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特根斯坦的“私人語言”悖論及其懷疑論解決方案

2008-04-12 00:00:00陳維振吳世雄張愛珍

外語學刊 2008年1期

○引進與詮釋

編者按：陳維振、吳世雄和張愛珍三位先生合作分析維特根斯坦的“私人語言”悖論這一經典問題。他們將語義理解和語言學習過程結合起來，深入、系統探討維特根斯坦解決這一悖論的方案的哲學價值和語言學意義。張友香的《意義指稱論的反思與批判》篇幅不長，但卻蘊含著許多新意。多年來，人們總是盯著語言之外的物理世界不放，通過語言表達式與這一世界中事物、現象之間的關系探討語言的意義。其實，語言所對應的世界遠遠不止物理世界，而且即便是物理世界也是人的物理世界。所以，將人這一核心維度納入意義指稱理論的考察范圍，無疑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當然，這篇文章僅僅是相關研究的開始，具有框架性、初始性等特點，須要大量的后續工作來支撐。

提要：本文結合語義的理解和學習過程解釋維特根斯坦的悖論，說明該悖論在語言理解和闡釋方面可能引發的哲學危機。在此基礎上，本文分析維特根斯坦提出的關于“私人語言”悖論的解決方案，并進一步探討維特根斯坦解決方案的哲學和語言學意義。

關鍵詞：悖論；懷疑論解決方案；私人規則；私人語言；認識論

中圖分類號：B08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08)01-0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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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ttgenstein’s“Private Language”Paradox andHis Skeptical Solution

Chen Weizhen Wu Shixiong Zhang Aizhen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Fuzhou350007， China)

In interpreting Wittgenstein’s paradox pertaining to “private rules” and “private language” by an analysis of understanding and learning linguistic meaning this paper addresses the problem of philosophical crisis that the paradox might give rise to and hence attempts to discuss the solution to the paradox proposed by Wittgenstein himself that is of important philosophical and linguistic implications.

Key words：paradox； Skeptical Solution； private rules； private language

1 引言

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是一部永恒的辯證法，其中表達的持續性苦惱從未停止過（馬蒂尼奇1998：924），而閱讀維特根斯坦的這部著作更是件持續苦惱的事。在那時斷時續、自問自答甚至時常是前后不一的討論中，我們見到的似乎總是一些晦澀難解的怪異想法。悖論的提出和悖論的批駁時常交織在一起，使人常常弄不清究竟哪些是他要堅持的觀點，哪些是他要批評的觀點。“《哲學研究》的意圖和目的不十分清楚；寫作的問題也不適于概括，因為某些主要觀點或者自行出現，或者借助暗示而不是直接陳述出來……這種困難可以說明為什么有那么多二手資料，如書籍、文章、選集等，對其進行澄清、詮釋和批判……各種評論對他后期的思想作出完全不同的解釋，對后期思想的要點及重要之處，也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巴特利 2000：110）但是不管怎么說，在我們看來，有一個主題卻反復出現并被維特根斯坦從不同方面予以了考察。這個主題就是他自己提出的，被稱為維特根斯坦悖論的問題。克里普克說，維特根斯坦悖論是迄今為止最有創意的悖論，只有心智異常的人才會提出這種悖論。維特根斯坦悖論無疑對哲學研究有重要貢獻（馬蒂尼奇 1998：932），因為它關乎《哲學研究》所涉及到的各個方面，“邏輯、思維和理解、語言、哲學的性質”，并提出了“新的論證”（巴特利 2000：118）。

本文結合語義生成的過程來闡釋維特根斯坦悖論，希望能給他的悖論一個切合語義生成過程的前后一致的闡釋。

2 悖論及其解釋

維特根斯坦是這樣表述他的悖論的：“這就是我們的自相矛盾之處：任何行為過程都不可能由一個規則來確定，因為可以使得每一個過程都與這個規則相符”（維特根斯坦 1992：110）。為了理解這一悖論，我們不妨先把它放到語言學領域來進行考察。

由于語句的生成是在時間過程中展開的，因此我們可以把語句生成過程看成一個行為過程。這個過程是否服從什么規則？如果是，它服從的又是什么規則呢？依照一條普遍的數學定理，即對任何一種或一組現象，我們都可以提出數種甚至無數種解釋。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們可以描述一下“姑娘們喜歡李明”這個句子的生成情況。它可以由規則（1）“名詞-動詞-名詞”生成，也可以由規則（2）“主語-謂語-賓語”生成，還可以由規則（3）“名詞短語-動詞短語，動詞短語-動詞-名詞”生成。如果你愿意，還可以發明許多規則來生成“姑娘們喜歡李明”這一句子。

這里要表明的是，確定一個語句生成過程的可以是多條規則，并非只有一條。按我們的理解，這是維特根斯坦悖論中第一句話的意思，至于第二句話，我們可以借助于“姑娘們匆匆忙忙地走了”這個句子來理解。表面上看來，這個句子無法與規則（1）相符，但實際上，我們可以把規則（1）看成規則（4）“名詞-（副詞）-動詞-（名詞）”的變形。當規則（4）中的“副詞”為空而第二個名詞為實時，我們就有規則（1）。當規則（4）中的第二個名詞為空而副詞為實時，我們就有：名詞-副詞-動詞，它能生成“姑娘們匆匆忙忙地走了”這一句子。

2008年陳維振吳世雄張愛珍維特根斯坦的“私人語言”悖論及其懷疑論解決方案第1期同樣，我們也可以采取類似的策略，使這一句子與規則（2）及規則（3）相符。這就意味著，不論哪一個句子的生成過程，我們都可以發明一種規則與之相符。換言之，我們可以不遵守任何的規則，在需要作出解釋的時候，根據私人意愿，發明出各種規則，從而使得任何一種行為過程都與一種解釋相吻合。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5）“我們在服從無數條規則”或（6）“我們不與任何規則相沖突”或（7）“我們不服從任何規則”。

現在，把維特根斯坦悖論的第一句話和第二句話放在一起，可以把它重新表述成：任何行為過程都服從無數條規則；任何行為過程都不服從任何規則。

3 悖論可能引發的危機

從悖論的第一句話，我們可提出如下問題：既然在任何行為過程中有無數條可供選擇的規則，那么，我們能否知道我們各人服從的是哪一條規則，或者我們能否知道我們服從的是否為同一條規則呢？而悖論的第二句話意味著選擇規則完全是私人行為，我們甚至無法了解他人是否在行為過程中遵守了規則。這就引出了維特根斯坦關于私人規則的概念。

與私人規則緊密相關的是私人語言的概念，首先是感覺和感覺語言的私人性觀念。以那些感覺詞匯為例。（蔣運鵬 2007：1-10）什么東西是“感覺”呢？你所談論的感覺與我所談論的感覺是一回事嗎？由于沒有人能感覺到另一個人的感覺，因此我們不可能知道任何一個人有什么感覺。這個結論意味著什么呢？它意味著，我們無法教授諸如“疼”之類的感覺名稱的意義。任何感覺名稱的意義都是個人賦予的，都是獨立于他人的，并且不可能等同于他人所賦予的意義。

其實，問題遠比這一點要嚴重得多。按照這一結論，不僅感覺詞匯的意義是無法傳授、無法習得的，即便那些非感覺詞匯，即所謂關于物理對象的詞匯的意義也是無法傳授、無法習得的。我們曾論證過，詞匯習得問題與語法習得問題同樣復雜（陳維振吳世雄2004），這一點與喬姆斯基的看法相左。考慮一下我們是如何掌握“椅子”這個語詞意義的。初看起來，“椅子”是非感覺詞匯。但是，我們對它意義的掌握，難道不是依賴于對“椅子性”的感覺嗎？沒有對“椅子性”的感覺，我們就不可能掌握“椅子”的意義，而對“椅子性”的感覺在不同人身上肯定是不同的。另外，我們還論證過，椅子這一范疇的本質絕非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構成該范疇的必要而充分的條件，因為根本不存在什么公認的充要條件，可以決定我們稱之為椅子的東西。（陳維振吳世雄 2002：1）因此歸根結底，我們對椅子意義的把握，仍然有賴于我們對“椅子性”的感覺，這樣一來，“椅子”同樣是感覺語詞了。（馬蒂尼奇1998：873，887）

私人語言概念的危險之處在于，它表明一切語詞意義的教授和習得都是不可能的，一切概念的形成也是難以想象的。既然如此，我們還能斷言我們有語言嗎？我們還能斷言我們能理解和被理解嗎？我們日常的一切信念，我們日常的世界就這樣被一個悖論摧毀了。

4 悖論的解決

悖論所引發的危機可以說是自笛卡爾以來西方古典哲學面臨的最嚴重的危機。反對懷疑論、尋求知識確定性的基礎主義到了20世紀中葉已徹底失敗，無論它是理性主義還是經驗主義的模式。在面對理論壓力的情況下，維特根斯坦從他的“語言游戲”的邏輯觀點出發，認為自然實在論和常識哲學的合理性及可靠性是解決危機的出路。在維特根斯坦看來，語言是一種游戲，是游戲必然要求有規則。如果確實存在著私人規則、私人語言或私人語言規則，那么悖論就必然成立，因此，解決問題的關鍵就自然落在對這些“私人”概念的批駁之上。

在批判性論證過程中，維特根斯坦首先假定確實存在著私人規則，接著他又提出這樣的問題：一個人如何才能確保他在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會使用同一規則，即這個人如何才能確保自己在不同時間會在同一意義上使用同一規則呢？答案似乎是，他利用自己的記憶做到了這一點。然而，記憶卻是不可靠的。

從記憶這一難題出發，維特根斯坦提出了一個“關于我自己的問題：是否存在某個關于我的過去的事實……它指示我現在應該做什么？”（馬蒂尼奇 1998：932）

克里普克曾以一個數學例子來說明關于私人規則問題的荒謬性。這里僅扼要說明。（馬蒂尼奇1998：928-932）比方說，當給出14×5 這一乘式時，我們都會給出70這個答案。但假定有一個奇怪的懷疑論者說，它的答案是7，我們一定會說他瘋了。但且慢！我們不妨聽聽他是如何解釋的。他說，在他以前做過的乘法中，×這個函項實際上指的是×表示的函項，它被定義如下① ：（8）a×b=a×b，當a，b小于14 時；a×b=7，當a，b為其他值時。這個例子再次說明，我們可以創造任何規則使它與任何行動過程相符合，哪怕是14×5=7這樣一個奇怪的乘法等式也可以符合規則（8）。這個古怪的懷疑論者也許并沒有忘記14×5=70的公共用法，但是他假設了私人規則的存在，故意杜撰出規則（8）來使它與14×5=7相符。

因此，維特根斯坦想說的是，不存在著某個關于我過去的事實……它指示我現在應該做什么。說某個個體在服從一個規則是沒有意義的；所以通過觀察他過去如何做某件事，我們無法斷定他在現在或將來也會以同樣的方式做這件事，盡管我們孤立考察一個人時，我們可以說，這個人可能獲得了某個做事規則。但是，如果我們把個體放在共同體中來考察，那么，整個情況就全變了。只有在一個共同體中，我們才能有意義地說，某人在服從某個規則，因為在這一共同體中，他提供了公眾認可的特定條件，使得人們可以相信他在服從一個規則。這個共同體的實踐依賴于這樣的一個樸素的經驗事實：“在我們的反應中，我們彼此贊同。” （馬蒂尼奇 1998：941）

因此，有關服從規則的一切討論只有在共同體的參照框架下，才是有意義的。但即使在共同體中，我們也難以保證一個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會給出14×5=70這個答案。一個人的記憶和經驗會經常與共同體的記憶和經驗發生沖突，這時共同體將會自動糾正他的錯誤，使他回到正確的軌道上來。維特根斯坦的理論并不是“邏輯上必然為真的”的理論，而是一種傾向性理論，即如果共同體都同意14×5=70，那么如果有人認為14×5=7，它將是不可思議和難以接受的。

這意味著，當我們說某人在服從規則時，我們已經把他納入共同體中，并把這一共同體的規則作為評判他的行為的標準。不存在著私人規則的模型并不意味著“我們不能說一個物理上孤立的個體在遵守規則，毋寧說，它意味著，如果孤立地考察（不管他在物理上是否孤立），就不可能說他服從了規則。”（馬蒂尼奇 1998：942）

維特根斯坦悖論的核心是私人規則問題，而私人語言觀念只是他私人規則觀念的產物，因此批判私人規則觀念成了他的主要任務，而批判私人語言觀念則是他批判私人規則的結果。然而，我們會看到，批判私人語言也絕非易事。

維特根斯坦是在《哲學研究》的第201節提出他的悖論的，而在第202節，他就反駁說，“認為在服從規則并不等于在服從規則。因此不可能私自遵從一條規則，否則，認為在服從規則就等于服從規則了”（維特根斯坦1992：120）。在第243節，維特根斯坦問道，“我們是否也能想象一種語言：一個人寫下或說出他的內心經驗……供他私人使用呢？……我的意思是這種語言的單詞，用來指講話人能知道的東西；指他直接的私有感覺。因此，另一個人無法理解這種語言”（維特根斯坦1992：120-121）。在這里，維特根斯坦假定感覺是私有的：我們不能親身感知別人的感覺，因此我們無法理解或教授關于感覺的詞匯，不能理解他人的感覺語言。但接下去，維特根斯坦就試圖證明私有語言這個概念本身是一個錯誤而含混的概念，而我們通常使用的語言并非這樣的語言。任何語言在使用語詞時總是服從顯性或隱性的規則，而服從規則恰是語言有別于噪音或紙上涂鴉的標志。如果私人語言是真實存在的，我們如何才能知道這種語言中名稱的使用是前后一致的？感覺、印象、記憶諸如此類的東西是飄浮不定、稍縱即逝的，我們不能把它拿回來用于核實今天的用法。維特根斯坦說，我是否正確使用語言的標準，不可能是諸如“我過去好像是這樣用了”的說法。“似乎”、“好像”本身不能作為標準。但是如果你說，你記得發生過某個公眾事件，那就會有另外一些獨立的證據證明你的記憶是對還是錯。不存在什么標準能確定所謂的私人語言是否被正確地應用，這一點似乎表明根本不存在這樣的語言。（維特根斯坦 1992：126）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語詞就不能用來指感覺。在第244節中，維特根斯坦問：“我們日常不是也談論感覺，并且給它們以名字嗎？” 關鍵的問題是，它們是如何指稱的。“這一問題同于：人是如何學會感覺名稱的意義？”維特根斯坦接著用“疼”這個詞來說明：“語詞同感覺的原始的、自然表情相聯系，并且代替表情而使用。一個孩子受了傷哭起來，于是大人給他談話并教給他這個情形下的感嘆詞，隨后又教他感嘆句。他們教給了小孩痛苦的行為。” （維特根斯坦 1992：121）

在這里，我們必須再次考慮一下維特根斯坦所提出的這種可能性。他真正要表達的是，疼的語言代替了痛苦而不是描述它。也就是說，“我疼”這句話雖然以陳述句的形式出現，但它實際上極有可能是一種疼的行為，而不是描述疼的陳述句。但這又是什么意思呢？難道我們不是利用語言來表達和傳遞自己的某種判斷和思想嗎？維特根斯坦反駁說，任何語句在不同語境中都會有不同的意思。“我疼”在某一個特定環境中有可能只是一個抱怨的叫聲，而非陳述句。同樣，“我怕”有可能只是一種怕的叫聲，而非試圖傳達誰在怕的判斷句。此處的關鍵是，如果維特根斯坦的這個論點是正確的，那么，不同感覺詞匯就有可能在某些特定情況下與不同感覺的外在表現聯系在一起，因此它們就不再是私有的，而是公共的，是大家可理解、可教授的語詞了，也就是說，正是這種情況使感覺詞匯的習得成為可能。在第256節中，維特根斯坦說：“我怎樣用詞代表我的感覺的？——如我們通常所做的那樣？那么我表達的感覺是否同我感覺的自然表情連接在一起呢？那樣的話，我的語言就不是私有的了。其他人也可以同樣理解這種語言。”（維特根斯坦 1992：124）

因此，在維特根斯坦看來，感覺就是感覺。它沒有對象。疼就是疼，沒有疼的對象。發出呻吟就是疼。沒有了疼的表現，疼就不存在了。維特根斯坦反復強調的是，根本不存在著獨立于感覺的對象。我看到了你發出呻吟，就知道你在疼，這是對疼的自然理解。因此，我們完全可以像學會其他概念那樣，借助于語境來學會感覺語詞。

但如果有人故意不表現出“疼”，如“牙疼”的外在跡象，情況又是怎樣的呢？如果我們又假定此人是天才兒童，“他自己給這個感覺起個名字！——但這樣一來，當然，當他用這個詞的時候別人無法聽懂。那他是否理解這個名稱而不能向別人解釋它的意義呢？——但說他為了他的疼起了個名字是什么意思？——他是怎樣為疼命名的？無論他做了什么，其目的是什么？——當有人說他給他的感覺命名一個名字時，他忘了，如果單使命名行動有意義，語言中的布景設置已經是預先假定的了。當我們講到某人給疼起了一個名字時，預先假定的是存在著疼字的語法;它表明新詞駐扎的崗位。”這里，維特根斯坦先提出了一個問題，接著又作了回答。（維特根斯坦 1992：125）

但難道不存在著這樣的可能性，當一個人發出呻吟，在地下打滾時，他并不是真的感覺到疼，而是在裝疼？我們的確無法判定其他人是否在疼，這一點難道錯了嗎？但維特根斯坦的回答是，他不否定我們可以輕易假定這種可能性，即有人可能在裝疼，但我們不能設想其反面（維特根斯坦 1992：122）。換言之，我們無法確保自己的判斷一定是正確的。但如果就此得出結論說，我們永遠不可能確信任何事情，那就有點荒唐。一個人會裝疼，他也一定知道“疼”字的意義，知道“疼”字在語言游戲中的功能，否則他不會誤導我們去理解“疼”字的意義。“說謊是……一種語言游戲，同其他游戲一樣。”（維特根斯坦 1992：122）謊言無疑具有符號的功能，“倘若某種東西不能用來說謊，那么，反過來它也就無法用以闡明真理：事實上，等于壓根無法用來訴說什么”（維特根斯坦 1990：5）。懂得說謊意味著說話者懂得符號的公共意義。

但如果我說有一個人，他很疼，但卻假裝以笑來掩蓋他的疼。這一點也不成問題。維特根斯坦會說，這有什么關系呢？我們就說他在笑好了，就說他感到高興好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確實被騙了，但它不意味著我們不知道“疼”字的意義或分不清“疼”和“笑”的意義。那個人之所以不敢在地上打滾，不敢發出呻吟，之所以在裝笑，是因為他知道如果他這樣做了，別人就知道他在疼。這再次說明“疼”字有一個公共意義。（陳嘉映2003：202）

但可否假定，有一個從未感覺過疼的人卻能夠理解“疼”這個字的意義嗎？（維特根斯坦 1992：141）維特根斯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接著問，“如果我們說一個人沒有感覺過疼就無法想象疼……怎樣才能夠決定這是否是真的？”我認為維特根斯坦對該問題的答案似乎已經體現在第288節中了。維特根斯坦在這里問道：“如果有人說，我不知道我得到的是疼還是別的什么東西，我們應該這么想，他不知道“疼” 字是什么意義；我們應當向他解釋。——怎樣解釋？也許用手勢，后者用針刺他一下并說:明白了嗎?疼就是這樣！這種解釋同其他解釋一樣，它既可以正確理解，也可以錯誤理解，甚至根本不理解。他將在這個或那個情況中，通過對這個詞的使用表明他理解與否。”（維特根斯坦 1992：134）

但如果他現在說，“我知道疼的意義了；我不知道的是現在我有的這個是否為疼”，那我們該如何回答呢？維特根斯坦認為，這種懷疑“在語言游戲中沒有位置”。只有在“我們取消了作為表現感覺的人類行為” 的時候，這種懷疑才是合理的。（維特根斯坦 1992：134）

但不是還有一些人總喜歡把自己的感覺放在心里，不愿意把它告訴別人嗎？這樣你不是就看不出這種感覺的外在表現嗎？維特根斯坦會說，的確有這樣的人，但我們不能因此認為，他有私人語言，他服從的是私人規則。不過我們還得問，難道此人不會獨創出一套語言，用來描述他不愿向外人透露的內心感覺嗎？在這一點上，陳嘉映的分析很有見地。他指出，這種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因為，“你無法擺脫我們已經具有的世界之理解，你不得不把新奇的感受和邏輯嫁接在已經成形的理解上，你無法退回草履蟲般的白板狀態獨自從你自己的心靈經驗來重新建構概念系統。”即使你做到了，我們還是不知道“它是不是語言，不知道怎樣判斷在那種語言中怎樣說是對的，怎樣說是錯的，怎樣算說了話，怎樣算沉默……你自己也同樣不知道，因為那種語言里沒有語言、對錯、沉默以及其他相關概念。”（陳嘉映 2003：205）

但到這里為止，維特根斯坦尚未完成對私有語言觀念的批判，尚未解決他自己的悖論。

我們提到，一個從未感覺過疼的人是如何掌握“疼”的意義的。你可以用針刺他一下并告訴他，這就是疼！但他有可能把它誤解成“針”的意義。你又用棍子打了他一下并告訴他，這就是疼！但他可能又把它誤解成“棍子”的意義了。無窮無盡的誤解總是可能的，一個人可能在多次感覺到疼后，仍永遠學不會“疼”的意義。但是維特根斯坦的哲學告訴我們，盡管我們無法從邏輯上排除掉誤解的可能性，但是，“我們不是從懷疑一切開始的，不是從無窮無盡的誤解開始的，理解的過程不是無窮無盡地消除誤解并最后達到確定性，理解是一個自然的過程。孩子自然而然就學會理解語詞和概念。如果我發現他像一只母雞一樣，完全沒有理解的天賦，發現他的誤解是無邊無際的，那我就沒有任何辦法教會他。我們無法按著孩子的頭教會他理解，我們在自然理解生長過程中防止這樣或那樣特定的誤解。”（陳嘉映 2003：209）兒童在相當短的時間內，在接觸有限材料的基礎上，不經任何特殊培養和訓練就能自然地無意識地掌握語言，然后能自如地運用有特殊規則組成的這個異常復雜的系統，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和其他有關信息傳遞給其他人，使這些人產生新的思想和感情。研究表明，兒童在語言習得的過程中，大人的糾正幾乎沒有發生，即使發生了，也不起什么作用。（陳維振張茂盛 1993：40）陳嘉映提出了“理解的合作原則”，并指出，“我們總是從最富有意義的可能性開始理解”。它不是規定性的選擇，而是一個描述性的用語，描述事實上我們是怎樣達到理解的”。（陳嘉映 2003：210）我們有時的確需要解釋，但它只在誤解和懷疑時才發生。維特根斯坦認為，我們“只有在懷疑時才談得上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在自然的理解過程中，我們實際上是沒有資格談論學到什么東西的。從根本上說，理解無需任何中介，“沒有什么能帶我們跨越鴻溝，因為本無鴻溝。”（陳嘉映 2003：208）就這樣，維特根斯坦扭轉了哲學思考的方向，從而解決了他的悖論。喬姆斯基與維特根斯坦一樣，也把語言理解看成一個自然過程，但他卻試圖尋找這一自然過程后面的先天原則。而維特根斯坦則從這一“日常信念”出發開始他的反悖論哲學論證。

5 懷疑論解決方案的解析

維特根斯坦對自己悖論的解決方案正是休謨意義上的“懷疑論解決方案”，而不是一個“直接”的解決方案。它與休謨對自己科學難題的解決方案十分類似。如果一種方案通過對懷疑論的分析表明它是沒有根據的，就直接摧毀了懷疑論，我們稱之為“直接的”解決方案。如果始于勉強接受一個懷疑論，但又證明我們日常信念是有道理的，只不過它們不能以某種徹底的方式來捍衛，那么，這種方案就是懷疑論解決方案。（馬蒂尼奇 1998：936）

休謨的科學“歸納”難題眾所周知。休謨指出，科學所處的地位實際上是十分難堪的，因為它既缺乏邏輯基礎，又缺乏觀察基礎。說它缺乏邏輯基礎，是因為任何科學論斷都是無法證實的，不管你有多少證據在手。不管你找到多少只白天鵝，你都無法斷定所有天鵝都是白的。說它缺乏觀察基礎，是因為所有科學理論都對將來的某種狀況作出預言，可是，我們卻無法觀察未來。對此，波普爾提出“證偽性”的解決方案。他認為一切理論和知識都不具有確定性，它們的命運都是等待被證偽。不過波普爾似乎忽視了休謨自己對這種歸納難題的解決方案。休謨認為，我們歸納推理的源泉不是某種先驗論證，不是理性的結果，而是習慣。關于習慣，他還有大段的論述。休謨強調，他關于習慣的假設“似乎是能解釋我們困難的唯一假設，唯有它似乎可以解釋我們何以能由一千種例證得出一個推斷來，而不能由完全和它們相似的單一例證得出來。”（休謨 1995：42）休謨還進一步聲稱，“習慣就是人生的最大指導。只有這條原則可以使我們的經驗有益于我們，并且使我們期待將來有類似過去的一串事情發生。”如果沒有了習慣，“我們將永遠不會知道如何用自己的手段來達到我們的目的……一切行動都會立刻停止，大部分的思維也會停止。” （休謨 1995：43）不但如此，他還說，由習慣所產生的信念，“就是人心處于那些情景以后所產生的必然結果。這種信念就是靈魂處于那種情勢所有的一種自然作用；它是不可避免的……所有這些作用都是一種自然的本能，它不是思想和理解的任何推論或過程所能產生或阻止的。”（休謨 1995：44）如果A和B是我所見過的穩定聯系在一起的兩類事件，那么我們就會習慣地認為B類事件是由A類事件引起的。說某個特定事件a導致了另一特定事件b，就是說把a歸于A類事件中，把b歸于B類事件中，并且認定A類事件與B類事件在未來也會與過去一樣聯系在一起，構成因果關系。但我們千萬不要認為，這里a是否導致b的問題，只涉及a與b及其關系問題，并不涉及其他因素。如果我們排除了宇宙中的其他因素，而只留下a與b，那么不管你說a導致b，還是說b導致a，都是毫無意義的。休謨的這種看法可以稱為“私人因果性”的不可能性或無意義性。（馬蒂尼奇 1998：937）

維特根斯坦提出了規則悖論，并在論證過程中表明我們心智中對過去行為或規則的印象、記憶并不能確保我們在未來也會采取同樣行為或服從同樣規則，從而得出私人規則、私人語言是不可能的結論。這種不可能性恰似休謨的“私人因果性”的不可能性。他們兩人都表明，這種懷疑論解決方案不允許我們談論一個被單獨考察的個體行為究竟有什么意義。在維特根斯坦看來，他的悖論以及由此提出的私人語言論問題，不過是對語言的誤解。語言是游戲，是一個大領域，是和人類行為現實交織在一起的領域，它離不開人類存在的歷史性和社會性。沒有哪一個個體能像自由飄浮的精神超越它的具體境況，他的語言交流也因此必須以與他者共在的結構來理解。離開和人類行為交織在一起的語言活動去談論服從語言規則和私人語言是沒有意義的。

6 結束語：回到日常語言哲學上來

維特根斯坦的懷疑論解決方案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與休謨的解決方案一樣，維特根斯坦方案也涉及到理解、闡釋、認識等重大哲學問題。傳統的形而上學和傳統的語言學總是把語言看成一個由規則組成的表征系統，這一點，在維特根斯坦看來是蒼白無力的。究竟語言是由哪些規則組成的? 維特根斯坦悖論指出，任何一個語言表達式都可以有無數種的規則來闡釋，而這些闡釋中，哪一種才是指導語言實踐的真正規則呢？當然，維特根斯坦并不反對把語言看成一套規則的表征系統，也不反對有可能對語言進行規則描述。他真正想說的是，這種做法會導致誤解，而且已經導致了誤解。它使人們忘記了使語言規則起作用的真正東西。如果理解規則是某種過程的心理表征，而且這種理解還是正確使用的源泉，那么維特根斯坦認為，這種理解就是心理的狀態，是隱藏在行為背后的“私人”的神秘實在。維特根斯坦認為，為了理解“理解”與“學習”，為檢驗理解和使用語言規則的正確性，我們必須轉向外部，而不是內部，因為正如維特根斯坦所不斷表明的那樣，語言意義總是與語言游戲這個大場景聯系在一起的，如果離開了日常生活，離開了人類生活的共同體，離開了具體和特定的語言實踐，關于規則的討論是沒有多大意義的。回到日常生活的哲學上來，這是后期維特根斯坦的號召。從原則上講，維特根斯坦對傳統形而上學的批判是一種道德的批判，是一種實踐對另一種實踐的批判，是一種哲學方式對另一種哲學方式的批判。他說，哲學家在得出關于人類理解的正確觀念時，必須首先治一治他本人理解的許多疾病，而這種治療只能通過改變人類的生活方式來實現，哲學疾病只能通過改變思維和生活方式才能得以治療。

我們也許真的應該聽從維特根斯坦的教導，回到日常生活與日常語言哲學上來，因為這種做法有可能導致傳統形而上學中認識論難題的破解。認識論難題可以表述成：意識如何才能切中認識對象？由于事物的存在只能在意識中才能得到確證，而且事物又以無限不同的樣式向意識顯現，因此我們如何能知道事物原來是什么樣子呢？胡塞爾說明了所謂“物自體”的概念的荒唐性。意識至大無邊，任何東西都無法從中逃逸，所以，說還有某一個“客觀”東西隱藏在意識后面是荒謬的。但是胡塞爾并不是說世界不存在。恰恰相反，他認為世界存在著，但它在人類和諧而統一的意識經驗中存在著。雖然這種經驗有可能在未來被證明發生了斷裂，被證明出了差錯，因此我們永遠有理由懷疑我們的意識經驗，但我們不能拋棄“世界存在著”這一日常信念，不能拋棄我們的生活。當然，如果你發誓要抬杠，你甚至可以在上課時提出“你怎么知道你現在不是在做夢”之類的問題，使你的學生大惑不解。在這里，我們要特別強調“公共意識經驗”的作用。離開了共同體的經驗，我們確實無法回答“你怎么知道你現在不是在做夢”這樣的問題，因為就一個個體而言，你確實無法斷定你此刻是否在做夢。因此，我們可以設想胡塞爾也提出了認識論難題的懷疑論解決方案，雖然他并沒有明確提出公共意識經驗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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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這里暫且借用克里普克的說明。實際上，我們對他的解釋也存在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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