一輩輩學者繼往開來，筆耕不止；一派派觀點承前啟后，各領風騷。人類就這樣實踐著自己不斷超越的奮斗目標，在自己的歷程上留下了“螺旋式進步”的攀登軌跡。循其進程有利于我們理清思路，尋得方向，得其要領；有利于我們不斷創新，繼續前進！

7 結論

當我們回顧20世紀的哲學時，似乎感覺到這樣一個悖論：客體性與主體性的顛倒，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錯位，形式主義與功能主義的對立。在此怪圈中，前者在較長一段時期受到不該有的張揚，后者受到不該有的壓抑，人的主體地位受到冷落，個性和自由受到威脅，科學主義和人文主義嚴重分裂，使得社會科學研究陷入了前者所設下的形式主義怪圈。后現代哲學家對這一危機的反思和對實證主義的批判，使得我們深刻認識到，科學主義和工具理性不是人文研究的根本出路，基于其上的形式語言學理論，自有其超越傳統研究方法的過人之處，但也同樣面臨著自身難以克服的弊端。

正是由于現代和后現代哲學家的努力，使得人們超越了傳統的語言工具論，改變了語言的客體性地位。在他們眼里，不是我們在說語言，而是語言在說我們。同時，他們為語言學界提出了很多值得深思的觀點，也為我們解決了很多重要的基礎問題，這使得語言界的學者精神振奮，大受鼓舞。體驗哲學和CL沿著這一方向又向前邁出了一大步，意在批倒客觀主義哲學觀，進一步光大人文精神。我們基于此進一步提出了“主—客—主多重互動的理解模式”。

站在世紀交替的十字路口，面對語言與哲學合流的局面，有遠見的學者發出了這樣的呼喊：盡快超越純語言研究的局限！外語界也有學者嘗試解決“語言學與語言哲學的兩張皮問題”（李洪儒2006）。是呀！我們為何不借用哲學界的研究成果來擴大我們的視野呢？為何不用哲學的武器來武裝我們自己的思想呢？語言和哲學本來就不可分家，語言理論中有哲學觀點，哲學流派中蘊涵語言理論，在今天倡導跨學科研究的時代，我們更要與時俱進，盡快實現兩個領域的緊密合作，攜手共進，并將其轉變為21世紀語言學研究的新增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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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這里的“形”主要指內在形式，為事物“是其所是（to ti en einai）”的本質，相當于柏拉圖的“理念”。上一層面是對下一層面的超越。本質：本原，一般，共相，存在，可知世界，精神，意識，理念，理性，形而上，道，概念，定義，邏各斯 。現象：個別，特殊，殊相，非存在，可感世界，物質，存在者，萬物，感性，形而下，器。由于我國學術界和教育界長期以來受到前蘇聯學者的影響，將“形而上學”等同于“孤立的、靜止的、機械的、片面的”概念（這與黑格爾用“辯證的”形式建立龐大的形而上學哲學理論體系有關），寫進了各類教材，植根于青少年的思想，流傳了幾十年。我國學生一說到這個詞語，順口答來，有根有據，且常將其置于“貶義詞”的范疇，使得我國學者對其的誤解就更大了。這或許應了狄德羅的一句名言：“談論得最多的東西往往是人們知道得最少的東西”（龐學銓 2005: 209）。 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說過：熟知并非真知（黑格爾 1981: 20）。他在《哲學史講演錄》上又有類似的論述：哲學的特點，就在于研究一般人平常自以為很熟悉的東西。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不知不覺間曾運用來幫助他生活的東西，恰好就是他所不真知的，如果他沒有學好哲學的修養的話。（黑格爾 1959: 25）陳嘉映（陳嘉映2003:214）曾將形而上學的含義簡單解釋為“哲學理論”。

②魯鵬在“論不確定性”中的第一句話是“文藝復興以降，至少到上世紀前半葉，科學所做的一切可用一句話來概括：追求確定性”，但也有學者（如休謨）對其持懷疑論態度。魯鵬認為，人類生存世界的不確定性就是懷疑論的“家”。 （魯鵬 2006）

③圖1和 圖2曾發表于“認知語言學的翻譯觀（《中國翻譯》2005年第5期）一文中，此處對圖3有修改。我們經過多年的思考和與同仁的商討，最后認為結構主義語言學主要是基于分析哲學，且還兼有唯理論傾向，因此將其置于兩者之間。但不管結構主義語言學屬于哪一類，在體驗哲學理論中它都被劃歸客觀主義理論范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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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07-07-21

【責任編輯 王松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