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與約束

編者按：符號學是索緒爾開創，皮爾士、莫里斯等人發展，將語言符號視為其核心研究對象的學科。從前，人們受共時語言學思想影響，大多考察靜態符號及其體系。而今，人們將符號主體——人、主體行為——解釋和時間納入符號考察視野，于是研究符號本真存在方式的動態符號學就成為符號學的發展標志。本期刊發的文章都是動態符號學框架中的研究成果。董麗云博士從艾柯的解釋學思想切入，以創造和約束為對象，揭示動態符號的特征，尤其是解釋問題。顧嘉祖先生從謎米學的崛起初步建構動態符號學的理論框架。孫秀麗博士和李增先生則從理論淵源出發，闡釋克里斯蒂娃動態符號學思想。三篇文章不僅不約而同地研究動態符號學，而且共同凸顯語言研究的發展趨勢：學界的關注焦點由低層級向高層級轉移，語篇/文本已經成為符號學、語言學和語言哲學研究的重點。

提 要：艾柯主張文本的闡釋具有開放與有界、創造與約束并存的性質，其闡釋觀中關于闡釋約束性的思想在充斥著各種后現代闡釋觀的今天顯得彌足珍貴。艾柯在不同的思想發展時期強調了文本闡釋的兩個不同方面。前期，他凸顯文本闡釋的創造性；后期，則關注文本闡釋的約束性。這兩個階段的闡釋思想與他獨特的哲學思想有著密切的聯系。同時，艾柯創造闡釋觀中的“無限的符號過程”和約束闡釋觀中的類本質主義思想又與神秘主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關鍵詞：艾柯； 創造； 約束； 文本意圖； 神秘主義

中圖分類號：H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08)01-01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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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ation and Curb

—On Eco’s Hermeneutic Thoughts

Dong Liyun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Fuzhou 350007， China)

Eco has pointed out that the textual interpretation is characterized with creation and curb， especially the latter which has been attached much more importance in the modern society. However， different aspect of the textual interpretation has been emphasized in different period of time: firstly the creation and later the curb， both of which have been based on his philosophic thoughts. Finally， the paper points to the mysticism which has somewhat been related with creation and curb of the textual interpretation because of the endless semiosis and quasiessentialism respectively.

Key words： Eco; creation; curb; textual intention; mysticism

國內對于安伯托·艾柯（UmbertoEco，意大利）的研究也主要集中在上述方面。然而，作為與理查德·羅蒂、喬納森·卡勒以及克利斯蒂娜·布魯克羅斯齊名的當代闡釋學大師，作為上世紀那場“闡釋學世紀之辯”——“丹納講座”的主角，艾柯的學術影響更在于其深刻的闡釋學思想。因此，進一步了解與把握艾柯的闡釋學思想及其發展，對于掌握西方闡釋學思想的新動向，彌補國內在這方面的缺失，并在闡釋實踐中幫助我們反思作者、讀者和文本的關系，判斷文本闡釋的可能性及闡釋的方向有著重要的意義。

艾柯的闡釋學思想主要集中體現在《〈玫瑰之名〉備忘錄》(Reflections on the Name of the Rose，1984)、《詮釋的界限》（The Limits of Interpretation，1990）、《詮釋與過度詮釋》這三本著作中。艾柯在其闡釋理論的發展過程中，分別強調了闡釋的兩個不同方面：闡釋的創造性與約束性。前期的艾柯提倡作品，尤其是文藝作品的無限開放性。如在《開放的作品》和《讀者的作用》兩部著作中，艾柯就肯定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積極作用，而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和《為芬尼根守靈》被他視為開放作品的范例(筱原資明 2001:54)。 后期的艾柯則更突出闡釋的約束性，在《闡釋的限度》和《誤讀》等著作中，特別是在《詮釋與過度詮釋》一書中，艾柯反思了“闡釋的無限可能”這一極度自信的觀點，認為雖然作品是開放的，但對它的闡釋仍然受到約束。這兩個階段的主要觀點與艾柯的哲學思想有著密切聯系。艾柯創造闡釋觀中的“無限的符號過程”和約束闡釋觀中的類本質主義思想與神秘主義有著某種千絲萬縷的聯系，而且正是這種聯系使得上述兩種看似矛盾的理論得以融洽地糅合在艾柯的闡釋學思想中。

1 闡釋的創造性

文本闡釋的多樣性早在中世紀的闡釋方法論當中就曾大量涉及，如對但丁《神曲》的闡釋就呈現出多樣性。此后的闡釋學研究也多半從美學角度出發，即主要從讀者接受角度出發；而艾柯對闡釋的創造性則主要從符號學角度出發。眾所周知，艾柯是符號學理論的集大成者，他的符號學理論實現了從索緒爾向皮爾士的過渡，并最終完成了以理性、分析性、邏輯性見長的文化符號學理論。艾柯稱自己的符號學理論是“關于謊言的理論”：“不能用于謊言的不能說是符號，符號的宇宙首先是謊言的宇宙”(艾柯 1990：45)。用“無中生有”來形容艾柯的符號學理論是很恰當的，因為被認為符號所指的客體未必需要現實上的確定存在。正是從這一角度出發，艾柯綜合讀者、符號過程和文化意義三個方面的研究，闡明文本闡釋多樣性的哲學基礎，從而對文藝和美學現象進行更準確的說明。

1.1 讀者的作用

符號總是有讀者對象的，而讀者在艾柯闡釋思想中享有相當重要的地位。

上個世紀60年代中期，艾柯的“開放文本”的觀念與列維-斯特勞斯為首的結構主義“文本自足論”發生了激烈的碰撞。這對企圖抽離出文本最深層結構的結構主義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挑戰。他們拒斥艾柯“激進”的觀點并且提出，文本從誕生之日起就有固定的性質和結構。對此，艾柯針鋒相對地指出，作品的結構不能框定文本的意義，讀者在闡釋中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艾柯舉例指出：英國警方10日稱近日挫敗一起企圖炸毀飛機的陰謀，并在倫敦逮捕了數名涉嫌策劃爆炸事件的恐怖分子。據英國《衛報》報道，恐怖分子試圖在10架英國航班上安裝炸彈。英國內政大臣約翰·里德表示，恐怖分子的上述行動如果得逞的話，可能造成平民“史無前例”的傷亡。英國警方相信，恐怖分子計劃在手提行李中藏入炸彈，將爆炸裝置偷偷運上飛機，然后在這些航班上同時啟動爆炸。目前，英國警方已經逮捕了21名涉嫌參與恐怖襲擊者。（http://post.baidu.com/f?kz=122461967）在這則新聞中，具有不同經驗的讀者在闡釋時可能凍結或放大的新聞點是不一樣的。英國政府可能會為這次反恐成功而洋洋得意，而恐怖組織則會為這次反恐的失敗大為光火；英國政府的關注點是如何挫敗恐怖組織的陰謀，而一般的英國公民的關注點是可能傷亡人數的多少……由于讀者的主體經驗各異，關注的焦點不一樣，因此投入的情感也不一樣，這都給文本的多樣性解讀帶來了契機。讀者是文本意義生成的最后也是最為積極的一環，這一觀點的提出使艾柯成了意義專制主義的掘墓人。

1.2 符號過程理論：解釋項和試推法

艾柯的符號學理論分為符號過程理論和文化意義理論。艾柯從皮爾士的符號學中汲取精華，并且找到“開放”的符號論的源頭。解釋項和試推法是艾柯從皮爾士那里借用過來并加以發揮的催化劑，使得符號產生過程富于創造性和靈活性，因此成為艾柯符號過程理論的基本內容。

皮爾士把符號、對象和解釋項看成符號過程的三個主要因素，符號的對象相當于“某物”，所謂解釋項，以“代替”這一關系為媒介。艾柯批評皮爾士對解釋項的定位過于生硬，因為皮爾士的解釋項必須有一個“軟著陸點”——實體的存在。相對而言，艾柯對解釋項的功能定位要豐富和廣泛得多。艾柯認為符號學理論是用來說謊的理論，不存在的客體也可以進行解釋。解釋項具有記號、指號、定義、情緒聯想（引申意指）和直接意指等多種功用，并且可以超越符號內的規則，說明、展開和解釋任意符號。簡單說來，如果要明確所謂符號的解釋項是什么，就必須用另外的符號指明。并且，這個符號還要通過另外符號來指明，這樣一直持續下去，直至無窮。這種解釋項概念也由此成為艾柯文化符號世界中無限引申意義現象的基礎。

解釋項的無限符號過程遵循的是試推法。皮爾士把試推法視為與演繹法、歸納法、假定法和假設法等相同的對舉項，其大意為“形成一般預測的科學方法”（李幼蒸 1993：533），因此被歸入廣義邏輯學的范圍。但是艾柯把“試推法”創造性地納入符號學，并且強調試推法與演繹法、歸納法的不同。但筆者認為，如果說皮爾士的試推法歸入邏輯學的范圍過于寬泛，近似勉強，那么艾柯的試推法已經不能歸入邏輯學范圍，充其量是一種準邏輯，因為艾柯的試推法“依據的是文化約定，是對意指規則系統的試探性和冒險性地追溯，此系統使符號獲得意義（李幼蒸 1993：536）。

盡管艾柯賦予符號解釋項和試推法以邏輯的外衣，但它們仍處于無限變動之中。正是這兩個動力學觀念為文本闡釋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

1.3 文化意義理論

艾柯創造闡釋觀的符號學基礎還體現在他的文化意義理論中。艾柯把整個文化體系比喻成一個由眾多相互牽扯的彈子組成的箱子，這種“牽扯關系”就是艾柯所謂的“代碼”，艾柯形象地稱之為“磁化”。“磁化反應”是由社會習慣規定的暫時狀態，這種關系不是僵死的，它是一種差異關系，是代碼在文化體系中差別的體現。文化體系中的“磁化”關系，就意義而言，猶如“百科全書”式的復雜。“百科全書”與“字典”相對。“字典”是意義的結晶體，而沒有任何延伸和牽扯的空間，它有著極強的組織結構的意義空間模式；與此相反，“百科全書”式的意義世界就是一個結構較為松散的組織，其結果肯定較“字典的意義世界”更加夢幻多變，更加神秘莫測。但是對于艾柯來說，“在相對于意義的歷史性變化而言，它是靈活的，明顯有對立，矛盾和多義的重復印記這一點上，可以說更符合它（“百科全書”式的意義世界）的實際情況”（筱原資明 2001：89）。

如上所述，由于闡釋主體的變化，符號過程的動態化加之“百科全書”式的意義世界的繁復，闡釋成為一種探索性行為，這就使闡釋有了不確定性，而正是由于這種不確定性，闡釋的創造性和創造性的闡釋才是可能的。然而，闡釋又受到作品本身固有結構的約束，正如今道友信所說，“藝術品具有一定的結構，即它常常是被限定的東西。這種限定，比起對單一事物的限定，要遠為復雜而精致。藝術品因為受到那種限定而成為藝術品。人不遵守這一限定時，必然產生拙劣的作品，從欣賞的角度看，當超過限定時，會作出錯誤的解釋”（今道友信 1987：55）。

2 闡釋的約束性

艾柯與羅蒂在劍橋大學“丹納講座”上關于闡釋是否有約束的論辯可謂“世紀辯論”。辯論中艾柯不遺余力地論證這樣一個觀點：文本的意義不應無休止地漂流和不盡地繁衍，文本闡釋是受約束的。艾柯擔心會出現過于泛濫的文本闡釋現象，試圖對文本闡釋的范圍進行限定和說明，以證明某些闡釋超出人們可以接受的范圍，從而成為過度闡釋。艾柯認為，“作者意圖”、“標準讀者”和“文本意圖”都會為文本闡釋設定一定的限制，正是這些因素的框定作用，限制文本闡釋的可能性范圍，超出這一范圍的闡釋就成了過度闡釋。

2.1 作者意圖

雖然把“作者意圖”看成文本闡釋中約束因素之一猶如冒天下之大不韙，艾柯還是勇敢而技巧地肯定“作者意圖”在文本闡釋的地位：經驗作者必須被授予某種特權，將某些闡釋摒棄在“合法闡釋”之外（林斌 2004：34）。這無疑給文本闡釋設置了一個較為寬泛的界限。

艾柯認為“作者向演奏者、解釋者、聽眾提供了一部有待完成的作品”（艾柯 2005：48），并且通過文本提出許多可能性。這些可能性（盡管不是所有的）正是由作者合理地組織、定向和賦予的，可供正當展開的諸種規定性。而且，有些闡釋是作者所期望的、激發的，并在其預先限定的范圍之內，或者更明確地說，是在作者發動起來的美學機器預先限定的范圍之內，正是這架機器指引受眾。從這一點說，這既是作者意圖給文本闡釋帶來創造性的一面，也是給文本闡釋帶來制約的一面。

2.2 標準讀者和文本意圖

在艾柯看來，除了“作者意圖”這個限制外，一定還存在著某種更為重要的對闡釋進行限定的標準。

艾柯在《讀者的作用》這部著作中提出“標準讀者”這個概念，以區別經驗讀者概念，其大意為原著所想定的讀者，是作者假設“與他共享相同代碼的一群可能性的讀者”（Umberto Eco 1984：7）。艾柯的“標準讀者”概念是針對解構主義的激進閱讀理論而提出的，用以說明文本與讀者之間的某種辯證關系，但是“標準讀者”在閱讀活動中具有怎樣的規定性這一問題，在艾柯的論述中仍然缺乏具體規定；加之，艾柯當時把研究的重心放在讀者對文本闡釋的創造性研究上，所以在某種程度上，他的“標準讀者”概念仍然是某種理論設定，是經驗讀者的理想模型，是對讀者闡釋主動性的一個制約。但我們不難看出，艾柯這里的“與他共享相同代碼的一群可能性的讀者”，多少類似于共同體這一概念，這一共同體由于某種歷史文化原因，至少能夠理解特定文本的組織結構和文本所談論的話題。艾柯在另外一些地方或多或少地肯定我們的這一猜測（艾柯 1997：160）。在此后的“丹納講座”上，艾柯提出“文本意圖”這個概念。“文本意圖”是文本本身所隱含的意圖，是“根據文本的連貫性及其原初意義生成系統來判斷，我們所發現的東西是否就是文本接受者根據自身的期待系統而發現的東西”（艾柯 1997：89）。它既不同于前文本“作者意圖”，也不同于結構主義的拒絕讀者的“文本深層結構”，更不同于眾口難調的“讀者意圖”。“文本中作者‘潛意識’甚至‘集體／個體無意識’的自然流露、閱讀中讀者主體意識的自由介入分別對作者意圖和讀者意向構成了干擾因素，而文本的穩定狀態決定了文本意圖的可靠性，使之成為給作品定性的唯一標準。”（林斌 2004：48）“文本意圖”是艾柯對“標準讀者”概念的一個補丁。艾柯此時指出“標準讀者”是對“文本意圖”進行正確揣測的讀者，是能夠以“文本應該被閱讀的方式去閱讀文本”的讀者（艾柯 1997：89）。可見，艾柯此時以稍加詳細的方式提出文本闡釋如何受到約束。

在艾柯看來，“以文本應該閱讀的方式去閱讀文本”的體現之一就是對文化歷史語境的參照，這是“文本意圖”的一部分。雖然《開放的作品》是艾柯的第一階段的作品，這一階段主要突出艾柯闡釋思想中開放的一面，但是對這部作品進行評論的雷納托·巴里利卻隱約地看到艾柯文本思想里光輝的另一面，即闡釋不是毫無約束的自由之物，文化語境是闡釋的參照物，這一點是始終流淌在他思想的血液里。雷納托·巴里利指出，“艾柯受到這樣一種方法的影響……這種方法將其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形式、材料的組織方式，結構模式和使材料具有秩序的方式上”（艾柯 2005：9）。而且，艾柯在《詮釋和過度詮釋》中指出“闡釋文本”與“使用文本”之間的區別時認為，雖然可以根據各種不同的目的，如戲仿，自由地根據不同的文化參照系統“使用”華茲華斯的詩歌文本，但倘若要“闡釋”華茲華斯的詩歌文本，就必須尊重他那個時代的語言背景。比如，艾柯指出，對a poet could not but be gay中gay的理解，敏銳而有責任心的讀者并沒有義務去猜測華茲華斯在寫這句話時頭腦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但他卻有責任考慮華茲華斯時代語言系統的基本狀況。在那個時代，gay這個詞還沒有任何“性”的內涵。“承認這一點意味著認同從作品與其社會文化語境相互作用的角度去對作品進行分析”（艾柯 1997：83）。從語用學角度說，文化語境限定闡釋的范圍，這一點是大部分理論家所公認的。這個限定十分寬泛。既然如此，“文本意圖”在具體的闡釋實踐中又有著其他怎樣的約束作用呢？艾柯并沒有告訴我們這個問題的答案。所謂的 “文本意圖”就是“以文本應該閱讀的方式去閱讀”，這種說法十分模糊，因為任何人也不能斷定自己的闡釋就是某種恰如其分的闡釋。每個讀者都可以說自己按照文本應該閱讀的方式找到了“文本意圖”，自己就是文本的“標準讀者”。這樣，一個類似維特根斯坦悖論的問題就產生了：如果人人都是“標準讀者”，就根本不存在“標準讀者”；如果個個都是“文本意圖”，也就不存在“文本意圖”。

此外，“文本意圖”概念容易受到來自兩個方面的質疑。首先，既然“文本意圖”由語言共同體決定，而語言共同體又是先于闡釋的存在，是一個先驗的視域，那么讀者的闡釋都應該是有效的。如此，過度無效的闡釋又是如何跳出這個先驗視域而產生的呢？其次，有人認為，由于“文本意圖”的不確定性，過度闡釋仍然是難以界定的。艾柯建立的語義場是歷史文化演變的產物，因此有些人認為即使有一種公眾的闡釋或者說集體的時代闡釋成為標準闡釋，也很難保證它在今后會不會成為過度闡釋。

盡管如此，這種顧慮似乎既有點多余，又有“偷換概念”之嫌。艾柯的“文本意圖”只是為文本的闡釋設界，它并不是不顧忌歷史文化語境，而且企圖在歷時層面上一勞永逸地為文本闡釋找到確定的闡釋。首先，“過度”就是相對于“度”而言的，對于文本闡釋來講，“度”是一個歷史概念，“度”在哪兒，“過度”自然在那兒，所以“過度”永遠建立在“度”的基礎上。由于“度”是一個歷史概念，因此“過度”也自然是一個歷史概念。其次，這個質疑是對文本闡釋的界限問題和意義的確定性問題的混淆。這是兩個根本不同的問題。各種闡釋能否得到永久承認的問題，依賴于對文本闡釋界限問題的探討；前者的解決不完全依賴于后者的解決，即如果意義確定，那文本闡釋的界限存在毋庸質疑；如果意義不確定，文本闡釋的界限依然可能存在，文本闡釋仍有可能趨向一致。反過來，如果文本闡釋不會趨向一致，那么意義則不確定；如果文本闡釋趨向一致，意義是否確定的問題仍然懸而未決。艾柯和羅蒂懸置并逾越意義是否確定這一難題，只討論文本闡釋是否有界，這正是他們的明智之處。也就是說，艾柯和羅蒂爭論的新異之處在于，他們的爭論已經不在一個“點”上，而是擴展開來，把論辯的觸角延伸到盡管文本闡釋的可能性是無限的但闡釋是否有界，即是否趨向一致的問題。對意義確定性問題的回避可以使他們避免跌入這個古老問題的漩渦中。

3 艾柯的創造和約束闡釋觀

創造與約束構成了闡釋的兩面，沒有約束，就沒有創造。兩者的統一可以從多個角度得到論證。例如，兩位現象學大師胡塞爾和利科從現象學角度分別論述理念意義和個別意義、意向意義和指向意義兩者的辯證關系，從而把闡釋的創造與約束統一起來。饒有趣味的是，艾柯創造與約束的闡釋觀是通過神秘主義思想而統一起來的。

艾柯認為，就闡釋而言，總的說來存在著互為消長的兩條路徑：一條是理性主義的，另外一條是非理性主義的。當一條路徑顯得十分突出的時候，另外一條路徑依然如影相隨。這是因為這兩條路徑都受到神秘主義思想的影響。

神秘主義起源于希臘神話的技藝之父赫爾姆斯。赫爾姆斯是易變、多義的象征。在關于赫爾姆斯的神話中，赫爾姆斯能夠超越空間界限，改變音貌形態并同時出現于各種各樣的場合。我們可以看到神秘主義對同一律、矛盾律及排中律的否定，因果關系呈螺旋狀地卷曲著，所以“后”變成“前”，“因”變成“果”。非理性闡釋派的無盡演繹的思想也因此與神秘主義有著密切的聯系。艾柯在論辯當中把羅蒂的闡釋思想溯源至非理性的神秘主義，認為神秘主義闡釋者可以在文本中發現無窮無盡的聯系。在他們看來，不存在文本闡釋的約束，更不存在不連貫的文本，讀者的建構能力是一根魔法棒，能夠把零星的感興趣的點串聯起來，構成前后一致的整體。這只是神秘主義的一個方面，是一種去除了形而上學的神秘主義。“被除去了形而上學的神秘主義是自由漂浮主義。隨著形而上學和雙重世界的二元論的終結，此時的神秘主義，沒有絕對知識或絕對的實在也能獲得完全的快樂。”（唐·庫比特2005：6）

3.1 無限的符號過程

當艾柯找到攻擊對手的有利證據而感到欣慰并且進行反思的時候，我們卻發現神秘主義竟然也出沒在艾柯的思想里。艾柯主張文本闡釋具有創造性，他的符號學思想中的“無限的符號過程”露出他創造性闡釋觀的神秘主義尾巴。

艾柯主要通過解釋項和試推法反對實證主義和結構主義意義的確定論。解釋項是無限滾動的符號過程的意義載體，“可相當于內容的任何編碼的涵義，即相當于整個記號載體的直接意指和引申意指的領域”（李幼蒸 1993： 533）。它是一種觀念性意義，尤其是一種引申性意義。于是，任何意義本身都可作為進一步意義的記號或推出另一個意義的基礎。艾柯的符號解釋項使能指互相指涉行為得到長足的發揮空間，只要通過普遍的聯系這一看似符合邏輯的行為，就可以把觸角延伸到意義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

皮爾士的試推法是一種推論邏輯，而艾柯的符號學試推法由社會性代碼決定，是符號因果性觀念的結果，于是試推法成了艾柯編織“百科全書”式的意義世界的神秘武器。但李幼蒸指出，艾柯所指的“因果意指關系不過是按結果模式加以約定的結果”（李幼蒸 1993： 537），即與邏輯的推理過程無關，所以試推法的這一淡漠邏輯的特征極大地便利了符號游戲過程，因此解釋項在試推法的這個“永動機”推動下，意義空前增殖。

根本上說，神秘主義是一種非理性主義，是反理性，反邏輯思維的，它是關于現象間普遍存在神秘聯系的學說。正是由于解釋項和試推法概念的存在，符號的產生過程成了一個忽視邏輯推理的無限倒退過程，艾柯的創造性闡釋觀也由此走向了無限倒退的神秘主義。

3.2 類本質主義的思想

然而，以上只是神秘主義表現的一種形式而已。神秘主義還有另外一種表現形式：它具有可望而不可及的終極目標。在神秘主義那里，解釋的無限性和“秘密的捍衛”其實是不可分割的。真理只作為深層的不可談論的東西而存在，并且，探尋如此隱藏的真理的解釋唯有無窮無盡地繼續下去。艾柯的闡釋學思想也有著這種神秘主義表現，但是這正是對深層結構的無限著迷，至少是一種類本質主義思想。這樣，艾柯闡釋學思想中的神秘主義與類本質主義就糾纏在一起。

柯里尼在為《詮釋和過度詮釋》作序時指出，艾柯與羅蒂在闡釋思想上的分歧，不僅來自文化范式由一元到多元的轉變中產生的一系列的后續反應，而且也是神秘主義思潮的不同形式在死灰復燃后的斗爭。一方面是對索緒爾的能指極度發揮，結果是文本意義無休止的漂流；另一方面索緒爾的能指任意性與結構主義“追求深層結構”的思想的結合，使能指有了追求終極所指目標（“本質后面的本質”）的推動力，使得“這種尋找深層結構與模式的作法與被重新激活了的，對人類活動可能性進行超驗探詢的‘后康德主義’遺產結合在一起，最終導致對意義，對溝通以及其他類似主題進行深入精細探討的非常抽象的普遍性理論的產生”（艾柯 1997：8）。

艾柯為了給文本闡釋設界提出“文本意圖”之說，其要旨是，必須根據文本的連貫性及其原初意義的生成系統進行闡釋，從而在文本中發現文本所要表達的東西。在這里，艾柯并沒有明確規定“文本意圖”；為了不至于讓“文本意圖”與結構主義“文本自足論”中的本質論混為一談，艾柯再一次提出，文學文本的目的就在于產生它的“標準讀者”——按照文本的要求，以文本應該被閱讀的方式去閱讀文本的讀者。“文本意圖”也好，“標準讀者”也好，艾柯并沒有對此作具體說明，都是闡釋過程中的理想模型和理論設定。然而，正是在“文本意圖”、“標準讀者”甚至“標準作者”的“鼓舞”下，闡釋不是無水之源，無木之本。為了防止意義過度，“文本意圖”和“標準讀者”就成了闡釋中讀者應當孜孜以求的終極目標。

羅蒂的批評也說明一些問題。他指出，“意義就是使用”，不應將文本的使用和文本闡釋區分開來。他認為， 艾柯對這兩者的區分是建立在如下前提上：文學文本具有某種本質，對文本的合法闡釋就是以某種方式去發掘，闡明那個本質。

從根本上說，這兩種神秘主義并沒有不同，都是無限倒退的過程。類本質主義的思想只是被一股形而上學的沖動所驅動，而不斷通過螺旋的曲線企圖達到“希望之鄉”，但是它在這個過程當中又不斷地否定自身，結果還是走向無限倒退的神秘主義。艾柯創造和約束的闡釋正是通過神秘主義無限倒退的形而上學沖動體現出來，它的進步之處源于其符號學思想和類本質主義思想，但是偏頗之處同樣源于這兩者，因為試圖折衷的艾柯始終沒有跳離神秘主義思想的糾纏，始終徘徊于具有理性和非理性主義雙重身份的理論困境。

4 結束語

在眾多的闡釋觀點中，艾柯開放有界的文本闡釋思想因其折衷、溫和而廣為接受。艾柯的廣義文化符號學思想為其文本闡釋開放性的思想提供了系統的哲學基礎，但是他完全放棄了指稱，把意義看成由解釋項通過試推法在文化價值體系中的體現。但是這種看法未免太寬泛了：無限的符號過程必然走向神秘主義。

就艾柯闡釋約束性思想而言，艾柯提出的“文本意圖”猶如“隔靴搔癢”，他未能鮮明描述“文本意圖”，也未能明確說明“文本意圖”本身是否能夠被描述。但盡管如此，艾柯還是指出“文本意圖”的獲得由語言共同體的語言寶庫決定，它是約束闡釋的機制，其進步意義在于他從方法論的角度闡述文本闡釋約束的存在：約束由語言共同體決定。但艾柯并沒有進一步解決的一個最為根本的問題：語言共同體如何約束文本闡釋。也就是說，文本闡釋約束在語言共同體中以何種方式被通達？這是認識論的問題。如果這一問題未能解決，隨之而來的另一個批評就是：如果按照艾柯所說，文本應該“按照文本應該被閱讀的方式去閱讀”，則人人都可以聲稱自己按照“原文應該閱讀的方式去閱讀”，人人都可以聲稱自己發現了“文本意圖”，成為了“標準讀者”。于是，悖論產生了：個個是“文本意圖”，就不存在“文本意圖”；人人是“標準讀者”，就無所謂“標準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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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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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07-09-10【責任編輯 李洪儒】